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百花文学奖在津颁奖,乔桦《满仓爷的勋章》等五篇作品获微型小说奖
天津出版传媒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班峰与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夏一鸣为“微型小说奖”获奖作者颁奖
以百花之名 见证文学的力量
第二十一届百花文学奖在津颁奖
乔桦《满仓爷的勋章》等五篇作品获“微型小说奖”
9月20日,第二十一届百花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天津举行。本届颁奖典礼由中共天津市委宣传部、天津市新闻出版局指导,天津出版传媒集团、中新天津生态城管理委员会共同主办,百花文艺出版社等联合承办,彰显出天津作为北方文学重镇的持续影响力。
本届百花文学奖在小说评奖中重启“微型小说奖”。这一举措积极响应新大众文艺蓬勃发展、阅读方式日趋多元的趋势,进一步完善了从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至微型小说的完整文学评价体系,体现出百花文学奖与时俱进、拥抱创新的文学评奖理念。
经读者投票与专家评审,共有五篇优秀微型小说作品脱颖而出,荣获本届“微型小说奖”。它们分别是乔桦的《满仓爷的勋章》、徐向林的《领作》、袁炳发的《亮光》、申平的《金雕的礼物》以及周海亮的《娘》。这些获奖作品均选自2023年至2024年度的《微型小说月报》,代表了近两年来中国微型小说创作的较高水准。
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夏一鸣,副会长张越、秦俑应邀参加活动。
天津出版传媒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班峰与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夏一鸣共同为“微型小说奖”获奖作者颁奖。
《小说选刊》主编付秀莹(左四),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夏一鸣(左三),副会长张越(左二)、秦俑(右一)与获奖作者袁炳发(左一)、申平(右三)、乔桦(右二)合影
获奖作家代表袁炳发动情地回顾了自己与微型小说结缘的历程,分享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创作心得:“二十多岁时的一个偶然机缘,作为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我第一次接触微型小说文本。它独特的构思、巧妙的布局、浓缩的人世悲欢,一下子牢牢吸引了我。从那以后,我就别无选择地爱上了微型小说。就这样,一路写来,微型小说已经渗透到我的血液之中,成为我生命中没有终点的一条路。”这番真挚的感言,道出了无数执着于微篇叙事艺术的写作者的心声。
百花文学奖每两年评选一届,是涵盖小说、散文、科幻文学、影视文学等综合性的文学大奖。创立40多年来,以其权威性和公正性在中国文坛享有盛誉。本届奖项的颁发,特别是“微型小说奖”的焕新回归,不仅是对获奖微型小说作家的肯定,更是对这种更轻盈、更敏捷、更贴近读者阅读习惯的文学形式的鼓励,必将进一步激发创作活力,推动中国文学百花齐放、繁荣发展。
获奖作者乔桦、徐向林、申平、袁炳发合影(从左至右,周海亮缺席)
(顾文轩 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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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奖(5篇,以发表先后为序)
获奖作品 作者
《满仓爷的勋章》 乔桦
授奖词
《满仓爷的勋章》是关于平凡与崇高的最佳注脚,让人窥见一个老兵未被谱写的功勋。对满仓爷而言,真正的勋章不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而在他终身未娶为战友遗孤弯成桥的脊背上,在儿女为他镌刻的“中国好父亲”勋章里。
满仓爷的勋章
我们村的满仓爷苦熬多年,终于把自己熬成了一只老药罐。
一大早,满仓爷就手拄拐杖走出了家门。咳咳咳……满仓爷的咳嗽声像密集的机关枪声,从村东头一路扫射到村西头,把一个巴掌大小的村庄,早早就震醒了。
路上,满仓爷遇到人就停下来,努力挺直身子。满仓爷的腰弯得就像村头那座年久失修的拱桥。
满仓爷胸前挂着的那枚黄灿灿的勋章,终于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满仓爷,您戴的可是奖章哩?
