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背影 散文
◎ 红榜作家 李春分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六年,我心中十分地怀念。父亲身材矮小,平头,脸庞削瘦,胡须散乱,硬硬的,四十多岁,头发就已经花白。夏天,常赤裸着上身,骨骼清晰可见。平时穿着老式的衣服,长裤左右一叠就好,裤带就是一布条。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好像没有穿过新衣,春节只不过没有补丁而已。父亲木讷,不善言辞,有时用“嘿嘿”声代替答语。父亲的笑容很少,但笑起来,真诚坦然。因而,那身影,那笑容,在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
我们的村落在仓埠之东,约五里地,距倒水河仅一里之遥。叫山没有山,四周都是小山岗,黄泥地,石头多,我们的先祖迁徙在此,居住二百余年。父亲就出生这贫瘠的乡村。家里贫寒,在小叔还不到两岁,祖父母就相继离去,留下姐弟五人相依为命,全靠还只有十五岁的大姑妈全力支撑。父亲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大,很早就练习犁田耙耖。人太小,就用肩头顶住犁柄,过往路人,无不叹息。即使这样,家中也常常断炊,二叔很小就到汉口当学徒,二姑妈送去当童养媳,父亲就用瘦弱的身体,去承受那风风雨雨。那年月,家中只靠八分薄田维持生计,父亲忙时种田,闲时就帮工推红车,有一次给日本人当挑夫,差点没命,最后总算死里逃生。
那年月,家里穷,娶亲更是难上加难。为应付访亲,家里只好用瘪谷做成谷堆,上面盖些好谷,此事常被母亲提起。娶上母亲后,家中仅有的八分田,被借的债利滚利算走,家里只好到母亲的娘家村庄当佃户。解放后,父亲养育我们姐弟六人,日子依然过得艰难。父亲白天上工,干的都是重体力活。而到夜晚,就同母亲一道纺线织布,母亲织布,父亲像女人一样,在煤油灯下纺线,总是到深夜。有时睡意来了,纺线不免脱落,惊醒过来,依然进行。父亲边纺边讲述零碎的往事,边讲边叹息。深夜,昏暗的灯光下,只有纺织声,织布声交替进行,特别是冬夜,寒风凛冽,父亲也没有停息。那场景,那声音,仿佛就在昨天。
父亲在家里,总是起得最早,即使雨天,也是如此,好像总有做不完的活,干不完的事。春节是人们喜庆的日子,总该有几天清闲。而初一拜完年后,父亲依然拿起箢箕,在村里拾粪,或到自留地整理菜地,送肥挑粪。初二我们到外婆家拜年,父亲也要带上箢箕,放在回来的路上,我回家他就打柴,下雨天只好作罢。
父亲的节俭,村人皆知。记得人们总爱复述这件事,父亲同其他人,在水利工地上,每人一天可吃一根油条,而父亲舍不得吃,将钱积攒下来,留作家用。尽管家中穷,父母亲总想将我们打扮得漂亮一些,穿得整齐一些。每年春节家中超支,父母亲就赶织家布,然后请人印上花纹,做成床单,父亲就偷偷拿到汉口去卖,换回一些布料,给我们做上新衣,虽然质地差,我们心里却暖洋洋的。父亲去汉口,为了节省钱,不愿乘车,有时步行。一次回家,没赶上轮船,冬天就在候船室倦宿一夜。
父亲没有什么文化,可他却羡慕读书人。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供我们读书,我们姐弟分别上过初中、高中,在那六十年代,上高中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我和妹妹却很幸运。在农村一家有两个高中生,是了不起的事,那是父亲用勤劳节俭换来的。父亲对我们十分疼爱。夏天天气炎热,那时村庄没有电,更谈不上电扇空调之类。晚上,我们在外面乘凉,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总是坐在我们一旁打扇,驱赶蚊子,送来凉风。夜深了,困倦来袭,但手中的蒲扇还不时晃动。现在想来,父亲是多么伟大,总是在默默地守护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慢慢变老了,直躯的身体有些弯曲,一双大手也逐渐粗糙起来,犹如古老的树皮,脸上失去光泽,布满了皱纹,满是疲惫。而许多时候,父亲期望的目光,总是落在我的身上。
那年,我被推荐到小学任民办教师,父亲自然高兴,脸上有一丝暖暖的悦色。高考恢复那年,我默默备战,白天上课,晚上鏖战。夜深了,父亲时不时来到我的房门口,欲言又止,既心疼又充满希望,生怕惊扰了我,从他的眼神,我能读出来。高考揭晓,我榜上有名,无奈我心高气傲,志愿填得太高,未被录取。那时,想跳出“农门”是多么不易的事,“名落孙山”的伤痛,谁能理解?父亲没有责备,只是宽慰我,要注意身体,种田也是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父亲的眼神,就有一种力量在燃烧着。
记得父亲曾两次来到我的学校。第一次是特地来送手表,那时,父亲为我的婚姻操碎了心,托人从武汉买回手表,上海宝石花的,一百一十元,那可是全家人半年的收入。父亲将我叫到教室墙边,小心翼翼打开包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然后高兴地离去。望着父亲的背影,我的心不知什么滋味,五味杂陈。第二次是因为父亲手上长了毒疮,流着脓血。他告诉我,近段时间,吞咽有问题,特别是吃馍馍。我宽慰父亲,送他去检查,这次父亲是心事重重离开的,他步履蹒跚,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我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着父亲的背影。我想:这就是我的父亲,辛劳一辈子的父亲,他从来不考虑自己,心中只有子女,只有家庭。那时的我,“少年不知愁滋味”。后来我曾写一首小诗怀念父亲:“最忆手拉手,温馨池边走。头顶星和月,肩扛责与忧。偷闲乐相戏,偶尔愁沽酒……”。我们送父亲到武汉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支开父亲,向我如实告诉病情,癌症晚期,闻此消息,我不禁泪流满面。看着骨瘦如柴的父亲,心如刀割。父亲还不到六十岁,没有停止一天劳作,没有享一天清福。我到处寻医,想用中草药秘方延缓父亲的生命。那时,我刚结婚,妻子已有身孕,或许他能看见孙子的出生。
父亲病重期间,与病魔抗争,时常冷汗直出,他咬紧牙关,也不愿呻吟一声,他怕惊扰我们,无助的眼光,经常注视我们。在病重的最后时刻,他仍挂念的是亲人。最后,父亲带着伤痛、带着遗憾、带着期望……他走了。走的时候,眼角还流下泪珠,那一年,他才五十八岁。我跪在父亲身边,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那哭声,在漆黑的夜空里回荡,震动了整个乡村。父亲永远地离去了,可惜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只有那慈祥的笑容,那略显弯曲的背影,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李春分(网名风雨兼程),武汉市新洲区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爱好文学,常写点小文,已出版《心灵的守望》一书。《典藏在乡村的情怀》、《心中的丰碑》、《静之美》、《蜗居的变迁》等多篇散文诗词散落在《速读》《问津文艺》等各类文学刊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