重谒清化旧厂记
——黔行漫记之七
一
2025.8.28上午,看完黔灵山的猴子,我们动身前往清镇市的暗流老厂。车从卫城镇驶下高速时,仪表盘显示距离110厂旧址所在的大槽只有六公里了。我下意识攥紧车门把手——四十七年了,这条路在梦里走了无数遍,真到靠近时,反而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恍惚。
我们沿老路往暗流老厂开。路面不算平整,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咯吱”声混着窗外掠过的风,竟和记忆中某个午后的声响渐渐重叠。我坐在副驾驶,目光像一张细密的网,一遍遍扫过窗外:一座屋顶覆着青苔的旧屋、一片刚抽穗的玉米地、一道线条熟悉的山梁,甚至路边歪着的稻草人,都让我拼命想从中揪出一点从前的影子。可那些景象晃得太快,刚触到边角,就被新的风景推着走远。
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絮,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把田埂上的野草、远处的桉树叶都晒得发亮,晃得人眼睛发疼。近午时分,蝉声从路边树林里涌出来,一阵紧似一阵,像无数根细针,轻轻扎着耳膜。
我们乘着这片喧闹的蝉鸣,终于抵达了清化量具厂的旧址——大槽。车刚停稳,我就推门跳下,鞋跟踩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一股热气顺着鞋底往上窜。为了辨认老厂原来的模样,我时而快走,时而驻足张望,甚至跟着车小跑;在每一处可能藏着旧影的痕迹前驻足细看:一截断在草丛里的水泥柱、一块刻着模糊纹路的石板、甚至一丛长得格外茂盛的野蔷薇,都要凑过去摸一摸、看一看,盼着能从这些物件里揪出点当年的影子。
可四十七年终究太长了,像一层厚厚的尘埃,把许多建筑都埋得不见踪影。连这片土地原本熟悉的轮廓,也被新修的房屋、拓宽的土路改得陌生而模糊。
这片山沟,曾满满当当装着三线国防工业的荣光。对外,它是规规矩矩的“国营清化量具厂”;对内,我们都叫它110厂——这代号像个秘密,连着每个人心里的使命感。
厂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从哈尔滨、沈阳老厂支援来的老师傅,带着一身过硬技术;也有刚毕业的大中专学生,还有满脸青涩的学徒工。大家口音各异,可东北话偏偏成了“厂话”。不管是教技术、聊家常,一口东北腔总能把彼此的距离拉得很近。
那些年的画面,总在脑海里闪回:厂门口红色横幅上,“备战备荒为人民”七个大字格外醒目,风一吹就哗啦啦响,那声音比军号更让人心头颤动;车间里机床昼夜轰鸣,震得脚下地面都在发颤;早晚广播一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整个山沟都跟着打起节拍;食堂开饭时,人声、脚步、碗碟碰撞声热热闹闹地裹在一起,把冷清的山坳填得满满当当。
可如今呢?连门牌上的字都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牌面,只触到一片光滑的凹陷,再也寻不见当年的痕迹。
它曾是我青春里钉得最牢的坐标——二十岁那年,我跟着师傅在车间学开机床,油污沾满袖口也不在意;和工友们在独身楼走廊扯着嗓子唱歌,歌声能飘到山那头;第一次领工资,揣着钱跑到二区垭口商店,悄悄买几块水果糖含在嘴里——那甜味,能记一辈子。每一寸土地,都刻着往事。
而现在,这里成了暗流镇政府的院子。办公楼前桂花树排得整整齐齐,旁边当作镇中学的操场,几个穿校服的孩子追着皮球跑,笑声脆生生的。可这笑声,和我记忆里的机床声、歌声之间,隔着一层时光的雾。明明听得清晰,却又远得抓不住。