老爷子耳聋,听不清对方问啥,他气喘吁吁地说,国家发的,跟大贵、狗子他们的一样哩。
甭管别人问什么,满仓爷都一个答法,语气里带着满满的自豪感。
大贵和狗子是满仓爷的战友。当年,他们三个人结伴参军,又一起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三个人中,大贵年龄最大,参军时已经娶妻生子。满仓爷排在中间,狗子年龄最小。
满仓爷参军时只有十七岁。他长得高高瘦瘦,浓眉大眼,从外表看是个十足的帅小伙,可说起话来,就露出了破绽。他不识字,还大舌头,说话时总是吐字不清。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有毛病,看不清远处的物件。
上战场之前,三个人喝了血酒,结为兄弟。
大贵说,那枪子儿可不长眼睛,俺要是为国捐躯了,你们要替俺照顾好俺的媳妇和孩子。满仓爷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等狗子表态,他就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地说,如果真就剩俺一个人回去,俺一定替大贵哥照顾好家,狗子的娘,就是俺的娘。
连长看满仓爷人长得机灵,又有一双大长腿,估摸着他跑得快,就让他当了一名侦察员。一次,满仓爷侦察敌情回来,向连长报告,报告连长,前面来个营(人)!连长一听,马上命令全连进入战斗状态。可是等了半天,那一个营的人马也没有出现。连长再次派人到前方侦察,派去的人只看到一头老牛在路边慢悠悠地吃草。
这件事成了全连的笑话。满仓爷也因此去伙房当了一名伙夫。一天,为了及时给前方的战士送口粮,他一个人硬是用肩膀扛起一百多斤重的粮食,从山脚登到海拔一千多米高的山腰。等战友们帮他把粮食卸下来时,他感觉嗓子眼发咸,噗的一声,吐了两口鲜血,从此,他就落下了咳嗽的病根。
满仓爷的儿女都很孝顺,他们带着老人到处看病,光是北京,就去了好几次。前些年,北京的医生说,老爷子的两片肺叶已成棉絮状了,这种伤力嗽治不好,只能用药物维持。满仓爷的故事,村里人都是听狗子说的。
狗子比满仓爷晚复员两年,他回村时,胸前挂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
大贵在战场上牺牲了,他虽然没回来,但他的遗物被送回来了,和遗物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一枚黄灿灿的勋章。
三个人中,只有满仓爷什么章子也没带回来。
满仓爷当兵时在伙房里当伙夫,他两手天天抄着菜刀、大勺和大铲,自然就没有冲锋陷阵的机会。
村里的老年人提起满仓爷,总要调侃几句,满仓奇着哩,当兵三年多,一枪也没放过。没有拿到个勋章回村子,成了满仓爷的心病。
这一年,国家为健在的抗美援朝老兵颁发了纪念章,满仓爷见到勋章时,老泪纵横。于是,这天早上,满仓爷戴上那枚勋章,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家门。
满仓爷戴上勋章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当过小学校长的大发爷,把满仓爷脖子上的勋章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这是个纪念章,和他们的不一样哩!
