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砖瓦厂 )
“土匪”和他的“棺材”
——知青故事
作者/王继红
审核/何星芸
主播/鸿雁
总编/李淑林
我在砖瓦厂工作的时候,厂里打砖的“砖家”(就是脱砖坯的工种)大概有十多个人。其中一名老知青比较特别,他的人和事给我留下了不一般的印象。
他人个头不高,长得五短三粗,那个跟身材挺般配的脑袋也是方方的。生活中我们常见的方方圆圆的脸会被人描绘成慈眉善目。而他就不一样了,黑黝黝的,本来就显短的方中带圆的脸一笑起来那眼睛嘴巴间的肉就堆成了横纹,这右脸的横纹还有点往上翘,左脸上因小时候调皮还留了个疤,加上那双从未柔和过的眼睛,给人一种凶巴巴的感觉,跟慈与善一点也连不上。人们都说如果叫他当演员演坏人是不用化妆的。也不知是谁,给他送了个雅号“土匪”。他一点也不在乎,于是“土匪”就成了他在我们砖瓦厂的正名。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提起他,许多农友们记得“土匪” 这人,却常说不出他的大名
其实,他为人倒真没什么不好,对人从没有过坏心眼,如果用以貌取人去看他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平时大大咧咧的,还有点不修边幅,常年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就是说话激动起来常常会很“粗”。我跟他从未套过近乎,可能是因为不习惯听那些粗话吧。
但是我挺佩服他打砖,(就是脱砖坯),同样的坭,同样的模具,他打出来的砖棱角特别清晰,极少补角。我自认自己做事还算干净利落,但打出来的砖棱角就没有他打得那么清晰,那么直棱棱的。他操作的砖台也收拾得非常整洁,砖模和弓也总是很干净。这些跟他的不修边幅又好像不那么吻合。
(“土匪”曾经捏过这类玩具和动物)
忽然有一天,砖瓦厂管政治教育的指导员,和队长两人轮流跟他说什么,后来又一起跟他谈话。
原来,那天指导员来检查快装好的窑,发现了“土匪”在窑里放的私货。这“土匪”平时喜欢用坭捏些小玩意儿放在窑里顺带烧了玩,有动物或者小玩具之类的,烧窑师傅早已见怪不怪。
指导员的职业习惯就是政治敏感性很强。记得有位72届农友刚来的第一天就被他修理了。那天那位新知青刚到新宿舍,一边往自己的架子床上爬一边调皮地说:“将来八十岁的时候怎么爬上去。”结果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指导员耳中,挨了好一顿训。什么你是怎么看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的?八十岁还会叫你睡架子床吗?……
后来我们得知,那位新知青的大哥是说相声的,受大哥影响,平时耳渲目染养成了说话诙谐调皮罢了。
可是这次被指导员发现的竟然是一具
棺材模型。这指导员的政治敏感性又显现得淋漓尽致了。看见这棺材就联想到了死人,想到死人就猜想到可能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对棺材模型的主人好一翻审问。谁叫你做的?你为什么要做?你做这个是什么意思?……“现在任何人死了都只能火化,不能用棺材的,你还想用棺材吗?”