它的过去,就像一张被改了又改的旧车票。原来的车次、时间、目的地,全都模糊不清,只剩纸面上斑驳的印迹,在风里静静诉说着从前的故事。
三线建设时期,“艰苦奋斗、先生产后生活”的口号深深刻在每个建设者心里。那时食堂里难得见回肉,顿顿多是白菜萝卜;若想改善伙食,就得趁赶场天去卫城或暗流镇,掏钱买点鸡蛋、活鸡。
建筑也循着“就地取材、便利生产生活”的原则。当时的一区、二区作为生活区,把这点体现得淋漓尽致——干打垒墙面没抹过灰,却结实得能扛住山里的暴雨与寒风。
我刚到厂里时,暂住在二区的独身楼。那是栋两层的干打垒房子,走廊常年昏暗,房间里摆着好几张双层木架床,靠窗处立着一张旧木桌。我给家里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趴在这张桌上完成的。后来因厂区规划,这栋楼要整体迁进厂区,搬家那天,全厂工友都来帮忙:有人抬床架,有人搬木桌,说说笑笑间,连沉重的家具仿佛都轻了几分。
1967年之前的生活区建筑,在“就地取材”上更见功夫。墙体用的“干打垒砖”要经多道工序:省建工队的工人先拉来蚕豆大小的青石粒,用细筛一遍遍筛匀,掺上水泥、兑水搅成稠浆,倒进木制模具里用夯锤砸实,晒透后才脱模。每块砖都沉甸甸的,得用双手使劲才能搬动。
屋顶则用粗钢筋架起骨架,浇上水泥沙浆打成平板,待水泥凝固,再铺一层沥青油毛毡,边缘用水泥沙仔细封严。这样的屋顶,夏天能挡暴雨,冬天能扛厚雪。
我还记得当时住的宿舍,屋顶偶尔会漏雨。我们便把搪瓷脸盆、铁皮水桶挪到漏雨处,“滴答——滴答”的声响混着窗外雨声,反倒成了独特的催眠曲,听着听着就能安稳入睡。
这类浸着时代温度的建筑,装着一代人的青春与记忆,如今却连一块砖、一片油毛毡都寻不见了。只剩脑海里的画面依旧鲜活:砖墙上粗糙的纹路、屋顶油毛毡晒热后淡淡的沥青味,一想起来,仿佛还在眼前。
后来,011系统建起了自己的砖瓦厂,青砖、白砖源源不断地出窑,从此告别了手工打制“干打垒”的时代。我们厂新的三区、四区便如春苗般节节拔高:宿舍仍是两层小楼,窗洞整齐划一,阳光端端正正地照进每家每户,像为每个人都发了一张温暖的“金门票”。
配套的学校也建了起来。我曾陪工友去给孩子报名,教室里的黑板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孩子们踮脚张望的身影;新课桌上一本本新书散发着油墨香,翻动时哗啦啦掀起一阵书页的轻响。
医院也鸟枪换炮,有了正经的诊室和雪白的病床,再不用像从前那样,一生病就得颠簸赶往贵阳花溪的011医院。商店的柜台渐渐“长出”一个花花世界——香烟、肥皂、毛巾、糖果、饼干整齐列队,连稀罕的水果与猪肉罐头也悄悄露了脸。
幼儿园的院子里,秋千和滑梯成了孩子们的新“坐骑”。笑声如肥皂泡般轻盈,一串串飘起来,一直飘到厂区的上空。
生活设施就这样一点点凑成了一幅“全家福”,烟火气从早到晚不曾断炊。那几年,厂里的日子像刚出锅的馒头,捧在手里烫乎,咬一口甜丝丝的,再细细咀嚼,满嘴都是扎实的、让人安心的麦香。
如今眼前的建筑,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1985年,厂子整体搬迁至贵阳。随后,地方政府逐步拆除了大部分旧建筑,在原址上重新规划建设:新的镇政府办公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中学的操场铺上了塑胶跑道,取代了从前的泥土地;路边新栽的树苗,如今已长成高大挺拔的行道树。
曾经的老办公楼、食堂、锅炉房、我住过的独身楼……连一块旧砖、一片油毛毡都没能留下。就像有人用橡皮轻轻一擦,“大槽”便从记忆的地图上渐渐淡去,只留下一片空旷的场地。风穿过时带着凉意,徒留满心怅惘。
