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进中的中国
张勇斌
灶台上的铁锅“滋啦”一声,孙辈泡的速食面冒起白汽。我望着那团升腾的热气发怔——恍惚间,竟与六十年代土坯灶里窜出的柴烟重叠了。作为生于五十年代的人,我这一辈子,就像灶台上的铁锅,煮过粗粮的涩,熬过大锅饭的暖,也盛过如今满桌的香。那些与共和国一同沸腾的岁月,早被日子炖成了醇厚的汤,汤里漂着的,是一代代人攥紧的劲儿。
建国头几年的苦,是刻在舌尖上的。我家土坯房的梁上总挂着半串红薯干,风一吹就晃悠,像串干瘪的灯笼。大跃进时,村里的喇叭从早到晚喊“超英赶美”,男人们扛着锄头去炼钢,火光把夜空染成橘红色,女人们则在公社食堂蒸“卫星馍”——其实就是掺了野菜的玉米糊糊,盛在粗瓷碗里,凉了会结层硬壳。有回我半夜饿醒,摸黑摸到灶膛边,摸到块烤焦的红薯,烫得直甩手,却舍不得丢,连皮都嚼得干干净净。那时娘总说:“日子再难,心不能凉。”她把省下的口粮塞给学堂的先生,说“娃娃们得认字,国家才有指望”。后来才懂,那攥在手心的红薯,藏着的是咱中国人“日子总会甜”的死理。
七十年代的风,带着一股子“较劲”的味。学大寨那年,公社的张书记领着干部们在坡上安了家,裤腿卷到膝盖,和村民一起刨石头、垫黄土。他说:“毛主席说‘农业学大寨’,咱不能光喊口号,得让坡地长出金疙瘩。”我记得村东头的李大叔,肩膀磨出了血泡,就垫块破布继续干,他给儿子取名“铁牛”,说“要像铁牛一样,拉着日子往前奔”。也是那年,县里派来的老师蹲在村里办学,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粉笔是用石膏捏的。我第一次在那黑板上写下“中国”两个字时,手心里全是汗,老师站在讲台前说:“认字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让咱村、咱国家,认得清路。”村医王大姐背着个旧木箱走村串户,箱子里总飘出艾草和酒精的味,她的听诊器头总带着点凉,按在乡亲们胸口时,大家都屏住气——那是把“小病不出村”的承诺,按进了泥土里。
六十年代那场风暴,来得像夏天的雷阵雨。红卫兵的红袖章在巷子里晃,像簇簇跳动的火苗,语录本被翻得卷了边,纸页间夹着晒干的槐树叶。我曾跟着队伍在街上走,锣鼓声震得耳朵疼,口号喊得嗓子哑,可夜里躺在被窝里,却会想起娘藏在箱底的花布衫——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说等日子好了,要给我媳妇做件新的。有回在批斗会的间隙,我看见王大姐偷偷给地主家的老太太塞了颗退烧药,她说:“不管啥时候,人不能坏了良心。”原来再乱的年月,也有人攥着“日子要往好里过”的念想,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却不肯丢。
八十年代的春天,是被广播里一声“党中央决定,恢复高考”吹醒的。那天我正在田里割麦,镰刀“当啷”掉在地上。我蹲在麦秸堆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纸,卷了根旱烟,手却抖得划不着火柴。考场在镇上的中学,窗户上糊着旧报纸,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试卷上投下光斑。我握着钢笔,墨水是用蓝黑墨水兑的水,写着写着,笔尖漏了墨,在“理想”两个字旁边晕开个小蓝点。后来去深圳打工的侄子寄回张照片,照片里的高楼直插云霄,他在信里说:“叔,这里的人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天天加班,想给家里盖瓦房。”我把照片贴在墙上,看了又看,觉得那风里,有咱庄稼人从未闻过的甜——那是“奋斗就能改变命”的甜。
九十年代的街面上,像开了锅。村口的土路铺上了柏油,是县里干部带着工程队来修的,他们说“要想富,先修路”。骑着摩托车的小贩喊着“冰棍三分”,声音能传到河对岸。我家那台黑白电视,总被邻居围着看,演《渴望》时,一院子人都抹眼泪。有回跟着儿子去县城,看见超市里的货架堆到顶,红的苹果、黄的香蕉,看得我眼睛发直——想当年,能吃上块水果糖,都要含半天舍不得咽。世纪之交那晚,全村人挤在打谷场看烟花,烟花在天上炸开时,有人喊“新世纪喽”,喊声混着孩子的笑,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村支书举着酒杯说:“这日子,是托了政策的福啊!”
如今我常坐在阳台晒太阳,看孙辈抱着平板电脑上网课,屏幕里的老师讲着“空间站”“人工智能”。有回他问我:“爷爷,你们那时候有啥梦想?”我就翻出箱底的旧物:磨破边的语录本里,夹着李大叔送我的铁牛形状的木刻;缺了角的准考证上,蓝墨点还清晰可见;褪色的粮票旁,压着王大姐给的艾草叶。孙辈指着木刻说:“这铁牛好结实,像我们课本里说的‘工匠精神’。”我忽然笑了——原来李大叔攥着的“较劲”,王大姐揣着的“良心”,还有我当年笔尖漏的墨,早顺着时光的河,流成了孙辈眼里的“精神”。
前阵子去镇上赶集,看见快递车在柏油路上跑,王大姐的儿子开着小轿车送药,车身上喷着“健康中国”。学校的楼刷得雪白雪白,操场上的孩子在练足球,喊声能传到老远处。卖菜的大婶用微信收款,手机“叮”一声,像颗熟透的果子掉在筐里。我站在路边笑,风里飘着新麦的香,这香里,有娘塞给先生的口粮味,有李大叔肩头的汗味,有考场里的墨痕清,还有无数双手,把日子越揉越软,越蒸越香。
这就是我的中国,一步一步往前挪,一步一步往上长。从土坯灶到天然气,从补丁衣到花衬衫,从听广播到刷视频,变的是日子的模样,不变的是咱中国人心里那股劲——像春草,不管被踩多少回,总能从土里钻出来,向着太阳长。
我这“五零后”,能看着她这么走过来,值了。
简历:大海之波,原名张勇斌。男,汉族。出生于1955年8月6日。山西朔州朔城区新安庄人。毕业于山西雁北地区朔县师范,小学语文高级教师。从教三十八年,退休于2015年9月,酷爱文学,先后在江山文学网发表小说、散文十五篇,后在老朋友石丽仙引荐下,投稿于华夏思归诗歌文学学会。先后发表了巜若瑟之往日云烟》个人专集,巜娘家妈赔礼记》、《错位的爱》、巜月光中的遐想》、《人生密码本》、《丰收的喜悦》、《脚步下的春秋》、《梦中的妈妈》、巜国庆抒怀》、《相聚阳高》、《白衣天使赞》、《故乡的春天》、《夏日的雨后》、《一千三百一十四的故事》丶《迟到的忏悔》、《应县木塔颂》《贺华夏思归客》、《回忆我的父亲》、《父亲的战斗岁月》、《攻心朮》、《情思》、《春回塞北》、《月儿圆的时侯》、《粗心的丈夫》、《圆锁记》、《朝觐之旅》等。后续投稿还在继续中。二零二五年二月加入华夏思归诗歌文学学会,成为特邀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