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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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四十五章、梦的火车
吉丽回到母亲的房间就睡不着了,她那把锁已经锈死,却被一把钥匙呱哒一下就打开了,不知道以后要不要常用那把钥匙。都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可自己用过三把,超了标,这得怪自己,也是不知道哪把钥匙更合适。据说有的锁啥钥匙都能打开,这就太不像话了。应当提倡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偶尔有一把钥匙也能开这把锁那是偶然,不必因为那把钥匙就毁了这把锁,这对一个家损失太大了。中国人对公德的要求要宽,就不会有那么多坏人;对私德的要求却要严,就会多一些好人。严以律已,宽以待人,这就对了。
吉丽就这么想着迷迷糊不知道睡着还是醒了,就见母亲从床上爬起来,问:“这是母婴车厢吗?”
母婴车厢?吉丽没听说过,说:“妈,这是刘长江家。”
“刘长江不是我女儿的同学吗?”
母亲在找鞋,要上厕所,吉丽就赶紧给她穿上并扶着她,说:“他是个坏孩子,总欺负我。”
母亲看着吉丽,神情有点恍惚,问:“你是谁。”
吉丽看出来又发生了上次在家的事情,母亲半夜起来和她讲了一通话却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这就是梦游,就进入角色说:“阿姨,我是母婴车厢的列车员,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想笑。
人在梦游时很危险,因为他们看到的和现实的会不一样,比如走路,道牙、台阶、坑坑洼洼都能看见也会挑路走,甚至能开关门、上下楼,却会把所见的场景和梦中的事情弄混,比如会看到灾难,做出一些离奇的举动:逃避、求救或施救,就会发生危险。英国有一位女士在梦中居然开车三十公里撞到一棵树,丢了一条腿。吉丽就看着母亲上完厕所,扶她上床,和她说话。
“女士,您叫什么名字,今天是什么日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吉丽问。
双人床很宽,母亲用被隔出一条线,说:“邻居可能上餐车了。”答:“我叫周至柔,和我丈夫吉克去南昌接女儿,他在硬座,我女儿在和他玩,好让我多睡一会儿,要不然我总得给她讲故事。”
吉丽暗笑,幸亏她丈夫和女儿在别的车厢,要不得找人扮演。母亲梦游的时候罕见,得尽量让它长一点,会套出一些心里话,说:“您好像是军医?我们列车长也当过军医,我看他有没有时间,有时间过来陪您说会儿话。”就拿起手机:“列车长,几点了还不睡觉?过来陪旅客说会儿话。”指着手机对母亲说:“这是对讲机,先配给了特快列车。”
刘长江揉着眼睛进来了,说:“啥列车长呀?”见吉丽把手指竖在嘴上又指指母亲,说:“啊,阿姨,欢迎乘坐我们列车。”
母亲笑眯眯地说:“现在的火车是进步啦,每小时八十公里,还有软卧,我当兵那会儿坐得是闷罐车,连窗户都没有,从江津到通化逢站就停,有时一停就是一天,不到两千公里走了半个月。您也当过军医?哪个部队的?”
刘长江笑了,这老太太的军人情结也太深了,就看着吉丽瞪了瞪眼,意思是:“尽逗你妈。”问:“您一个人旅行?是公出还是旅游?还是探亲?”
母亲说:“我丈夫在硬座车厢,我女儿和他爸爸玩一会儿就会送过来。我是医生,没公出的机会;旅游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好逸恶劳,中国人都在干革命,不兴旅游;我公公病重,我们俩带孩子去南昌探亲。”
刘长江明白了,那时候吉丽才四五岁,国家在六二年,中印边境发生激烈冲突、刘少奇主持中央工作对经济做了重大调整,彭德怀却因为否定大跃进遭到批判,过去掐掐吉丽的脸问:“您女儿漂亮不漂亮?聪明不聪明?可爱不可爱呀?”
这男人有点轻浮,母亲拍拍床,让他坐在身边,说:“我真没必要坐软卧,硬座那边人少成了卧铺。说起我的女儿丽丽呀,她三岁就在南昌上了幼儿园,别人家的孩子都五岁。入学前幼儿园园长用《看图说话》考她:‘这是什?’她说:‘红苹果,可好吃啦!’又问:‘这是什么?’她说:‘千里马,大跃进骑的。’又问;‘你为什么脸黄?有什么病吗?’她说:‘我没病,我是中国人,中国人都脸黄,是黄种人。’——都是她爷爷教的,你们说她聪明不聪明?”