厂区深处,新接通的069县道蜿蜒伸展,一头扎向乡野的未知里。山脊之上,新修的成贵客运专线正从头顶呼啸横跨。身旁,15车间的厂房仍嵌在山体中,静卧于山坳深处;若不细察,山壁上那道厚重铁门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这扇十几厘米厚的防冲击铁门,曾需两人合力才能推开,如今却被一把崭新的不锈钢锁死死锁住——冷冽的锁光与铁门的斑驳锈迹刺目相对,恰似为那段炽热的过往,亲手扣上了一个冰冷的句点。
我凑近木栅栏的缝,往里望去,只见一片阴森,隐约飘出潮湿的霉味。如今,这些厂房有的彻底废弃,铁门积灰,墙皮剥落;有的虽被改为水泥料斗车间,门口堆着袋装水泥,却也早已停产,机器蒙着落满灰尘的塑料布。
它们终究被时代遗落在此,于岁月中渐渐沉寂。只有风穿过山谷时,仍发出“呜呜”的回响,如同在低声诉说着那些年的故事。
二
1967年11月我初到厂里时,横跨厂区的峡谷大桥还裹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青灰的钢筋与水泥裸在外头,一眼便知远未完工。那时要进厂区,得走二区那条被人踩出来的土道往下绕——坡陡得脚底板发虚,必须攥着路边的野草才能稳住身子;等下到峡谷底,溪水早漫过了脚踝。夏天,溪水凉得钻心;冬天,寒水像冰刀子割脚,冻得脚趾又麻又疼。蹚过溪水不算完,还得扒着公路边的碎石坡往上爬。每次上下班这么往返一趟,又是爬山又是涉水,累得我直喘粗气,裤脚也总不是沾着泥,就是浸着水。可如今再想起这些,那份在苦日子里硬撑着折腾的韧劲,反倒成了那段岁月里最鲜活、也最是独一份的印记。
直到1968年春天,大桥终于撤了脚手架。它像道钢铁脊梁架在两山峡谷之间,站在桥边往下望,五六十米深的谷底满是乱石,风从谷里卷上来时带着凉意。一条溪水从上游的出水洞汩汩淌出,顺着沟谷流到坝子,又一头扎进一处黑沉沉的大洞,撞出的水花在洞口形成十几米宽的入水瀑布,再往后便没了踪迹。据拉煤到厂里的马车夫说,这水顺着地下暗河流向鸭池河,“暗流”这地名,就是这么个来历。最难忘是落水洞的轰鸣,那不是溪水的温柔叙事,而是大地深处的呐喊,每当雨季,地下水从岩洞中喷涌而出,在洞穴里撞出雷声般的回响,我们常坐在洞口岩石上,任水汽扑面而来——那时不知这轰鸣会浸透往后所有的梦境,即便四十七年过去,我在赣南的夜里,仍会听见这涛声穿过时空裂隙,拍打着窗外的夜空。
从宿舍区往山下走十分钟,便是下坝,面积有几百亩。我们住在山上时,站在走廊上一望就是一幅摊开的山水长卷,暗流镇在坝子的边际山坡上,如熟睡的婴孩被群山环抱。春天,油菜花把坝子染成流动的金色海洋;秋天,稻浪低垂,每一株稻穗都坠着阳光的重量。一条小溪绕着坝子缓缓流淌,溪边石桥旁有孩子在戏水。岸边芦苇随风摇曳,沿着青石阶往下走,能遇见驮着背篓的老乡,用我听不懂的土话唱山歌,调子起起伏伏,像山岚绕着山腰打转。
每逢休息日,我们总爱结伴下山。蹚过清浅的溪水,穿过开阔的坝子,一路朝着暗流场赶去。说来也巧,暗流街总在我们厂休的星期五逢集,方圆二十里的烟火气,仿佛都往这儿涌:穿蓝土布花衫的苗家女子,抱着咯咯叫的母鸡沿街叫卖;抽长烟杆的老汉,背篓里装着天麻、杜仲,药材上仿佛还沾着山间的露水与烟巴味。铁匠铺里,风箱呼哧作响,火星溅落在青石板上,一闪即灭。“叮当——叮当”的打铁声,混着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悠悠荡荡飘出老远。
沿着田埂再走三里地,远远便望见镇口那排挂着红灯笼的木屋——那是乡供销社。我曾揣着皱巴巴的粮票和几张零钱,在柜台前买过雪白的盐巴,也扯过做新衣的蓝卡其布……青石街面被无数脚印磨得发亮,月光一照,像流淌着一滩水银。赶场的日子里,人来人往,多少家长里短、细碎心事,被这些石头悄悄吞进肚里;待到下一个雨季,它们又会顺着青苔的纹路,慢慢洇出岁月的痕迹。
