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光杰
我愿那些无辜的牺牲不是用来祭奠,而是诅咒
一一题记
2001年四、五月间我和几位好友相约去旅游。飞机直飞厦门,几天后辗转到了武夷山。一线天、九曲漂流、大红袍、水帘洞……两天行程结束的早上,大家兴味未尽,便商定去看看闻名遐迩的武夷山草甸。
同行的老赵喊来导游。导游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儿叫宣蓉花,长得乖巧玲珑,圆脸大眼,面容姣好甜美。说“热”总发"乐”(le)的音。我们都逗她说:"小宣,你乐不乐?乐吧!”大家都说她像 乒乓球冠军王X,我感觉她更像一个人,是谁?说不清。小宣一听去草甸,平常满脸的喜气却现出一脸的畏难,说那里封山了,属自然保护区,不让带人上去,抓住了要吊销导游证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缠磨,每人又增加一百元费用成行。
面包车沿着一条山谷蜿蜒盘旋。大家可能因为加钱的缘故,气氛有些沉闷。小宣却来了精神,她嬉皮笑脸对大说:“看谁知道世界上用最少的文字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内含上帝、皇室、性爱、惊异。”"你们说说看啊。”她见大家不语,突然用夸张的语调“天哪,皇太后怀孕啦!这都不知道!”尖细的嗓音吓了我们一跳。她又嘻嘻哈哈地说:"我给你们解释。天哪,是上帝;皇太后是皇室的吧;怀孕了,肯定是性呀爱呀的;谁怀孕了?皇太后呀。是不是惊异?八个字一篇多少美妙的袖珍小说呀!”
“哈哈哈,”一行人中终于有了回声。
我笑着说:“你们福建地处沿海,改革开放的前沿,武夷山又是最佳旅游之地。你们做导游的每天接触各色人等,还经常讲一些下三路的东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怕开放到沟里,家里能放心?”
小宣吐了吐舌头,顽皮地笑着说:“放心,放心,我是鹦鹉学舌。在旅游学校老师讲,人性,包括性爱是人的根本属性。自由是人生的向往。开放就是解放人性,从禁锢走向开明,从束缚走向自由。在我们街道都夸我妈妈最开明,支持我自选职业,更支持我自主婚姻。我老公也是导游,是我自己谈的。讲点带味的是给大家提提兴,刺激刺激。我们导游都是嘴上功夫。不过,那位大哥需要特殊服务,我给你介绍噢"!
小媳妇儿嘴蛮历害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闭了嘴。不过她关于开放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山越上越高,路越走越陡。大家推开车窗,贪婪地吸吮着充满负离子的清新空气,听着小宣的介绍,欣赏着窗外从山下的阔叶林带、逐步到阔叶林针叶林过渡带、再到针叶林带的梯次变化,惊异于大自然的神奇,感叹万物随天性而生。气温也随之越来越低了。汽车发动机吼叫着转过一个山头,终于抵达一处缓坡。我们下了车,一阵山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放眼山峰如万顷碧波,翻着巨浪。山接着山,波连着波,浪推着浪,一直到天际满眼苍茫的绿,绿成了世界的唯一。我又向上紧走了几步,一下惊呆了。缓平的山顶上,绿绿的是浅草还是苔藓紧贴着地面,象毡子一样一直缓缓的瓷瓷实实地铺过去,漫过了整个似平非平的山顶。这紧贴地面的绿,又决不像我的家乡平原上千顷万顷的麦田有风吹的松散和波动。满眼碧绿中间,零零星星错落着一株株一米来高铁铸一般的松树的枝干,火烧过似的乌黑乌黑,戳在绿毡上,死一般的孤寂。我被震撼了,呆呆地立在那里。心在惊叹:这是一棵棵死树,死而不倒,死而不朽,它们是怎么死的?不知道是几千年几万年抑或是几百年前如何经历了死亡,今天仍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诉说着那段黑暗惨烈的历史。我甚至想到了冰河纪的冰封,或是一场电火雷击而留下的死亡了的曾经逢勃的生命。是展示,是控诉,还是祭奠!对,是祭奠!就像牺牲摆放在祭台上。这就是山巅草甸吗?冷风袭来,我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大家都穿着短袖,紧抱着臂连忙在标明海拔两千多米的石礅旁照相,然后慌忙钻进了车里。
宣蓉花笑谑道:“你们这帮河南人真逗,嚷嚷着要来,来了又慌着下山。”
我问:“你咋知道我们是河南的,我们可是从北京来的。”
她说;“你们不光是河南,还是南阳的,我妈就是南阳人,说话和你一个样。“
我连忙问;“你妈,姓什么?”