在两位“政治家”的一再审问下,“土匪”一再声明,自己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做来玩的,没有任何人指使,也没有任何意思。于是。“政治家”又变成了“政治老师”。
“你知道吗?你这个“棺材”完全可以上纲上线的,可以说你,就是影射我们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是死路一条,是要知青做到死的”。“土匪”一再辩称:“我做的时候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想呀”。他的努力争辩,令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同情。
烧窑师傅也证实:“他之前也烧过其他东西,可能就是闹着玩的”。
也许指导员也害怕这事如果闹大了往上报告会被怪罪他平时的政治教育没做到家,不然,这么严重的政治事件他绝对不会简单处理。
经过好一番的政治教育后,指导员警告“土匪”:“从今往后,不许在砖瓦窑烧任何私货,再发现一定重重处分”。“这次谅你是首次,就不给你处分了”。
“土匪”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位“政治家”走后,我们再看那具“棺材”忍不住想笑。这棺材模型比人的手指稍长些,但那形状跟南方那种两头呈花瓣形的棺材真的很像,还一头大一头小,做得挺精致的。很适合拿在手里把玩。谁都没有想到,这话粗人粗的“土匪”还有这么手巧的能耐。
“他们不懂”,“土匪”开始说话了:“你们可能没留意,前段时间,新闻里播出的,何香凝去世用的就是灵杦”。“什么是灵杦?灵杦就是棺材。连这都不懂……”言语里带着对刚才指导员那些话的不服气。
“你做啥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做个棺材呢?多不吉利啊”。看热闹的的人中一位知青说他。
“嘿,这你们就不懂了”。土匪一改刚才被批评得灰溜溜的神态,有点得意起来。“你们知道吗?棺材的谐音是什么?”“就是官才,当官的材料”。“以前的达官贵人,如果有人给他送个棺材模型,他会非常高兴的”。“什么不吉利啊”。
他的这段话让我们都长了见识。他这段关于棺材模型的民间流传的说法我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听一些民间艺人说过。可见“土匪”悄悄做个棺材模型即使说他心血来潮,这个来潮也是有缘由的。
从我曾接触过的一些艺术家,有些人的作品很美但人也是很不修边幅的。曾听说过有祟尚“大写意”的画家情到浓时,陶醉于作画的疯狂顾不上吃喝不说,泪与汗水一起往外涌。
所以,我有时在想。“土匪”会不会是一个潜在的艺术家。他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任何能工巧匠老师的指点,都可以琢磨出这么特别的的作品,至少他身上有那么一点点雕塑家的雏形。假如他当年不是下乡,假如他出生在现在这个年代,父母亲都竭尽全力培养孩子,有这么明显的艺术苗头,很难说他不会成为一名艺人。
常听说过这样的话,人的成功有着天时、地理、人和,这话不无道理。“土匪”叹你生不逢时啊!
那次“棺材”事件后,“土匪”再也没捏过任何坭巴玩意儿,即使他做了烧窑师傅也不敢让他放进窑里烧制。指导员的政治工作很成功,砖瓦厂的职工中再也没有出现过“阶级斗争新动象”。
“土匪”和他的“小芳”
“土匪”是七十年代中期被招工回城工作的。令我们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他真的是回城工作了。
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土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悄悄的看上了砖瓦厂旁边一个只有不到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里一位不招惹人眼的客家妹子。在回城一段时间后,他跟这位百分之百农村户口,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登记结婚了,把家安在曾工作多年的农场。
每周的工作日他在市区上班,逢周未休息的时候他却是骑自行车回农场的家。骑的还是那条熟悉的路,只不过工作和回家换了方向。当年流传的知青故事中,有不少知青小哥与农村姑娘因为回城而忍痛分手。就像那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歌里唱的“……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度过那个年代……”。事实上,知青小哥,你的一声谢谢,怎么可能抹净小芳姑娘无奈和心疼的泪?
然而,知青“土匪”,却没有让他的“小芳”流泪。在那个人人都趋之若鹜向往城市生活的年代,“土匪”却独辟蹊径,选择坚守自己内心真实的世界。就像那味中药旋覆花“百花皆升我独降”。性格我行我素,他行的是心灵的真,品德的纯。是芸芸众生大千世界里难得的一方净土。
也许是上天被感动了,给了“土匪”一个很不错的回报。在九十年代未,我们先前的农场地域被开发成了旅游区。“土匪”在农场的家和自留地都被征了,赔给了他二套电梯房。“土匪”两口子都先后退休了。各自领着退休金,两套房住一套,出租一套,小日子过的还挺滋润的。
这两年农友们聚会,传闻“土匪”已因病去世,农友们叹息他命中福薄。
一个小人物就这么静悄悄的来了又走了。他来过这个世界,也曾在这个不那么风调雨顺的世界想展示一下自己,没有成功。
他是一个小人物,小得被人连真姓大名都记不住,小得像这世界的一粒尘埃。然而,小人物也有他曾经的亮与光。他的亮与光促成我写下了上面的文字。希望这微弱的亮光也能给读者们一点点人生正能量的有益的启发。
2025、6、26 于广东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