只是,这一切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1985年,110厂整体迁往贵阳,连同这片山沟与厂区,一并移交地方。暗流镇便顺势搬到了山上的旧生活区域,新砖房一排排立起来,而那些曾承载着岁月的“干打垒”建筑,拆得连一块旧木板、一块老砖都没剩下。水泥公路通到了原暗流镇镇口,石街变成了水泥路,但落水洞还在轰然作响。
这次来,我本是揣着念想的——想再去暗流原镇址,赶一次当年人声鼎沸的旧场;想再寻回那处藏着隐秘水流的“入水洞”,看一眼溅着细碎水花的“小瀑布”,想再闻闻坝子稻花的香气,再摸一摸被月光浸亮的石街。可孩子们快开学了,得赶早返程,行程被时钟挤得满满当当,那点念想终究没来得及兑现,只能把遗憾轻轻折进返程的车票里,压得人心里发沉。四十七年,足够让青丝落满霜雪,却未能漂白心底那一方云贵坝子,我像一棵被移栽的树,根系仍紧紧抓着暗流镇的灰褐色土壤,连在赣州的楼群间,都常会突然停下——某个拐角的风里,会闪过坝子稻花的香气,儿子说这是幻觉,可他不懂,有些地方会变成人体的组织,我的肋骨是暗流镇的山脊,脉搏里跳着落水洞的节拍。
直到这次重返,我才真正站到了通往厂区的大桥桥头,脚步像被铆钉牢牢铆在原地。双曲拱桥的拱圈仍保持着当年流畅的抛物线,单孔一跨便是五十米;水泥桥面虽爬满细碎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底子却依旧铁骨铮铮。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没磨垮它的筋骨,反倒替它裹上了一层温润的时光包浆。桥下溪水潺潺,桥上车轮滚滚,两种声响交织在一起,像在给旧时光打节拍——咚、咚、咚——每一声,都把我往少年时的日子里狠狠敲,也敲醒了那句藏在心底的诗:“落水涛鸣忆旧年,稻花香漫绕心田。石街寂寂藏陈迹,木榭幽幽诉故缘。”
我朝儿子递了个眼色,他举着手机帮我拍照,老伴和孩子们簇拥着我。当镜头缓缓定格时,厂区那山峰锯齿般的天际线、下坝曲折的阡陌、溪流,突然像浸过显影液的老照片,在秋阳下纤毫毕现。喉头突然泛起酸涩,我对着手机镜头轻叹:“1967年深秋,二十岁的我背着铺盖卷独自从南昌过来,跟着三线会战队伍,在山洞里机床边扎营,扎了整整十一年。后来调回老家,竟让四十七年岁月从指缝里溜走了……今天,特地带孩子们来看看我的第二故乡。”
倚着铁锈斑驳的桥栏,仿佛不是由我在说,风声裹挟着往事的碎片在耳边盘旋:“当年,我就是拿着饭盒,踩着这座桥的钢铁骨架,满怀着年轻人的热望走进厂区;十一年后,还是这座桥,默默目送我踏上返回赣州的列车。如今再站在这里,当年的办公楼早已不见踪影,生活区也换了新貌,只有坝子里的稻浪,还像从前一样翻涌着金黄。风过时,仿佛在替我将那十一年的岁月,一页一页重新翻过。”
我朝峡谷下望了望,依然那么深,让人心跳!流水在桥墩旁旋出细密的螺纹,恍惚与当年机床的轰鸣共振。五十八年的光阴突然坍缩成桥下的水花,在秋阳里明明灭灭。此刻才惊觉,胸膛里仍跳动着那个年轻人的心跳,咚咚地震着苍老的肋骨,将我的脚步焊在了这片土地上。
儿子笑得合不拢嘴,悄悄录下这段影像,转身时语气陡然郑重,对孙子孙女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爷爷四十七年前流汗干活的地方。”
两个孩子立刻凑到桥边往下望,眼睛倏地亮了,攥着我的衣角,随后连连竖起大拇指。桥下的水声仍汩汩淌向下坝,桥上的车轮“轰隆”碾过,震得空气都发颤。我一手牵一个,那一刻,我把半生遗憾轻轻折进返程的车票,也把坝子上稻花的清香、木屋瓦片敲出的千万缕琴音,一并塞进他们小小的掌心——雁阵年年来往赣江,我站在赣州城墙上总要看它们翅膀指的方向。说不定哪天,这些画面会在他们心里发芽,长成值得回味的念想,就像我总记得1978年那个离别的秋晨:浓雾如牛乳漫过独生楼,汽车启动,送行的工友渐渐缩成模糊的影,唯有引擎的轰鸣撞破迷雾,一声接一声,像天地在擂鼓送别。原来我的第二故乡从不是籍贯页上冰冷的铅字,而是生命里深深浅浅的刻痕,暗流镇的十一年,早让大地的心跳,融进了我往后每一个季节。