“姓张。”小宣答。
“啊,张爱莲?”我嘴里嘣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突然想起来这个小宣长的很像老家邻村一个叫张爱莲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妈的小名?不对,我妈的小名叫宛莲,张宛莲,南阳那个`宛`。不过她从没对外人讲过,也从没有回去过。”
我说:“为什么?"
小宣说:"我妈说她老家的人都死绝了。"宣蓉花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我顿时语塞了。看着她胸前导游牌上的名字,淡淡地说:“你名字的“蓉”是芙蓉的蓉,芙蓉也叫木莲,与`莲’相关哪”。
停了片刻,我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小宣说“二十八了。”
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又停了片刻,我讪讪地说;“我会观相算命。从见到你,我就隐隐约约感到你的长相和名字会与一个`莲'字相关的。”
在大家的一片笑声里,我的心却翻腾起来了。我不相信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这可能只不过是小宣随口的应答,瞎编胡说。但我又希望它是真的,张宛莲就是张爱莲,而宣蓉花就是张爱莲的女儿。我想:如果真是的,下山了,要不要去她家看一看?说一说她演的李铁梅,说一说家乡的严陵河?说一说……。不行!那样的话,势必说到她的逃婚,说到那天她遭到的残暴,岂不是去揭人家血淋淋的伤疤吗?不是张爱莲呢,那又多么尴尬。
同行中王阳明的崇拜者老王听说山北边属江西,便又讲起了江西王阳明平叛的故事。又探讨王明阳的心学的根本是致良知。只听他说:“致良知是王阳明心学的核心思想,他将良知定义为先天本具的道德判断力,能自然分辨出是非善恶。致则意为推广或实现,即在实践中践行良知,做到知行合一。”云云。说得口吐莲花,头头是道。我却陷入了深思之中。
”张爱莲”三个字让我脑海里闪现岀了老家那不同与山巅草甸的一望无际的麦田的绿。那是1973年,我刚高中毕业。初夏的一天上午,走在老家东岗一条小路上,四周全是麦田。小麦正在扬花灌浆,一根根针一样的麦芒直指蓝天,白色碎碎的小花像一个个轻盈的银铃,挂在青青的麦穗上。一股风吹过,送来一缕缕淡淡的青气。我无意间抬眼向南望去,突然感到了一阵儿的激动。三四里之外蜿蜒的严陵河在远处向着东南静静地流淌,阳光下一闪一闪泛着镜子一样的亮。麦田从四周向前顺着缓缓的漫坡向南延伸下去,没有任何的阻隔,一直到河边复又向上展开过去,仍然是满眼的绿色的波浪,驰遍寥廓的田野。我一下子惊奇起来,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从这里走过无数遭,却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空旷,这样的开阔,这样令人感动。绿色,绿色,满眼的平铺的绿色。忽然在那绿色中间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顺着河道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走着。我感到好奇,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他(她)有什么急事如此的慌忙,我一直目送他(她)消失在绿色之中。
回到家,几个人围坐在院子里一棵硕枝叶繁茂的洋槐树下,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我断断续续听他们说,西边那个村一家娶不起媳妇,就和邻大队一家换亲,(某些偏远闭塞的地方丑陋的婚姻现象。娶不起儿媳妇的人家以自家的女儿与另一家的女儿互相换娶)换娶了个家境贫寒,长相俊俏,曾在文艺汇演中演过折子戏的姑娘张爱莲作儿媳妇。张爱莲看不上黢黑憨粗的丈夫,经常半夜三更吵嘴打架,沒过多久就逃婚了。两家双方找了一帮人四北五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前天才从外省把人找了回来。但张爱莲死活不让那个男人近身。人们把她吊在树上打。然后又把她拖回屋里,反绑着手脚扔到了床上。就像牺牲摆在了祭台上。婆婆对她儿子说:“还不进去,怀上孩子就拴住了。”……没想到今天早上人们出早工回来,张爱莲又不见了。
听到这里,我插话道:“张爱莲跑了?好呀!”
“瞎说啥,跑了好!” 邻家大伯说:“你还是个学生呢,你不明白。你知道庄户人家娶个媳妇容易吗?现在有些人家娶不起人,拿自己的姐妹换媳妇,叫'换亲'。过不成,跟扁担挑子一样,一头抹了,那头也塌了! ”
我犟嘴道:”那也不能跟畜牲一样啊!”
