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预约一枝梅
窗外的风,到底是不问了。拂在脸上,褪去了夏日的黏腻,带着半分清澈的凉,像一块上好的青玉,贴在人间的面颊上。九月的北方,是一幅渐渐沉静下来的油画。枫叶尚未酡红,银杏刚镶金边,那些被“手术”了的金叶榆和所有的颜色都喧哗得恰到好处,是一种盛极而衰前最饱满的繁华。
可我,偏偏在这五彩的交响里,想起一片素净的水墨。那水墨的留白处,是去年冬暮春初,一株老梅的剪影。
记忆里的那座山,在三月里仍是瘦的,硬朗的。树木光秃秃地挺着枝桠,天空是一种冷冷的灰蓝色。天地间仿佛一幅未及着色的稿本,唯有寂寞的线条。便是在这一片萧瑟里,转过山脚,那一点点的绯云,就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眼里。
不是一树,是一林。远看,如一团尚未散尽的晓雾,带着淡淡的胭脂色;近观,才知是千朵万朵的精灵,缀满了嶙峋的枝干。有的全然怒放,五片薄如蝉翼的花瓣,托着细密的蕊,在微寒的风里轻颤;有的还是朱砂似的蓓蕾,紧紧包裹着一个冬天的梦。我走近了,不敢呼吸太重,怕惊扰了这份寂静的热闹。一股幽香,不是扑鼻而来,是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脾的,那香是冷的,清冽的,像浸过雪水的古玉,又像月夜远处飘来的笛音,一下子就把周遭的尘嚣都滤净了。
唐人齐己的诗句蓦地涌上心头:“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眼前的梅,不正是如此么?当万木仍在寒冬中瑟缩,它的根底,却已暗自凝聚着春的消息。它的美,不在于与百花争艳,而在于“凌寒独自开”的孤勇。那是一种决绝的、安静的叛逆,用一种极致的温柔,去对抗整个世界的冷硬。
此刻,坐在九月的窗前,怀想三月的梅,恰似在宴席上怀念一盏清茶,在喧嚣中惦念一段独处的光阴。我们贪恋春日的繁花似锦,却更需要一份梅花般的定力,来安顿时常焦灼的灵魂。这九月,便是一个绝好的间隔。它隔开了夏的狂放与冬的酷烈,也让我能隔着半载的光阴,从容地回望那惊鸿一瞥。
秋风起时,不是落幕,而是序章。它吹落的,是过往的浮华;它预备的,是根茎深处下一次的萌发。那么,我在这秋光里怀念梅花,便不是伤逝,而是一场静默的预约。
我已与那山、那风、那缕冷香说好,待到这人间再度退去铅华,天地重归素净之时,我会再去。去听那冰雪融化时,春水浸润老根的第一声轻响;去看那虬枝之上,如何再次迸发出生命的、温柔的火焰。
九月,且让心先静下来。因为最清逸的花,总是开在最凛冽的季节;而最美的相约,往往孕育于一个看似不相干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