大发爷话里的意思,满仓爷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满仓爷脸上的光芒瞬间暗淡下来了。
从此,满仓爷一病不起。
儿女们带他到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又在市里的医院住了两个多月,都不见起色。满仓爷说,跟俺那些牺牲的战友比起来,俺多活了好几十年,够本了。说完这话,满仓爷坚持要出院回家,说啥也不治了。
秋天过后,满仓爷咳嗽得更厉害了。他的咳声似沉闷的雷声震得村里人心里发紧。老人的两腮凹成了两个弹坑。
满仓爷在省城的大儿子和在县里教书的闺女都回来了。儿女们围坐在父亲身边,紧握父亲的手,和他说话。
一直在村里伺候满仓爷的二儿子说,咱爹这辈子就稀罕这荣誉章哩。
俺带来哩。满仓爷的大儿子从包里拿出来一枚勋章,他把嘴贴在父亲的耳朵上,说,爹,这是给您发的荣誉章哩,和您两个战友的勋章一样哩。
满仓爷伸出竹枝一样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抚摸着那枚勋章,嘴角微微漾出了笑意。当晚,被咳嗽声看押和捆绑了大半生的满仓爷安详地辞世,享年八十七岁。
满仓爷的灵堂正中,摆放着他老人家身穿军装的照片。照片上,满仓爷戴着鲜红的绶带,绶带上坠着一枚金色勋章。勋章上写着:中国好父亲。落款署着三个儿女的名字。
满仓爷没有亲生的子嗣。他的两个儿子是大贵的遗孤,闺女是狗子的女儿。
满仓爷一生未娶。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2年第21期
《微型小说月报》2023年第1期选载
获奖作品 作者
《领作》 徐向林
授奖词
《领作》书写传承、匠心与人性救赎。当榫卯的误差成为人性的试炼,老于头以朴素的智慧弥合技术的缺憾,消融世代恩怨的寒冰。渔船“鱼翔”将成为时代浪潮中永不沉没的方舟,载着匠人的魂魄与渔村的记忆,驶向更辽阔的海。
领 作
陆翔的出海渔船快要造好了,船身支架在一望无垠的海滩上。远远望去,像一幢吊脚小木楼,煞是威风。
造船时,陆翔脸上挂满笑容,天天到海滩上看进度,还跑前跑后给造船师傅打下手。船体成型后,陆翔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不见了。因为领作的李师傅告诉他,这排斧还得由老于头领作打。
在传统造船工艺中,打排斧是造船最后一道至为关键的工序。打排斧时,二三十位造船师傅分列船舷两侧,应着领作师傅吆喝的节奏,众人一齐发力敲钉卯榫。打排斧很有讲究,必须整齐划一、前后呼应、力道均衡,否则造出的船不结实,还易漏水。对于常年在海上经受风浪的渔民来说,排斧打得不好,就会上演船毁人亡的悲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领作师傅是打排斧的灵魂人物,备受渔民尊崇。按照渔村的老传统,领作师傅有对渔船命名的特权。领作师傅一旦命了名,谁也不能改。如此一来,做领作师傅数十年的老于头在当地渔村当然是个人人尊敬的人物。他领作造出的渔船有上百艘,全是他命的名。他命名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根据船的形状来命名,如“咸菜瓢”,说的是渔船像咸菜根部的菜瓢。另一种是根据船主的为人来命名,如船主性格暴躁,人缘差,他就把船命名为“臭车奥”,有的船主为人斤斤计较,他就把船命名为“着肉刀”。在老于头所在的渔村,只要知道船的名字,就能了解到船主的为人,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陆翔原先跟老于头是邻居,两家因宅基地的事闹过不少矛盾。陆翔搬到新居后,本以为跟老于头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还是有事求到老于头。当然,陆翔是不想去求的,他在造新渔船时,特意到外面请了李师傅。李师傅先是推辞,说你们渔村有老于头在,不敢来班门弄斧。陆翔只得借口说老于头忙,请不到。李师傅这才带着一班人来帮陆翔造船。可眼看造船就要大功告成,李师傅突然“将”了一军,要把打排斧的领作权交给老于头。
陆翔不解,问李师傅:“你们不是造过好多船吗,为啥要老于头领作?”
李师傅笑答:“一方领作管一方事。这船只有老于头来领作才灵光。”
有点讲迷信的陆翔听得这话,不好再问了。他改问村里的老渔民,村里的老渔民告诉他:“我们的船都是老于头来领作的,还从没请过外村的领作师傅。”
陆翔没辙了,只得硬着头皮去请老于头。老于头倒也没为难他,随口就应承了下来。怎料,老于头这么爽快,反倒引起陆翔的疑惑:老于头会不会借机报复?