三
路过工具维修车间前的那片空地时,记忆如潮水般瞬间漫上心头——这里曾是我们挥汗抢球、纵身投篮的“战场”,也是清晨围坐一圈开班会、读文件的地方。我忍不住指给身旁的儿子看,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谁投篮最准,谁一开会就打瞌睡……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讲越投入,仿佛要把那些年一口气全都倾倒出来。
车子走走停停,在通往厂区的坡上,那间老厕所忽地映入眼帘——它竟还在。干打垒的石墙被风雨剥蚀成了大花脸,却依旧倔强地杵在原地,像一位豁了牙却仍硬撑着的老年门卫,仿佛在等着为谁站最后一班岗。当然,早已无人再来此地方便了。瓦沟被枯叶填平,埋成一条浅河;风一掠过,焦黄的叶片便“哗啦啦”地从屋檐卷下。昔日的小道早已被垃圾掩埋,踩上去“咯吱”作响,一声声,像踩碎了那个时代沉沉的心事。
车子最终停在了我曾工作过的二车间门口。推门下车,举起手机时,按快门的手指微微发颤。镜头里,木门蒙着厚厚的灰尘,纹路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那把铁锁早已锈死,死死扣在门板上,像一个结,更像一道永远落下的时光闸门。镜头之外,我凑近门缝向内张望,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我还是不甘心,仿佛只要看得再久一点,就能从这片黑暗中,多抓回一点再也回不去的旧日时光。
车间门前,当年我们亲手栽下的那两株深山含笑,早已寻不见踪影。而对面的水沟边,那个我们常在下午上晚班前集中学习的地方,如今连那几块当凳子坐的青石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路旁的杂草长得蓊蓊郁郁,高过脚踝。叶片边缘的细齿划过裤脚,发出持续而轻柔的“沙沙”声。这声音钻进耳朵里,倏忽间便与记忆深处的某段声浪重叠在一起——多像从前车间里,成排的测具在铁质案台上轻轻碰撞的声响啊;熟悉得让人心头一软,又遥远得仿佛隔着一重迷雾。
空气中的味道也变了。再也闻不到冷却切削液那股刺鼻的工业气息,只剩下清晨的露水、潮湿的泥土,与老厂房铁架生锈的腥凉气息混杂着,淡淡地弥漫开来。这气息,不像硝烟,倒像一封迟到了四十七年的信,裹着沉甸甸的岁月遗憾,轻轻地,撞在心上。
车子缓缓爬上通往独身楼的山坡,终于停在了山丫口的独身区。原先矗立在这里的四栋独身楼,如今只剩下丫口两旁这两栋——左边是女独身楼,右边是男独身楼。
我和儿子走上右边这栋楼的二楼,不经意间,在一扇斑驳的木门上,发现了那几行歪歪扭扭的粉笔“正”字。有的笔画被雨水浸润得模糊发淡,有的却依然清晰,透出粉笔原本的白。不知道是哪位同学,或是当年的工友,曾在这里一笔一画,默默记下过什么。
这几栋楼早已废弃,静静立在低矮的围墙内,像是被时光遗落在角落:灰墙斑驳,内里的青砖裸露出来;窗玻璃大多碎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犹如一双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墙根下杂草丛生,有些甚至从门缝钻进去,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肆意蔓延。
它们多像一群被岁月拔去牙齿的老人,依然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沉默地守望着这片土地,为岁月珍藏着所有沉入光阴的印记。
记得这栋独身楼里,曾住着我的同学兼老乡——谢凌云和赖善坤。
