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乡愁
赵志超
乡愁是什么?
有人说,乡愁是孩童时牵牛吃草的一脉青山,是夏日供孩子们嬉闹的一池碧水,是夕阳里炊烟袅袅的一片屋瓦,是家人们世代传承的共同记忆。对!
有人说,乡愁是萦绕在游子心头的一抹眷恋,是对故乡的深深牵挂。它的根扎在地理的阻隔里。对!人离了家乡的田埂与屋檐,心却总在记忆里折返,念着灶上温的粥、檐下晒的粮、地里的菜、田中的稻,念着亲人眼角的鱼尾纹路,把细碎的惦念熬成带点涩的眷恋。
有人说,乡愁是一种“病”——“思乡病”。也对!乡愁原指对家乡的深切思念与忧伤情绪,源自希腊语“返乡之痛”。17世纪时,瑞士医生提出这个概念,并视为一种疾病,后演变为普遍的情感状态。可这“病”里藏着的从不是病理的痛,是灵魂对故土最本真的依恋,是对故土自然与文化的眷恋。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乡愁早被浸得入味。农耕时代的人守着土地过活,离乡便是离了根。于是,明月成了信使,草木成了念想。唐代诗人李白在客舍里瞥见床前月光,竟恍惚以为是地上霜,举头望见一轮明月,低头念的全是故乡——月光哪里是光?是故乡窗棂上同款的清辉,洒得人鼻尖发酸。西晋文学家张翰在洛阳做官,秋风一吹,竟忽然念起吴地的莼菜羹、鲈鱼脍,连官印都顾不上解就往家赶。世人说季鹰任性,可谁懂那乡愁钻心时,仕途功名早成了轻飘的尘埃?
诗佛王维把乡愁窥得更细。见着从故乡来的人,不问家业不问亲眷,先问“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那窗下的梅是他看熟了的,梅开没开,原是在问“我熟悉的故乡模样,还在吗”。诗圣杜甫的乡愁却总裹着家国情怀的深沉。安史之乱时,他在秦州望月,偏说“月是故乡明”,不是月亮真有分别,是故乡的月里没有战火离乱,连清辉都带着暖;后来听说官军收了蓟北,当场涕泪濡湿衣裳,手忙脚乱卷着诗书就想“即从巴峡穿巫峡”,那急吼吼的归心,是把半生漂泊的愁,全化作了奔往故乡的热。
连南北朝诗人薛道衡,入春才七日,就数着“离家已二年”,见着北归的雁比人早,竟叹“思发在花前”;花还没开,归乡的念头像草似的先冒了芽,挠得人心慌。唐代“大历十大才子”之一的卢纶借长安春日风雨青山、草色闲淡之景,抒发对故乡的思念与归乡无期的怅惘。“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通过故乡梦境与眼前现实的对比,将个人情感与时代命运融为一体,展现了乱世中儒生的思乡之情与身世之叹。宋代军事家、文学家范仲淹在塞下饮酒,一杯下肚就念起“家万里”,思归,偏又“燕然未勒”,将军的白发、征夫的泪,全把乡愁别在腰间,跟着戍鼓敲得沉沉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泊在瓜洲望钟山,春风吹绿了江南岸,偏问“明月何时照我还”,那山就隔几重,却像隔了千重浪,连春风都替他着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写出了节日里游子的思乡怀亲之情。诗的开头便写异乡异土生活的孤独凄然,因此诗人才时时怀乡思人,遇到佳节良辰,思念倍加。接着,写远在家乡的兄弟,按照重阳节的风俗而登高时,也在思念自己。全诗诗意反复跳跃,含蓄深沉,既朴素自然,又曲折有致。“每逢佳节倍思亲”更是成为千古名句。
说到乡愁,总绕不开唐代诗人贺知章笔下的乡音和池水。86岁的诗人贺知章,白发苍苍,远离故乡50多年,中进士,点状元,宦海浮沉,官至礼部尚书,衣锦还乡,写下《回乡偶书》二首:“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易老的是容颜,不改的是乡音,永恒的是情怀。湖水依旧,物是人非,悲喜交加,唏嘘不已。
对于台湾诗人余光中来说,乡愁是寄往故乡的一枚邮票或驶往故乡的船票。年轻时读余光中的《乡愁》,颇有感触。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啊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对于台湾散文家、诗人席慕蓉来说,乡愁是故乡的牧笛,是没有年轮的树。慕蓉曾有诗写道: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对于一代伟人毛泽东来说,乡愁是一场梦,是他笔下的“别离之梦”与“寥廓之梦”。