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鸡叫声
吴大勇
这些天,“秋老虎”持续发威,比三伏天还热,四十度左右的高温天气,着实让人酷暑难忍。好在友人让我们周末到他在近郊丹景山上的农家小院住两天。谁料,住在这儿第一天凌晨四点多,一声高亢的雄鸡打呜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不一会儿,那东边的、西边的、远处的、近旁的鸡叫声此起彼伏,这悠扬而熟悉的雄鸡报晓声让我一下睡意全无。顿时,一种久违的亲近感袭上心头。不禁轻叹:久住于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已很多年没有听到鸡叫声了。令我油然想起我的童年少年时光,想起母亲曾经在故乡老屋养鸡的轶闻趣事,想起那些伴我度过艰难岁月的可爱生灵。
回想起小时候在农村,我家养的那几只大红公鸡就是最好的闹钟。可以说,公鸡打呜就是准确的报时,而且每天四点半钟,天还没亮,我家的鸡一叫,立刻引起全村回应,家家户户在这些鸡呜鸭叫的交响乐声中,忙碌开来。那年月,鸡叫头一遍,母亲就醒了。此时正是下半夜两三点钟,巧的是我家那只黑花猫从屋后准时跳上窗台,从母亲为它留好的缝隙里悄悄地钻了进来。母亲走进灶房屋,便开始为一家人做早饭。鸡叫第二遍,母亲就喊孩子们起床。鸡叫第三遍,我们吃过早饭,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上学路上;父亲母亲提着桶喂过猪和鸡,披着晨曦,匆匆赶往田间地头……
那年,父亲在我们座北朝南的老屋外,专门盖有两间泥巴墙的茅草房来养猪喂鸡。为了母亲喂鸡方便,父亲还特意在草房棚顶加装了一块约一平方米的大玻璃作亮窗。那时,农村生活十分困难,挣个钱极不容易。母亲养那些鸡,除了拿来换钱供孩子们上学读书开销外,还可以让一家老小逄年过节有鸡肉吃,有蛋汤喝。那时农村养鸡等牲畜是受限制的,鸡养多了就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家每年都要养二三十只鸡,父亲怕鸡放出去损坏了别人种的庄稼,就到十多里外的红岩沟卖来几大捆竹子,编成一米四五高数百米长的竹围栏,用来拦住我家与生产队及邻居交界处种的菜地。所以白天的时候,把那些鸡放出来,可以随便在房前院坝里走动,多数的时候,它们会跑到屋背后围着的树林里去四处找吃的……到了中午,母亲就用辗米剩下来的谷糠和剁得细碎的青菜叶,搅拌均匀,比例适中,盛在两个大木盆里喂鸡。她一边把鸡食摆放在院坝外,一边“咯咯咯,咯咯咯”地吆喝几声,一听到呼唤声,那些鸡很快就集合拢来抢食吃。有趣的是,那些小公鸡长到会打呜时,就变得异常的好斗起来。一次放学回家,我看见那些小鸡在家门前那颗李子树下啄虫吃,就连忙抓了一把米撒在地上让鸡来吃,几只小公鸡吃得正欢,一只大公鸡跑过来和小公鸡抢着吃。这下可把小鸡们惹恼火了,只见一只小公鸡扑向了大公鸡,随后又有两只鸡跟了上去,几只小鸡围着大公鸡,你啄鼻子我啄眼,打得不可开交。另一只小公鸡乘机蹦到大公鸡的背上对着它的冠子猛啄,啄得大公鸡血流满面,疼得洛荒而逃。小公鸡胜利了,昂起头挺起胸“喔喔喔”地叫了起来。一副得意神气的样子,真讨人喜欢。
自我记事以来,就知道母亲养的鸡,都是自家喂的老母鸡“孵”出来的。母亲说她从来不喜欢到街上鸡贩子手里买小鸡娃回来喂,怕的是买到不健康的小鸡带回家会传染上鸡瘟。′小时候,我多次看过母亲把“抱鸡婆”捉来关在箩筐做的鸡窝暖小鸡的情景。这年春节刚过,有只老母鸡整天围着母亲咯咯咯叫,母亲就指着那只老母鸡逗趣地说,看嘛它又想当妈妈了。没过两天,母亲就把那只母鸡捉来关进鸡窝准备孵蛋,并用盖子盖起来,直到笫三天才把它放出来“方便”。随后母亲开始用手电照蛋选蛋,她见我在一旁好奇,边选蛋边跟我说,看到没有受精的蛋里有一点小的圆阴影,没有受精的是清亮透明的。很快,母亲把选好的蛋放进鸡窝,开始让母鸡孵蛋。望着一个个鸡蛋,母亲开心地说:“自古都是‘鸡抱鸡二十一(天),鸭抱鸭二十八(天)。’要记准天数,二十一天后,这些鸡蛋就变成一只只小鸡娃了”。从这天起,我就暗自掐着指头帮母亲记天数。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把孵蛋的“抱鸡婆”放出来吃一次食,喝点水,“方便”一下。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鸡窝边上的蛋翻到中间去,把鸡窝中间位置的蛋换到周边去,这样让每一个鸡蛋均匀受热。