我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伴随“吱呀”一声响,灰尘从门框簌簌落下,呛得人下意识眯起眼睛。屋内空荡,地面散落着碎玻璃和断裂的木凳腿,墙角还保留着当年工友用粉笔画下的图案——虽已斑驳模糊,仍依稀可辨那是一个简单的笑脸。我站在这片狼藉与回忆之间,恍惚中仿佛仍能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的谈笑,闻到各家腌菜混杂的熟悉气味,就连空气里,也似乎仍飘荡着当年宿舍特有的、暖烘烘的烟火气。
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再次落回门板上那些“正”字,心一下子被拽回到那段啃着“硬馍”度日的年月。每月粮本上只有三两油、半斤肉,食堂里永远是水煮青菜和腌萝卜,碗里若能漂起一星油花,都算得上是难得的奢侈。
或许对那位工友来说,每天最庄严的仪式,就是在门前的“正”字上添那一笔。那一笔里,藏着他对于月底发薪的全部期盼——大部分钱要寄回老家,供养父母妻儿,或是为生病的母亲抓药;剩下的寥寥几块,则要仔细盘算,等到周末去卫城或暗流赶场时,买上几个鸡蛋,为寡淡的日子添一丝实实在在的滋味。
我忽然想起老乡谢凌云。有一回,他悄悄用粮票换了几只小狗,回来就在宿舍院里支起铁锅。十几个人吆五喝六地围上去,你一筷子我一勺,没几下就抢了个精光。那一晚的肉香,香得让人记了一辈子,成了那段清苦岁月里,最温暖、最明亮的一点甜。
如今,木门上的粉笔字早已被风雨反复浸润,褪成一片浅白,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像一行写满往事的旧密码,唯有亲历者才能读懂。风依旧固执地拂过门板,卷起地上零星的粉笔灰,仿佛仍在延续着当年的“倒数”。只是它数的,不再是发薪日前的焦灼,而是那些早已抵达、又早已远去的归期——是我调离工厂的那天?还是工友们各奔东西的岁月?偏偏是那些在清贫与期盼中慢慢熬过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却成了记忆里最沉、也最暖的片段。
沿着厂道向厂房深处走去,脚下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在叩击记忆的闸门——那些沉在岁月里的夜晚,忽然毫无预兆地漫上心头。
记得有一回全厂突然停电,车间的机器声戛然而止,黑暗瞬间笼罩了一切。没过多久,工具间里传来“噗”的一声轻响,那盏乙炔灯亮了。昏黄的光团在黑暗中微微晃动,给每个人的脸庞镀上一层朦胧的蓝灰色。我们扶着冰凉的墙壁,拽着彼此的衣角,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往宿舍走。一路上笑骂声不断:有人拖着长音喊“这下可好,不用加班喽”,有人捏着嗓子学厂长讲话,逗得大家笑成一片。明明停电是件麻烦事,倒被我们过成了一个意外的节日。黑暗中的相互搀扶,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早已驱散了恐惧与不便,只剩下满心窝热烘烘的暖意,连空气都变得柔软起来。
那天是1974年9月30号,第二天就是国庆。厂里原本要赶制一批斯贝发动机量具,结果这场停电让计划全都落了空。可那又怎样呢?在那样一个夜晚,我们拥有彼此的笑声,拥有黑暗中依然明亮的陪伴,拥有多年后回想起来,仍能照亮记忆的那盏灯。
四
以往生活区的模样早已被时光磨得模糊,熟悉的宿舍、食堂、宣传栏都没了踪影。唯有大桥头那面被水泥封填的陡壁阶梯上,还能隐约辨出几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当年通往二区、三区的羊肠山路留下的遗迹,碎石子嵌在土缝里,像岁月没擦干净的旧印记。