"哎!要说那女子也真够犟的,打那么狠,她牙都咬出了血。连哼都不哼一声。”大伯感叹道。
晚上,夜深了。我躺在硬板床上,明亮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我睁着眼看着住的土坯房屋顶,一根根椽条就像一道道裂痕,刻在灰暗的棚箔上。我翻了翻身,枕头里的麦糠“沙沙”作响。白天人们的话仍像在耳边。张爱莲那俏丽的容貌,还有被吊打、捆绑、像牺牲一样抛在床上……,惨不忍睹的画面叠加着在眼前不停地晃动。那么一个青春靓丽的姑娘强迫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相貌粗憨、毫无感情基础的男人,反抗不成,反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怎么能这样?人性呢?这是谁造成的?心里有一支支利箭在刺痛。一年前在家乡公社一次文艺汇演中,见过在《红灯记》中扮演李铁梅的张爱莲。她的身段,她的扮相赢得人们不断的喝彩。卸装后圆圆的脸庞,眉清目秀,顾盼生辉,身穿淡素的衣着,恰似一株岀水芙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怎么会送给一个这样的人家。爱莲娘啊,你好狠心啊!人们哪,怎么就分辨不清是非善恶呢!
那夜格外的静,静得连一声狗叫都没有。只有偶尔一两声蛐蛐无力的低鸣。月亮也格外的亮,亮得跟白天一样,好像要照出阴暗里不堪的龌龊。难道大地苍天也默认了这人间的丑陋,以这姑娘的牺牲来祭奠这没有人牲的陋习。我用被子蒙住头,听到自己的那颗青春躁动的心“咚咚、咚咚”地跳。犹如一阵阵电闪雷鸣。我默默地念着:逃走的张爱莲现在会在哪里呢?
东岗上的小麦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南边的严陵河日夜不停地向东南流淌。二十多年过去了,张爱莲再也没有被找回来,我也再也没有听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那天在东岗上的麦田里,影影绰绰看到的那个慌慌张张奔走的人就是张爱莲。我想她会一直沿着河流向着东南逃去,一直走,一直走,别回头。一一一直到这次的似曾偶遇。
回北京的途中,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同行的人听。
一向有点愤青的老张说:“还真得感谢今天去草甸,不是那个小宣说我们是河南人,你还想不起来这个凄惨的往事吧。张爱莲的遭遇虽然是个案,但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不少事情都是怪诞不经的。不少人嘴上高喊着解放全人类,而偏僻闭塞愚昧的角落里,却上演着一些践踏平等自由,亵渎人类尊严、令人发指的事。”
处事稳重的老黄接过话头说:“话得分几等几说。中国人笃信"人生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的意念根深蒂固。这就使得一些人想尽千方百计生儿育女。这也无可厚非。但也使得人们对"换亲”这种非人道的行为也认为顺理成章,习以为常了。”
同行的小李年轻气盛,抢着说:"你说这还有理了?这种婚姻最受害的是妇女!十个里边有九个,女的是被胁迫的。她们受几千年封建思想从一而终所裹胁,受家庭的逼迫,受贫穷的困扰,忍气吞声,默默承受一辈子痛苦。稍有反抗,轻则威胁,重则毒打,甚至死于非命。像你说的张爱莲能逃走,算是幸运的了。在国人的心目中因婚姻被戕害的女姓还少吗?《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巜窦娥冤》中的窦娥、《祝福》中的祥林嫂、还有祝英台、小白菜等等。她们虽然是艺术形象,但也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就是在今天,在偏远的农村,妇女的解放也还是任重道远哪!”
“哎!”年纪稍大些的老宋叹口气说:"你打个电话问问小宣,问她妈是不是真是你说的那个张爱莲。老刘在武夷山留了小宣的电话。”
我说:“世界上有好多事冥冥之中是有机缘巧合的。如果张宛莲就是张爱莲呢。她一定是怀着满腔的愤恨、委屈和羞辱拼命地逃去。一直沿着河流的方向逃到路的尽头,逃到了东海边,再向南、向南,逃到了武夷山。”
“不会恁巧吧?”老刘接着话说:“她会不会选择死亡呢?用死来洗刷受到的非人的耻辱!”
“不!她不会走那条路,她不愿去做任人摆布的牺牲。她要去抗争。老天爷给了生命,任何人都无权去剥夺它。 ”小李又激愤地说。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想,她肯定是逃走了。不论她逃到哪里,都应该过着像宣蓉花那样自由自在、有人的尊严的生活。把那段屈辱的过去像武夷山草甸上的干枯松树一样,尘封在死亡的过去里。虽然人类经历了成千上万年野蛮的历史,但不是总在向着文明缓慢地前行的吗?!
停了一会儿,我说:“还是不打电话了吧。都快三十年了,是也罢,不是也罢,让那些永远都成为过去吧!”
逝者如水。又快过去二十年了,张爱莲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应该还很好地生活在世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