更有趣的是,做这一切的时候,还得背着“抱鸡婆”悄悄进行,不然被它看见会仰起尖嘴向人发起攻击的。一天,两天,这样一天重复着一天,当母鸡孵蛋到了二十天时,母亲就打来一大盆温热水,把鸡蛋放到水盆里“踩水”。如果哪一只鸡蛋在水里跳起了舞,就说明调皮的小鸡快要破壳而出了。很快,二十一天到了,母亲打开盖住的“鸡箩筐”,哇,多数小鸡都破壳而出了。有几个小鸡啄破蛋壳,血还没吸收完,正慢慢地伸出头,在往外钻呢;还有刚出来的小鸡浑身湿漉漉的,“抱鸡婆”赶紧用翅膀把它暖到身子下,使小鸡细绒绒的乳毛慢慢变干。到了晚上,有的小鸡调皮地从“抱鸡婆”肚皮下钻了出来,有的小鸡已经爬到它的背上,看见“抱鸡婆”涨红着脸,时而教小鸡啄碎米,时而啄着小鸡的羽毛,可爱极了。到了第三天,这些小鸡已经会自己去喝水,开始自己啄米了。
有一年暑假,父母送菜到城里去卖,要过一天才能回家。叮嘱我们几姊妹在家照看好小鸡,记得给猪和鸡喂食。第二天一大早,刚打开大门,就看见我家养的鸡在树上睡觉,有的弯着腰,紧紧地裹住自己的翅膀,有的站得稳稳的,鸡冠竖得很高,我觉得很有趣,便轻手轻脚走过去,伸手去捉那只两眼紧闭的公鸡,一不小心笑出了声,树上的鸡全被吓得飞的飞逃的逃,一下跑得精光。三哥听见鸡在叫,跑出来一看,才想起昨晚我们只顾小鸡去了,忘了把大鸡赶进窝……然后对我们说,这事千万不要让爸妈知道了。
早饭后,我们给大鸡小鸡都喂了食,拿着竹响篙(注:一根长约一米二三,粗约二三公分的竹子一端破开,摇动起来竹子的细根互相碰动发出响声,专门用作赶鸡和牲畜用的)把大鸡赶进屋背后的树林里。我就躲到树荫下,小心地照看着那群在荒地里找虫吃的小鸡。母亲走时专门提醒过,前几天隔壁邻居的小鸡就被老鹰叼走一只,这让我愈加注意监视老鹰的一举一动。中午时分,我把那群小鸡赶回老屋院坝里,趁喂鸡食那会功夫,一边吃着饭,一边守护着鸡。当我转身回屋添饭时,突然,听到外面“抱鸡婆”惨叫了几声……我立即放下碗,追跑出去,那只庞大的黑鹰嗖地向天空冲去,顷刻间,空中洒落下几片羽毛,一只小鸡被凶猛的老鹰叼走了。我缓过神来,操起竹响篙,几乎是哭着在吼“呜哦,呜哦,呜哦”,我再次把那群小鸡一一清数,果然是少了一只。晚上,母亲回来知道此事后,一下就拉长着脸,对我们几姊妹又气又骂,“看不好鸡怨老鹰吗?”自知大事不妙,三哥撒腿就跑,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母亲便把气撒在我身上,随手操起赶鸡的晌篙追打我……然后,把晌篙一扔,气冲冲的走了。当晚睡觉时,母亲又亲手用热水擦洗把我打得红肿的屁股,望着我泪痕斑驳的小脸,母亲竞心疼得哽咽无语,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纵横地倾泻在她瘦削的脸庞上。那年我已十二岁了。
那些年的农村,家家户户靠“挣工分”吃饭。我的父亲母亲为了我们一家人几张嘴巴不饿饭,每天都是起早摸黑地拼命干活,尽量多挣点工分。白天忙生产队的活儿,直到天黑才回家。晚上回屋又忙着烧火煮饭给我们吃,把孩子们安顿好后,自己还要煮猪草、备鸡食,喂猪喂鸡,收拾家务,几乎忙到三更鸡叫才上床睡觉。母亲一刻也没有闲着,那时的母亲真累,真辛苦啊!我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父亲母亲就想方设法把自家养的鸡和积攒起来的蛋,背到重庆城里舅舅家及邻居处变卖成钱或换些粮票布票拿回家做补贴。那时,尽管日子过得紧巴,但我们一家兄弟姊妹的学业不曾中断,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济济一堂。我知道,数目可观的学杂费是从嘴巴里一口一囗省下来的,是从鸡屁股下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是父亲母亲昼夜不停地辛苦劳作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