我至今记得,1972 年深秋的那个夜晚。月亮像被井水擦过,清辉泼下来,山径铺了一层薄银。我们十几个工友夹着板凳,踩着碎银般的光斑往二区山坡走,去赶一场露天《地道战》。银幕挂在独身楼山墙,枪声刚响起,正看到高传宝领人挖到紧要处,画面却“唰”地黑成一口井。停电了。人群里浮起一阵细碎的骚动——火机“嗒嗒”亮起,像星子撒落;嘀咕声此起彼伏,“这下完了!”月光底下,十几张脸互相照着,都以为这场老片子要被黑夜生生掐断。
就在失望一点点漫上来时,电流毫无预兆地“活”了过来。先是喇叭里传出“滋啦”的电流声,接着人群里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等那道熟悉的光柱重新刺破夜色、稳稳打在银幕上的瞬间,全场突然爆发出欢呼,比电影里的战斗场面还要热烈。那欢呼里,藏着对未完剧情的盼头,更满是对日子里这种猝不及防的、朴素又真切的欢喜——就像苦日子里突然尝到颗糖,简单,却足够让人记好久。
到了1975年,厂里要盖大礼堂,我们都主动报名去帮忙。没有大型机械,就靠双手夯土、挑砖、和灰:男同志扛着砖筐往脚手架上爬,女同志蹲在地上拌水泥,连老师傅都挽着袖子搬木料,每一块砖、每一抔土都浸着汗。礼堂落成那天,我们把写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红绸系在梁木上,鞭炮一放,响声震得山谷嗡嗡响,回声裹着欢呼声在沟里绕了好几圈,像是这片土地在为我们鼓掌,见证这份属于所有人的热闹与骄傲。
二区的旧澡堂也早没了踪迹。当年那间砖房不大,门口挂着块刷了漆的木板,正面写“男”、翻过来是“女”,星期一、三、五对男同志开放,星期二、四、六轮给女同志。每到开放日,蒸汽裹着肥皂的清香味从窗缝里钻出来,像一朵软乎乎的云,飘在山丫上久久不散。下了班的工友拎着搪瓷盆往澡堂跑,笑声、水声混在一起,那是属于那个年代最鲜活的烟火气,也是刻在我记忆里抹不去的生活印记。
我绕到曾经工作过的二车间,推开半掩的铁皮门钻了进去。车间里空荡荡的,行车轨道孤零零地架在头顶,天车早就被拆走了,只留下几道锈迹斑斑的印痕。抬头往上看,屋顶的破瓦漏下几束光柱,一束束落在积了雨水的地面上,像倒插着的锉刀,又像当年师傅们别在工装背心里的螺丝刀,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捞那光柱,指尖触到的却是满手冰凉的空气,只有掌心沾了点铁锈味——低头时,还在角落捡到一颗M6螺母,指腹蹭过螺纹,依旧尖锐得扎手,就像那段岁月,哪怕隔了几十年,依旧清晰得能摸到温度。
车间转角处,一棵梧桐树从水泥地的裂缝里硬生生钻了出来,树干粗得要两个人伸开胳膊才能抱住,树皮皲裂得像老树皮,又像师傅老周那双永远洗不干净、沾着机油的手——当年他总用这双手教我认零件、校量具,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手背,糙得很,却特别暖。风一吹,梧桐叶子“哗啦啦”响,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我们一群人坐在车间门口开班前会,手里捧着红本子,齐声念毛主席语录,那些整齐的声音裹着风,似乎还在耳边轻轻回荡。
顺着墙根往山坡下走,还能找到当年被我们戏称为“猫耳洞”的旱厕——如今早被齐腰的荒草整个吞没了,只有半截土墙露在外面。我蹲下身,拨开一丛丛开着小白花的岩白菜,指尖触到冰凉的土块,思绪一下子飘回过去:那时候工余时间常来这儿拔草,也是从那时起,我认识了岩白菜、蒲公英,知道了哪些草能喂兔子、哪些能当野菜,这些不起眼的植物,不知不觉也成了记忆里离不开的部分。