“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毛泽东的乡愁,是一种深沉而伟大的情感,承载着对故乡的眷恋,对亲人的思念,对革命事业的执着追求,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担当。这种乡愁,跨越了时空的界限,成了中华民族精神宝库中的一颗璀璨明珠。与此同时,乡愁不仅是毛泽东对故土的思念,更是一种将个人情感与民族命运紧密相连的家国情怀。这种情怀,贯穿了他的一生,在他的笔下,绽放出独特而动人的光彩。这种将个人情感与民族命运相融的情怀,让我们懂得:真正的乡思乡愁,是将对一方水土的眷恋,化作守护万里山河的壮志;最深沉的爱国,是把个人理想熔铸进民族复兴的壮阔征程。
诗,要么在远方熄灭,要么在故乡燃烧。回到心灵故乡的人,是智慧而清醒的诗人。远方的诗人,被故乡深情召唤,刹那间,泪水便溢满眼眶。在诗人笔下,乡愁是对故乡无数碎片化的记忆,无法割舍,难以忘怀,永不老去。
乡愁,一个如此文学且柔情的字眼,屡屡出现在诗人笔下,令人倍感温暖。若诗人没有历经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酸甜苦辣,能写出这样富有哲思的诗句吗?
如今,乡愁又增添了新的含义。烟囱吞没了炊烟,高楼遮蔽了田埂,我们思念家乡,也思念那个响着蛙鸣的旧时光。有人说这是对传统的不舍,其实更是心里的一点期盼:盼着走再远,也能找到认得出的老地方,能闻着熟悉的香。所以,新农村要留山水、记乡愁,无非是想给这缕牵挂安个家——让漂泊的人回头时,还能望见那片能把心放妥帖的故土。
说到底,乡愁从不是沉郁的愁绪,而是连着根的暖。它让走散的人记着来处,让远去的时光留着温度,也让我们在往前赶时,心里始终揣着片软乎乎的念想。
人一旦生在某个地方、长在某个地方,那地方的山水草木、人文地理、村闾小巷、乡俗民情,便会像盐渍刀斫一样深深地渗透在他的心窝里,镌刻在他的记忆中,使他一生一世都会与之结下浓得化不开的乡情,时时刻刻都在怀念着、向往着、追忆着,每每使个人心中充满温馨,使生活洋溢喜悦,这就是乡愁。
“乡音亘古今,乡愁暖人心。走遍天涯路,最是乡情深。”乡愁是一种故土情结,是一种人文情怀,是一种社会情缘,是一种精神情韵。在长期的社会变迁与情感沉积中,乡愁更是渐渐成为中华文化的传统元素与精神基因,成为民族情感的依凭与精神家园的归宿。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故乡是诗人现实的故乡,精神的故乡,记忆的故乡,自然的故乡,诗意的故乡。乡愁是对故乡的深切眷恋。中国人往上数三代,多数来自农村,来自泥土。即使人在都市或远在他乡,心中也少不了那一缕淡淡的乡愁。很可惜,如今论乡愁,许多人却欲说还休。每次回乡,都有越来越强烈的陌生感。青山在减少,绿水在变浑,大同小异的水泥楼,让人不小心就迷失了家的方向。
习近平总书记说,要让人“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句话出自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不少人为之惊喜。其中,“记得住乡愁”,是指在城镇化或现代化进程中,通过保留自然景观、历史文脉和人文记忆,使人们能够维系对故乡的情感依恋与文化认同,具有很深的现代意义。
作者(中)与友人迈步迈在湘潭的乡间田野
乡村振兴,离不开文化。让人“记得住乡愁”,就是要靠文化,靠文化人的笔去描绘家乡的美景,让异乡游子留住乡愁,记住乡情。“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2024年春节期间,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谭谈在与乡贤们重聚时说:“我八十多岁了,走南闯北一辈子,看过了祖国的名山胜水,但是在我心里,最难忘的是家乡的山和水,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这里也好,那里也好,最好的还是自己的故乡!”
今天,我们重温先贤的乡愁故事,亦能感受到他们的家国情怀,将更加激情澎湃,激励自己不断前行,砥砺奋进,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
写于2025年8月24日
9月29日修改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