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输不起的时光都是在等(小说)
文/汤文来(福建)
秋水靠在病房窗台,瞅着楼下那棵半死不活的银杏树。十七个秋天了,树梢上还吊三样活物,三片叶子,跟从病历本上撕下来的纸似的,风一吹颤颤巍巍,不知道在等啥。
他是神经外科的住院部,这辈子好像净在等。等急诊手术的电话,等病理科的报告,或者像现在,等37床那个植物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人躺了三年,家属签放弃治疗同意书的笔,比手术刀还锋利,可真到了要拔管子的时刻,谁都下不去手。
“37床的家属又来了。”护士小陈把病历本往他怀里一塞,“还那姿势,跟上周钉在长椅上一样。”
走廊尽头的长椅,那个女人果然在。米色风衣,浅灰围巾,膝头摊本《聂鲁达诗选》,书页翻到哪页,就跟长椅钉死在那儿似的,纹丝不动。从开春到落霜,每周三下午三点准时出现,坐够俩钟头,跟闹钟定了时似的,悄没声儿就走。病房里的植物人换了三茬,她倒成了这儿的老物件,比走廊里的饮水机还准时。
秋水在病程记录上划拉:“部分等待,比命长。”
他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医学院图书馆跟朱裳耗着。那姑娘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马尾辫扎得跟手术结似的,利利索索。他跟那儿耗了一学期,就为等她抬头时,能撞上一眼。后来真在一块儿了,在解剖楼储藏室里亲嘴,福尔马林的味儿混着她头发上的香,呛得人想咳嗽。那会儿觉得,年轻就是本钱,能把时光掰成渣儿,撒在没谱的等待上。
“医生,您说等,有啥意思?”女人突然开口,眼睛跟深秋的水潭似的,能照见云彩飘,可深不见底。
秋水转着手里的钢笔,笔帽上的反光晃得人眼晕。上周刚切下来个脑瘤,核磁共振片子上看,跟朵灰白色的蘑菇似的,张牙舞爪。病人家属签同意书时,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字写得比心电图还乱。“等病理结果吧。”他当时这么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过是换个法子拖延。
“得看等啥。”他把钢笔别回白大褂口袋,“等地铁,三分钟就值当;等流星雨,仨钟头也浪漫。可要是等植物人睁眼...”他瞟了眼病房门上的钟,秒针跟跑圈似的,“不如等铁树开花。”
女人笑了,眼角的纹跟水波纹似的,一圈圈荡开。“可铁树真能开花啊。”她翻开诗集,里面夹张照片,紫藤花架下,一个男的正给相机换胶卷,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为等朵云飘到合适的地儿,蹲了四个钟头。”
后来秋水在医学杂志上瞅见过这男的名字。一组临终关怀的照片,把整个圈子搅得翻江倒海。最后一张拍的是儿童肿瘤病房的窗户,玻璃上贴满歪歪扭扭的贴纸,右下角有行小字:“等妈妈下次来,星星该长齐了。”
现在拍照片的躺那儿等死,看照片的在等自己成遗孀。秋水突然觉得嗓子眼发紧,跟被手术线勒住似的,喘不上气。
值夜班时,他总往天台跑,抽根烟。从这儿能把医院瞅得明明白白:急诊室的蓝灯跟溺死者的指甲似的,发着冷光;住院部的窗户一格格暗下去,跟被撕完的日历似的。三个月前他主刀的第一台肿瘤切除术,病人死在术后感染上。导师拍他肩膀:“等得久了,就不怕死人了。”可他等了七年,洗手时还总使劲搓手指头,总觉得沾着血,洗不掉。
有天女人没来。37床的心电监护仪在凌晨两点扯了平,跟条死鱼似的。秋水亲自拔的管子,塑料味儿呛得人想打喷嚏。整理遗物时翻出个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等不是瞎耗,是编网呢。蜘蛛结网,看着啥都没有,其实每根丝都拽着中心。”
再见到女人,是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她正收拾一箱胶卷,手指头跟摸蝴蝶翅膀似的,轻手轻脚。
“其实早知道等不着。”她把糖块一块块码成小塔,跟搭积木似的,“可等成了习惯,就跟他等光线那下午似的——最后照片拍糊了,他倒说,等的时候听见花开,比照片金贵。”
秋水想起医学院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跟绕口令似的。这些年他总在等,等自己成妙手回春的名医,等哪个病人攥着他的手说救命之恩。可现在突然明白,等的不是结果,是等的时候那些碎渣儿:凌晨三点护士站偷泡的方便面,病人家属塞的苹果,还有此刻咖啡馆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齁甜。
出咖啡馆时下雨了。女人撑开伞,伞面上印着星星月亮,跟天文图似的。“对了,”她回头,“他最后清醒时说,让我告诉您——世上输不起的时光,都是在等。”
秋水站在雨里,白大褂慢慢洇成深灰色,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想起明天要值的二十四小时班,想起候诊室里那些坐立不安的脸。或许该跟37床新来的病人说,等CT结果时,不妨瞅瞅走廊尽头的窗户——每天下午四点,准有群鸽子打天上过,跟谁撒出去的一把碎纸,飘得慢悠悠的。
2025.9.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