隔天上午,老于头精神抖擞,率着李师傅的那班人马,声势浩大地打好了排斧。等到最后一斧落定,老于头在前头领声高呼:“鱼翔出港,鱼虾满舱。”
众人跟呼:“鱼翔出港,鱼虾满舱。”
陆翔悬在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这“鱼翔”就是新船的名号,既吉祥,又威风。老于头随后绕船体走了三圈,细细端详,又把李师傅拖到一边聊了会儿后,挑了根散置在船体边上的长木头,让人放进底舱的指定位置。
老于头跟着钻进底舱一番敲打,出来时把斧头交给陆翔,叮嘱他:“我在底舱安了根定船木,任何时候都不能移动。要是在海上遇到突发情况,你拿这把斧头对着这定船木两端各敲三斧,保证无恙。”
老于头说完这话,自顾自走了。
三个月后,陆翔有次驾船出海打鱼。不料天气突变,海上风高浪急,渔船在风口浪尖中漂浮不定。陆翔好不容易掌稳了船舵,底舱却开始渗水,眼看着海水就要漫过小腿,情急之中,陆翔想起悬在底舱的定船木,拿起斧头对着定船木两端各自狠敲了三下,奇迹出现了,下沉的定船木精准地堵住了渗漏处,渔船得以平安回港。
陆翔有惊无险地上了岸,旋即请李师傅来检修渔船。李师傅里里外外认真检查一番后,对陆翔说:“不用修,船体绝对稳固。”
当天晚上,陆翔热情地留李师傅吃饭。李师傅的酒喝得有点儿多,他趁着酒劲说:“告诉你一个秘密,造你这艘船时,底舱的卯榫没算好,留有缝隙,如果拆掉重做,船身就得解体,耗费点儿船材我们赔得起,但这一拆,我们这帮人以后就再也不能接活儿了。”
陆翔惊讶地问:“所以你们就让我请老于头?”
李师傅点头称是。
陆翔再问:“老于头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师傅答:“打排斧时,老于头能听音辨声。他知道底舱有问题,就放了根定船木,以备不测。”
“那当时为啥不说?”陆翔追问。
“都是做工匠的,总得留点脸面……”说到这儿,李师傅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陆翔看看李师傅,又看看门外。室外,星光斑斓,星河璀璨。
陆翔想了想,明天,明天一定请老于头好好喝两杯。
原载《安徽文学》2023年第5期
《微型小说月报》2023年第7期转载
获奖作品 作者
《亮光》 袁炳发
授奖词
《亮光》以一节午夜车厢为起点,载着现代人的孤独驶向救赎的彼岸。未烧开的热水、斑驳的面容、咣当作响的铁轨,皆是时代症候的隐喻。老旧的旅馆与山顶的微光,织成一张关于“归途”的哲学之网,让迷失的灵魂重获归途。
亮 光
他观察了一下,整节车厢人不多,座位上零星地坐着几个旅客,有的还躺在座位上。他坐的是三人座,另两个座位没有人,自己独自一座。他对面座位坐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女大学生,乘务员验票时,她出示了学生证。女大学生的两个耳朵一直被耳机塞着听歌。另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女人,微胖,脸妆化得不太均匀,有点黑白间杂,看着是很滑稽的。
他盯着女人看,不由得笑出了声。
女人被笑得有些发毛,摸下自己的脸,问,你是在笑我吗?