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那次我爬上屋顶检修鸡棚漏雨的场景。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炊烟袅袅升起,我家养的那些鸡已陆续挤进窝里躲雨取暖去了。在雨中,我看见母亲慌忙抓起一张塑料布向鸡屋跑过去,隐约听见她嘴里在嘀咕着什么,天呀,鸡窝棚顶又漏雨了……我卷起裤腿,弯着腰,迅速跑过去,学着泥瓦匠的样子,爬上屋顶去修缮。仔细的察看,发现鸡窝棚顶上许多茅草纷纷坠落,底部的瓦片已经残破,隐隐约约能看到漏下的水珠已淋湿了鸡窝,母亲仰起头高举着手给我递上塑料布来,随后,我又用两根竹子和铁丝对修补后的鸡棚屋顶进行了加固处理。母亲在地上冒雨为我小心翼翼地撑护着梯子,看着她那满是皱纹的面庞。那一刻,我站在风雨中摇曳着,不知道我在望什么,在想什么……当时,我虽年幼,家中一年又一年的惨痛经历,也是刻骨铭心,积郁满怀。
许多年以后,我已记不得具体是念高中一年级的某周星期几,但还会时常想起四十年前母亲把鸡蛋拿到集市上换成钱,为我送生活费到学校的情景。那时,我在离家几十里外的中学读书,每学期的学杂费要缴十三四元,每天在校的伙食费至少要花好几角钱。对于我们这样贫困的家庭来说,我们兄弟姊妹的学费加起来,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那时候,父亲不幸因病离去。仅靠母亲一双手要供养我们几姊妹真的不容易。每周一离开家的时候,我书包里的生活费都是母亲喂鸡下蛋和种蔬菜去变卖积攒好久才凑齐的钱。我很感谢我的母亲,虽然家里很穷,但是,母亲从来都把我和弟妹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穿的衣裤都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穿,但所有的补疤都是周周正正的,我们从不邋遢。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虽然我们过得很艰辛,但内心却也蕴含着无尽的温馨与力量。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当某一天风雨来临,一家人在屋檐下一起凝望院坝里那些相互挤着避雨的鸡,一起呆呆看着苍苍茫茫的雨幕,一起听小鸡大鸡“咯咯喔,咯咯喔”的欢叫声,一起谈天说地,一起欢声笑语,就是我们最好的日子。长大后我逃离了故乡,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城市里,我再也很难看到“抱鸡婆”领着那一群一群的小鸡到处找吃的情景了。多年前,母亲仙逝追随父亲去了天堂,从此亦再听不见她四处呼唤鸡的声音了。
而今,在这最能洗涤人心灵的农家小院,一声鸡叫把我带回到那些痛并快乐着的艰难岁月。当我数着冥纸祭奠逝去的亲人时,时光流逝的疼痛从头顶直直地穿透骨髓,然后深入我的心脏。那些曾经的经历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成为了我人生中一笔宝贵的财富。可不是么,那些斑斑驳驳的印记让我陷入了苦苦沉思:静夜有梦,梦中有您,在我梦中,父亲母亲永远是我唯一的居住者。我心的海天,因亲人的思念,而潮涨潮落,虽泪溅浪尖,但音律甜蜜……一直在暗暗的告诉自己:让我从困苦中借力,在隐忍中笃定前行。
(注:《四川散文》2025年 01期刊发)
作者简介:吴大勇,曾用笔名吴勇、吴荣普、大戈、小平等。中共党员,大学本科学历,重庆涪陵人,现定居成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四川某省级部门机关供职。80年代参军,并在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和军区政治部报社学习深造。1985年起始所采写、撰写的报告文学及散文、诗歌、评论、随笔等文章,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生活》《中国青年报》《中国组织人事报》《文艺报》《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萌芽》等军地报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其中多次获全国好作品一、二等奖。2016年9月由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会痛的幸福》(散文随笔结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