刘长江和吉丽笑,这老太太变回了三十岁,他们俩也变成了列车长和列车员。
一座座古老的城市、一片片绿色的丛林和金黄的土地从车窗外划过,时间回到了五十年前。
“那她漂亮吗?”列车长问,未来他将和列车员恋爱、结婚。
乘客周至柔说:“这么说吧,她睡着了都有阿姨和家长来看她,那小脸蛋红扑扑的就像红苹果,那睫毛扑扇扑扇就像花蕊,她睡觉都在笑,醒了更可爱,唱歌、跳舞、讲故事她都会,她爷爷单位演节目唱‘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她在台下跟着唱,观众们都不看台上看她,都是他爷爷惯的。”
列车员问:“那她是什么时候变成烦人精的?”
列车长问:“您想让她长大嫁个什么人?”
周至柔想找出水果来给他们吃,记得带上车了,没有,说:“她烦人是在长大以后,我不上她干啥她偏干啥;她嫁人得长大再说,婚姻自由,我不干预。”
列车长和列车员互相瞅瞅,这乘客能料知以后的事情却不是全部,这就叫“时空交错”,列车长说:“那您说说她十岁以前的事情吧,她十岁以后我们俩就同学啦。”
周至柔端详一下列车长——此人有点像吉丽的同学刘长江老了以后的模样,说:“我女儿四个月时她爷爷病重,我和她爸就带她回南昌探亲。她爷爷是高中教员,民盟成员,在当地很有名气。老人身边无子女,就视长孙女为珍宝。我们临回时她突然发热疑似麻疹,她爷爷就说啥也不让我们把孩子带回东北,她长大就成了南方孩儿。”
列车员问:“孩子从小跟父母好还是不跟父母好啊?”
列车长说:“那还用说?好多把儿女送给亲戚带的父母都后悔了,还得自己带。”
周至柔疑惑地看着列车员——此人有点像她长大后的女儿,说:“孩子的奶奶是爷爷的二房,没生过孩子,就把我女儿当她女儿,百般呵护。爷爷的要求更严格,奶奶洗的尿布都晾干了还要拿下来用开水烫了再晾;入睡必须有大人坐她旁边,以防她醒了找不着人;我把她尿,她打挺,放下就把裤子尿啦。我打她屁股。我从街上回家发现爷爷在床边站着,见我进来侧身擦眼泪。我问:‘爸,怎么啦?’他说:‘你看,孩子屁股都打出手印啦。’。”
列车长笑道:“我小时候就散养,只要不饿着冻着,上房揭瓦父母都不管。”
列车员说:“孩子那么小您干嘛打她?”
周至柔想:“这都是跟我父母学的,不会教育孩子。”说:“这次她爷爷病了,我们就回去接她,母婴车厢和你们的服务态度真好,不像以后的列车员像警察。我女儿眼她爷爷学得都是文明那一套,讲清洁、懂礼貌、爱学习、会哄人,就是不能适应东北严酷的天气和生存环境,我和她爸爸就想让她经受锻炼,成为一个坚强的人。”
列车员很惊讶,说:“您难道不想改造环境、而总想着改造自己和儿女?”
列车长说:“我妈就从来都想着给孩子们创造条件、在社会上少吃亏。”
周至柔听出他们俩一唱一和有点像刘长江和吉丽,说:“嗨,我女儿出身不好,命苦,不改造自己咋整?她的婚姻也不好,嫁第一个感情不和,又跟第二个同居……”
列车员赶紧制止:“阿姨,我们不想听这个。”
列车长说:“阿姨您讲,我们就想听这个。”
周至柔突然醒了,看看眼前这两个人,真是吉丽和刘长江,知道他们在套她的话,改口道:“我说得同居是同房而不同床,她心里只有那个刘长江……”就闭上了眼睛。
吉丽和刘长江都笑了,吉丽说:“妈,您幸亏没全坦白交待。”刘长江说:“阿姨您累了,吉丽的糗事儿明个再讲给我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