他回答,没有笑你,我是想到了一个好笑的段子。
女人不再问。她从自己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根黄瓜嚼起来。女人嚼黄瓜呱唧呱唧的声音,让他很烦,他起身从双肩包里拿出保温杯去接水。这列绿皮火车太老了,旅客饮用的开水都是用那种烧煤的大茶壶烧的。
他接了杯热水,回到座位上,把保温杯放到小桌上。
女大学生双眼时睁时闭,偶尔还看一眼车窗外,耳机仍塞在双耳上。那个女人已经把那根黄瓜吃完,又开始吃一个大苹果。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儿,喝了一口刚打的热水,口感是温温的。他随口说,这破车,水都烧不开。
女人停下吃苹果,告诉他,兄弟,听说下半年就开通动车了,正修路呢!动车开通了以后,这趟绿皮火车就取消了。
他听后,冲着女人点点头,笑了笑。
女人又继续吃她的那个大苹果。
火车如老牛爬坡一样,慢腾腾行驶在平原的夜色中。咣当咣当中,他望了一眼车窗外,外面黑黢黢的一片。冷风从封闭不太严实的车窗缝隙吹进来,钻进袖口,他身子紧了紧。他看了下表,已经是午夜了。女大学生,五十多岁的女人,两个人在座位上都睡着了,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双手抱着自己的头,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年轻的列车员走过来。他拦住列车员,问,前方到站是什么站?
列车员说,是绿潭站,一个林区小镇。
他道谢。他觉得这个绿潭站名很好听,他决定从绿潭站下车,他此次出行没有目的地,从哪一站下车,对他来说都是终点。
二十分钟后,火车咣当一下停住了。他背着他的粉色双肩包,走下火车。初夏的夜风吹来,让他打了个冷战。小镇在睡梦中,万籁俱寂。他看了下四周,出站口右侧二百米左右,有一家旅馆,门匾下方灯箱闪着昏黄的灯光。
他朝旅馆走去,敲开旅馆的门,接待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光头男人。
他让光头男给自己开个单间。
这是个两层楼的旅馆,面积不算大,光头男给他开了二楼正对楼梯口的一个房间。光头男告诉他,二楼好,敞亮,白天可以在楼上看看山景。光头男给了他房卡。房间不大,很干净,红白两色方格床单,应该是白天新换过的。床边有一个小床头桌,桌上放着一个暖瓶。他拎起来摇了摇,暖瓶是空的,没有水。
正愣神间,光头男拎上来一个竹编暖瓶,放到床头桌上,告诉他这水刚在楼下烧的,放心喝吧。说完,光头男把那个空暖瓶拿走了。
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时,窗外已经露出曙光。
他起床时,已经是十点以后了。他背着双肩包下楼,光头男和他打招呼,说,没吃早餐吧?出门左拐直行一百米,有一家手擀面馆,那面吃着不错,筋道。
他招手示意谢谢,出了旅馆……
傍晚时,他回到旅馆,径直上楼进了房间。他躺在床上,想眯一会儿,然后完成他此行的终极计划。醒来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他下床,站在窗前。上午,他起床后,曾经瞟了一眼窗外,远处是一座山,树木翠绿翠绿的。现在窗外一片漆黑,没有一丝月光,也没有一颗星星,夜空像被泼了浓墨一般,跟他的内心世界一模一样。
他的情绪一下低沉到极点了。闭着双眼,他居然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索性继续沉浸在黑暗中,直到再次站在窗前。他睁开眼睛,忽然发现一束光透过黑暗,定了定神,在那一束光的照射下,他在远处的山顶上,隐约看到一座房子,影影绰绰立在那里。
他十分惊讶,正是那座房子的窗口,射出一束亮光,在黑暗中显得特别醒目,有着白雪一样的光芒,仿佛什么也不能阻挡它、束缚它,更不能毁灭它。他愣在那儿了。
他突然想回家,想现在立即返回省城。他几乎是跑到楼下,让光头男给他办理了退房手续。
他坐上了深夜两点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
中午,他推开家门时,妻子愣愣地望了他半天,才一下扑向他,抱住他,久久不撒手。他妻子泪流满面……
原载《海燕》2023年第7期