我把口袋里那颗捡来的螺丝掏出来,在衣角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胸的口袋里——这颗小铁疙瘩,像一小块被时光削下来的自己,带着老车间的温度。它分量不过十几克,握在手里却像有千斤重,压着我的心,也压疼了整段回程路,里面装着的,全是沉甸甸的回忆。
走到镇中学大门时,两扇铁门紧紧关着,门柱上贴着“暑假期间禁止入内”的告示,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樟树的声音。我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杂草、近处的旧楼都在晨光里沉默着,像一群退了役的老兵,静静站在那里,目送着又一批孩子跑进他们曾经奋斗过的“战场”,开启属于他们的新征程。
直到此刻,吹着山沟里的风,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我才真正懂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的分量。不是书本上的道理,而是踩过荒草时鞋底沾的泥、摸到旧墙时指尖触的凉、想起往事时心头涌的酸——只有亲自走过这些承载着回忆的地方,才能真切摸到其中的沧桑,也品出那份藏在时光里的无奈。
附:
锈蝉秋/排律
——重谒清化旧厂
久别今来意未平,
半生魂梦系山程。
新秋辞郭丘墟行,
长路飞尘卫垒迎。
觅径心驰寻旧迹,
凝眸目举认前楹。
蝉声沸午天无翳,
日色倾川野更明。
旧械坊今成署衙,
昔时庭已变黉京。
门楣渐褪国营字,
榜额新题校苑名。
二巷遗痕埋野草,
千堆垒迹没荒荆。
巨砖犹带青岩韵,
厚板如闻沥漆声。
十坊衢寂新甍起,
百宅廛空旧燕惊。
老署高垣皆拆尽,
遗仓故洞顿夷平。
孤楼犹峙存风貌,
残壁还斑映暮檠。
铁锁封苔湮古径,
寒岑藏翠噪苍庚。
桥横峡谷初经雨,
路转山峰几度程。
坝泻溪间飞素练,
池涵洞底隐幽泓。
市喧檐矮人烟聚,
坳静楼新气象明。
堤畔风清摇旧影,
灯前机暖诉归情。
草浸踝边痕印整,
风梳裤畔气舒清。
恍闻卡尺轻相触,
似见刀盘屑自盈。
陋室墙中留粉字,
车间案上记轮程。
常期月杪薪归母,
今看乌丝覆雪缨。
寒宵人定街衢静,
素月炉红夜气清。
忽忆当年观眺景,
漫随此夕驱车行。
电回机响光声满,
影动歌传天地盈。
新厦终成凭众力,
秋峰更看耀升平。
爆竹声沉山谷应,
红梅香散晓音清。
澡堂门朽风穿隙,
厂屋檐斜雨络萦。
暖雾曾迷云霭漫,
空廊犹辨轨痕横。
天车影寂梁尘落,
砌石苔深映旧楹。
光柱如刀垂积水,
螺痕带锈触尖兵。
梧桐裂地茎凝铁,
钢架皲皮状若衡。
风动叶声疑哨响,
溪摇笛影绕心萦。
荒垣旧溷藏幽穴,
岩畔青蔬忆故盟。
锈门寂寂苔痕冷,
秋气森森草自萦。
深树不遮青壁影,
颓垣犹刻少年名。
千寻荒径迷行迹,
四十风霜蚀别情。
伫立空庭残照里,
蝉声如铁碎青坪。
2025.9.15
快到暗流镇了
车上看暗流镇
修建的暗流中学
远望下坝和远山
大桥,还记得右边陡削的小路从二区下来吗?现在修了石梯,太陡又封闭了。
厂里的曲拱桥
大桥,还很好,已成069县道。
大桥下溪流
厂办,原样粉刷了。
厂办公楼,没变,记得吗?
记不得了
三车间对面的建筑,可能是11车间的建筑?
二车间钳工磨工车间,楼上是办公室。前面改建了,原来的铁楼梯没了。
二车间下坡的老厕所,还在,记得吗?
这就是加高后的原二车间,也是我工作过的地方。
二车间,要不是原址,改建得不认识了,。
这些是后来建的
这里也是11车间的建筑
11车间改建了料斗
穿越山体的高铁
原来11车间的办公楼
山体中的洞,原来15车间山洞,被木栅栏挡住看不见。
谁料到成贵客运专线飞越15车间上空?
女独身楼
独身楼
独身楼
四栋独身楼只剩下两栋,这是垭口左边第一栋,女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