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黄草纸里的月光
作者/李庆明
一九五九年的中秋节,海风裹着咸腥的凉意,吹动我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刚过完节,我背着母亲缝制的蓝布书包,带着母亲的声声叮咛,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艞,乘船绕道回灌云县中学。
船离岸前,母亲踮着脚,往我怀里塞着用黄草纸包着的一块月饼。那渗出的甜香,混着海腥味钻进鼻孔,成了我中学时代最深的记忆。 那时的月饼要凭票供应。母亲的指尖在鸡蛋与月饼之间反复摩挲,终于把攒下的一个多月的鸡蛋换成了我怀里那月饼。就是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母亲,却用最笨拙的方法,把爱烙进了那块月饼里。
回到学校,食堂又给我们寄校生补发了半块月饼。后来,每年中秋节前,班里的伙食委员总要端着搪瓷盆走进教室。我们便齐刷刷的抬起头一一搪瓷盆边缘磕掉的几处瓷,那露出灰黑的铁皮,像我们营养不良的脸色,望着盆里盛着的切成月牙状月饼,目光黏在瓷盆上。栆泥馅裂开一道缝,甜味混着面粉味飘过来,我们伸长脖子,活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等待投喂,等待那半块月饼的降临。
分到月饼的瞬间,我们立刻用课本筑成城墙,生怕被走读生同学瞥见——那年月,这半块月饼,是我们住校生珍贵体面。就是这坚硬得硌牙的半块月饼,我也舍不得马上吃完。放学回宿舍的路上,我走得很慢,时不时用指甲刮一点饼皮,让甜味在舌尖上多停留一会儿。我和同乡李文仲同学蹲路边,闻着从月饼里散出的花生粒和五彩冬瓜丝的香甜味,有时碎屑掉在土里,蚂蚁们急急匆匆爬过来向洞窟搬运。月光照在我们皲裂的嘴角上,那个年代,连对温饱的期盼都带着饥渴。
生活的苦涩并未因时间冲淡,饥饿像影子般跟着我们。直到命运把我推向更深的泥土。一九六二年夏秋,我被下放到小南沟农村支农,每逢中秋节的前几天,下午收工后要走五里多路,赶到五图河农场供销社,用攒下来的工分钱买上两块月饼,售货员用铁秤称重时,秤杆高高翘起,每一钱都是我们踮起脚尖的渴望。
月饼用黄草纸包着,攥在手心里的月饼,待赶到住地时,月饼已经被手温捂得发软,却也舍不得吃,留着等放假回家时分给弟弟们,自己只舔了舔落在油纸上的碎屑。最难忘的是弟弟们把分到月饼掰下的碎屑小心地攒在掌心,再用作业纸包起来,留着慢慢尝尝甜味。有时母亲也会用枯瘦的手指蘸着月饼屑抹在自己的嘴唇上,笑着说:这月饼屑 甜到心了。
直到一九七八年的春风,终于吹散了供销社柜台上的铁锈味,转眼到了改革开放年代,单位分月饼也从几块变成整盒……如今,每当孩子们的笑声充满了屋子时,我总会想起当年学校的那半块月饼,想起在艰难农村生活买那两块月饼的不易,月光照在月饼堆上,六十年前黄草纸上的甜,突然漫上舌尖。
今年中秋节前我回了一趟故乡,正见那些长辈把各式各样的月饼分给孙辈,老工人的脸上一一那笑容比几十年前更甜。他们挽着我的胳膊说:“如今的月饼,竟有哪么多花样”。社区的超市货架上,龙凤礼盒堆积如山,糖的、无糖的,还有印着福字的,琳琅满目。
我站在货架前,突然想起用黄草纸裹着的月饼,想起分食时掉落的碎屑。这时,我也觉得,就像当年母亲把月饼屑抹在唇上一样的甘甜。月光还是六十年代的那个月光,只是照亮的月饼,从半块到整盒,从黄草纸包扎到彩盒装饰,从省着吃到任意挑。这小小的月饼里,盛着的是我们越来越甜的生活。这盒子里装的不仅是月饼,更是一代一代人用岁月熬成的糖。
如今孩子们嬉闹着拆开流心月饼盒,手写的祝福卡上还沾着糖霜。我看着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照在茶几的月饼堆上,莲蓉的、冰皮的、抹茶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六十年前,它照过黄草纸里渗出的甜;却照不出半块月饼的份量,如今它落进彩盒里,看孩子们咬开流心馅的瞬间,糖浆如蜜泪般垂落。这甜,是母亲手指摩娑鸡蛋换来的,是弟弟们掌心攒来的,是无数双手从贫瘠中捧出来的。
从黄草纸到彩盒,从舔碎屑到挑口味,裹着的是何止馅料?分明是一个民族从生存到生活,从温饱到小康的征程。月亮未变,可月光下的故事,早已换了人间。
2025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