《微型小说月报》2023年第10期选载
获奖作品 作者
《金雕的礼物》 申平
授奖词
《金雕的礼物》以草原保护员巴图与金雕的奇遇为镜,映照出人与自然的微妙共生。当巴图以人类的善意解救猛禽,金雕却以野性的逻辑回报恩情,折射文明与野性、理性与本能的参差。诗意留白中,金雕的啸叫永远回荡在草原上空。
金雕的礼物
在草原保护站工作的巴图,最近遇上一件麻烦事,他被一只金雕给缠上了。
金雕,那是草原上的空中霸王,嘴尖爪利,目光如电,速度惊人。它凌空飞起,翼展可达两米三四以上。这家伙,不但捕食野鸡、野兔、狐狸、狍子等小型动物,甚至可以猎杀野鹿、野狼等大型动物。如果你不小心惹恼了它,它会不断追踪攻击你。
不过,巴图被金雕缠上,却不是因为他惹恼了金雕,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救了金雕。
这天早晨,有牧人前来报告,说他家草库伦边的铁丝网上,挂住了一只金雕。他亲眼看见,金雕在追赶一只野兔,野兔从铁丝网的空隙穿过去,金雕可能求胜心切,一时没有注意,就撞到了铁丝网上。它的身体被铁丝网缠住,受了重伤。
巴图和牧人骑马赶去,果然看见金雕已经奄奄一息了。尽管如此,巴图上前解救它时,它却突然抖动挣扎,利爪抓伤了巴图的胳膊。巴图用衣服把它包起来,抱着它骑马回到了工作站,帮它处理完伤口、上了药以后,又把它放进笼子里,给水给肉,精心照顾。
起初,金雕还有点不识好歹,刚缓过气来就作势要攻击人。后来巴图来得多了,每天伺候它,它总算明白了他的善意。于是它也开始转变态度,巴图一来,它就张开翅膀欢迎;巴图一走,它还鸣叫送行。
就这么过了将近两个月,它的伤彻底好了。它开始注意外面的天空,有时还用嘴去啄笼子上的钢丝。巴图知道,是时候放飞它了。
这天,巴图带着笼子来到野外,嘱咐金雕说,伙计,以后捕猎可要小心点啊,不要再被铁丝网伤着了。金雕在笼子里迫不及待地展翅,又发出几声鸣叫,好像在说,知道了,你放心吧。巴图打开笼门,金雕试试探探地走出来,忽然展开双翅,直飞云天。但是它并没有飞远,在巴图头上不停转圈,还发出尖厉的叫声,显得依依不舍。
巴图在下面朝它挥手,大喊,金雕,再见了,你要好好活着!
许久,金雕终于飞向远方,很快消失不见了。巴图的心里,竟然一时空落落的。
过了些天,巴图的“奇遇”就不断发生了。他骑马上班,忽听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嘶嘶地响,随即扑通一声,打天上掉下来一只野兔。巴图抬头看去,却见一只金雕正在他的头上盘旋。不用说,这是那只金雕前来报恩了。
开头几回,巴图还挺高兴,哎呀,这金雕还懂得感恩呢!可是渐渐地,他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了。特别是那天,他正在草原上行走着,忽然哗啦一声,竟然从天上掉下一条近两米长的大蛇来。那蛇还没有死绝,蛇头烂了,蛇身还在草地上翻滚,把巴图吓了个半死。
于是,金雕的报恩就成了巴图的负担。他开始想办法躲避金雕,白天躲到办公室里不出来,天黑了才敢回家。后来他又休年假,去城里住了半个月,心想这回金雕应该放弃报恩了吧?没想到,金雕却给他来了个大“惊喜”。
那天晚上他是开车回家的,早晨他出去上了个厕所,回屋又睡回笼觉。忽然院子里轰隆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了。赶紧爬起来推门一看,老天爷,竟然有一匹狼躺在他家院子里。
巴图虽然在草原上远远见过狼,但是他还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狼。一大早的,自家院里突然躺着一匹狼,也不知道是死的还是活的,巴图立刻吓得浑身发抖。
他在想,金雕,你送这礼物也太重了吧,我怎么承受得起呀!再说了,狼还是国家保护动物呢!巴图不敢出门,只好打电话报警,躲在屋里等着警察过来。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他们看到院子里的狼,也很紧张,又是喊又是扔石头,直至确认那狼确实死了才敢进院。这时,巴图也战战兢兢地出来了。
警察半开玩笑地问,巴图,这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知法犯法吧?
巴图结结巴巴地说起那只金雕来。正说着,就听头顶上一声呼啸,那只金雕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俯冲过来,擦着两个警察的头皮掠过,接着在空中发出一连串啸叫,仿佛在警告他们:你们胆敢欺负我恩人,要你们好看!
巴图急忙把警察推进屋里,并对着天上大声说,我的好金雕,这是我的朋友!你快走吧,别再来缠着我了!求你了!
于是,他们就在屋里商量起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这金雕,也不懂人类的语言,怎么才能让它知道它这种报恩其实给巴图保护环境的工作带来了困扰呢?
他们想疼了脑袋,还真的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天上午,警察陪着巴图,用一辆皮卡装着那匹死狼,还有金雕以前送来一直被巴图冻在冰箱里的野兔、野鸡、旱獭什么的。他们来到草原的一片高地上,巴图朝着天上喊,金雕,你在哪里?你过来呀!
还真就好使!没一会儿工夫,天空就出现一个黑点,快如疾风闪电,眨眼到了他们的头顶之上开始盘旋。巴图他们便在草地上挖坑,然后巴图把那些东西一样样举起来,朝着金雕说,金雕,金雕,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你以后再不要给我送了。你这报恩和我的工作背道而驰啊!你明白了吗?
接着,巴图就把那些东西一样样丢进坑里,然后掩埋了。他最后拍了拍手,大喊,金雕,你就爱我到这里吧,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巴图没想到,那个空中霸王突然一个俯冲下来,巨大的翅膀啪的一下把他扇了个大跟头。金雕一声啸叫,头也不回疾飞而去了。
从此,它真的不再给巴图送任何礼物了。
原载《文艺报》2023年9月11日
《微型小说月报》2023年第10期选载
获奖作品 作者
《娘》 周海亮
授奖词
《娘》以一只平凡塑料瓶为容器,盛装的却是岁月最沉重的计量——每一枚药片,都曾无声刻录长叹、垂泪与绝望。它们在瓶底日增夜长,垒成一座冰冷的、指向百数之限的钟。这钟摆晃动的,是一个母亲于“毁灭”与“拯救”深渊里的徘徊:一边是窒息,一边是救赎之光。
女人的安眠药,终于攒够了一百片。
每隔一段时间,女人就会去社区门诊买几片安眠药。女人睡眠很差,一夜不眠对她来说太过平常,可是她从没有服过哪怕一片安眠药。女人积攒安眠药,是为了儿子。
她要杀死自己的儿子。
对这个念头,她犹豫了很久,煎熬了很久。一百片安眠药需要积攒很长时间,她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每个细节,也有充足的时间反悔。事实上她真的反悔过,将所有药片倒进了马桶,然而,几天之后,再一次开始攒药。
安眠药装在一个小塑料瓶里,瓶子装在一个盒子里,盒子放在橱柜的最高一层,柜门紧闭,还加了一把锁。其实她没有必要如此小心,儿子已经四十多年没有站起来了。
八岁之前的儿子,与别的孩子一样顽皮。他喜欢跑,喜欢笑,喜欢东拉西扯地说个不停。他上幼儿园,上小学,参加运动会和歌咏比赛。女人曾以为儿子会读大学,或成为运动健将,或成为歌星,或成为科学家……可是她的儿子,永远停留在八岁——儿子在放学途中突然摔了一跤,再也没能站起来。
女人带着儿子,辗转于各大医院。最初的三年,女人与儿子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包括过年。女人掏光家底,可是儿子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女人将儿子带回家,她的生活,从此被儿子囚禁。每天儿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她,不会说话,坐不起来,吃饭需要喂,大小便需要她的帮忙。
那时女人还心存幻想,她想也许突然有一天,她从梦里醒来,会发现儿子站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说:“妈妈,我能站起来了……”或者,她从梦里醒来,会发现三岁的儿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脸蛋通红,呼吸均匀。一切不过是一个无比真实又无比漫长的梦,她在梦里长出了几根白发,可是她依然年轻,儿子依然健康……
但现实是,儿子活得就像一株植物。与植物不同的是,植物只需要浇浇水,而她的儿子,几乎离不开她。
最初的几年,女人与儿子靠前夫的抚养费生活。后来前夫意外离世,她与儿子就断了生活来源。再后来,女人成了小区的保洁员,她有了一笔能够让他们活下来的薪水。有份守在家门口的工作,女人非常知足。每天她喂儿子吃完早饭,给儿子铺上干净并且干燥的床单,打开床头的收音机,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屋子,然后轻声对儿子说:“妈去上班了。”
每隔一个小时,女人就会回来一趟。她回来时,有时儿子在听收音机,有时儿子刚刚醒来——儿子总会在她回来的时候醒来,哪怕她再蹑手蹑脚。女人知道儿子在等她。她知道,儿子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不能表达。
再后来,女人悲哀地发现,假如她不回来,儿子便会憋住大小便。狗才会如此吧?每天只有在放风时,狗才敢大小便,否则便会受到主人的训斥甚至殴打。女人抱着儿子放声痛哭,她不想儿子在她面前变成一条卑微的狗。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过得很快。时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间让女人生出白发,生出皱纹,生出希望又生出绝望。
有一天,睡梦里的儿子突然叫了一声“娘”。那天,女人抱着儿子,哭了又哭,笑了又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以为从此以后,儿子可以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喊她一声“娘”,那将是多么让人满足的事情,可是,儿子再也没有喊过。
后来女人想,那也许是儿子偶然发出的类似于“娘”的声音,这声音于自己,于儿子,于他们以后的生活,都毫无意义。
儿子二十岁时,女人仍然希望他能够好起来。儿子三十岁时,女人接受了儿子永远躺在床上的现实。儿子四十岁时,女人希望自己不要过早老去。儿子五十岁时,女人发现,她照顾不动他了。她已经七十九岁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走了,谁来照顾儿子呢?有她在身边,儿子只是一个有残疾的男人;她走了,儿子就变成了狗,无人照顾的狗,无人照顾的不能动的狗。也许他会死得很惨。
女人搬来椅子,踩上去,拿到盒子,打开,取出瓶子,将安眠药全都倒进掌心。女人会让儿子服下整整五十片,甚至不必编造任何谎言——儿子对她总是那般信任,儿子对她的话总是那般顺从。她会服下剩下的五十片,然后,握住儿子的手,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女人走进卧室,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曲子,儿子睡得安稳。
从去年起,儿子不会在她进来的时候醒来了。五十岁的儿子,已经不再年轻。
一缕阳光照上儿子的脸。儿子的脸,半边灰暗,半边明亮。
女人在儿子身边坐下,轻轻扶起儿子。儿子身体僵硬,表情却极柔软。儿子看着母亲,说:“娘。”
女人怔住了。
“你说什么?”
儿子不说话了。或许刚才,他什么也没有说,那声“娘”只是女人的错觉;或许他仍是偶然间发出了类似于“娘”的声音,什么也代表不了。可是女人还是怔了很久,然后,冲进洗手间,拳头抵住嘴巴,痛哭。
女人相信她的儿子喊了一声“娘”。儿子既不是植物,也不是狗。
女人不知道,待明天,她会不会再次开始攒安眠药。但现在,她将一百片安眠药,全都倒进了马桶。
原载《百花园》2024年第8期
《微型小说月报》2024年第11期转载
(来源:中国微型小说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