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长廷,男,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永州市原文联主席。197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涉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曲艺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创作,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及长篇历史小说《南行志异》和中短篇小说集《田野的回声》等。
弓村(小小说)
李长廷
那年——
怕到弓村,却偏要分我到弓村。
扶贫。弓村,你还是那么贫穷吗?
前面就是。一座木桥,好长。这样长的木桥,真是少见。又窄,仅能容人。两人对面相遇,真是不得了。
可是弓村的人,世世代代就这么走过来,走过去,肩上还要压着重担。
我走在桥上,腿打着颤。桥下的流水好急,打着漩,打着漩。对面又有筒车,咿咿呀呀地转,周而复始,看得人头晕。
桥下好像有鱼。
那时是吃派饭。一天一户人家,轮流着,吃。十几二十户人家,围着我一张嘴巴转。
第一天是队长家。队长队长,一队之长。全队的事,都要他说了算。
队长是个小老头,很平和的,学大寨,我们配合得很好。我说的他照办,他说的社员照办。
队长的老婆极精明能干,为了我一天的饭菜,两口子在屋里商量了半天。
三个碗。一碗煎虾,一碗鱼,一碗青菜。虾是河里的虾,鱼
是河里的鱼,弓村临河。
中餐是这样,晚餐是这样,只有早餐有些许不同,鱼虾是没有了,换了坛子菜,豆角。
这就很好了。一日两餐有鱼虾。弓村太客气了。
吃着吃着,忽来了一中年妇人,这妇人毫没些顾忌,正奶着孩子呢,竟嘻嘻哈哈到我们桌面前立定,说,我看队长家吃什么菜。眼珠子画圆圈样在三只碗里转,冬瓜般奶子差点擦着我的肩头。“哟,真香!”然后咂咂嘴,离去。
来得突然,去得亦突然,令我莫名其妙。
队长说,她是队里保管员婆娘,明天你去她家里吃饭。
派饭是拈了阄的,先后秩序早就排定了。
当真第二天就在她家吃饭。
三个碗。一碗煎虾,一碗鱼,一碗青菜。虾是河里的虾,鱼是河里的鱼。弓村临河。中餐是这样,晚餐是这样,只有早餐有些许不同,鱼虾是没有了,换了坛子菜:辣椒。
“同志你莫见怪,我家里没得豆角。”冬瓜奶说。她老公就挖她一眼:你懒,你不腌豆角。
我说“辣椒好辣椒好”,他们才不作声。
吃着吃着,忽有一妇人进来,五十余岁,梳粑粑髻,很矮,一进门就响起她的声音:哟,好香!好香好香!吃什么?眼珠子画圆圈般在三只碗里转。然后说声“同志你多吃碗",便隐去
不见。
保管员说:她是队里会计婆娘。明天你去她家里吃饭。
照样是三个碗……。
只是早餐的辣椒换了豆角。
“同志你莫见怪,我家没醃得辣椒。”粑粑髻说。
会计老公把眼一横:你做什么不醃辣椒?
我忙解释,说队长家也是吃的豆角。
他们就笑了。
说话间,来了个年轻媳妇,腼腼腆腆的,不敢靠前。是粑粑髻招呼她,她才嗫嚅说:我看看你家里吃什么好菜。就也拿眼往三只碗里转。然后悄然离去。
自然,明天会在她家里吃饭。
照样三个碗……
早点却换了辣椒。照样又说些“没醃得豆角”的话。
如此这般。
如此这般吃过了五六七八十几家。三个碗。家家如此,后来一个老婆婆,背都驼了,来看我吃饭。她的混糊的眼,看碗里不真切,就问:“是鱼呀?”“鱼。”“虾呀?”“虾。”“还有——”“豆角。“我家没醃得豆角。”“辣椒也好。”“也没辣椒。”“你从我这里匀一点去。”“哟,你是菩萨了。”
第二天,她的十岁的孙子在河里淹死了。脖子上挂着一个鱼篓。
老婆婆坐在河边嚎哭。
我很伤心。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与不安。
队长也很伤心,伤心得近乎木然。
忽有一青皮后生扯我的衣袖:走,上我家吃擂米羹去。
我犹豫着。我看见了那架古老的筒车。它转了多少年了?忽然想呕。
后来我上青皮后生家去了。果然是擂米羹。用米磨成粉末,锅里抹点油,把水烧开,然后撒上米粉搅成糊糊,再加把剁碎的青菜叶子。
我很振奋。
我和队长说,队长,我不想吃派饭了。
队长想了半天,终于回话,听你的。
但不知甚么缘故,社员都不允许。
队长说,干部到了弓村从来吃派饭,习惯了,改也难改。
习惯了。我还有什么说。
那么只有“派”下去。一天一户人家,轮流着,吃。
筒车样地转。
三个碗,看队长的。
两个碗,也看队长的。
习惯了。
队长队长,一队之长。在生产队,只能听队长的。
队长是个小老头,很平和的,学大寨,我们配合得很好,我说的他照办,他说的社员照办。
后来我走了。
走的时候,我不敢回头。
眨眼十来年过去了。
怕到弓村。又到弓村。
弓村还是那么贫穷吗?
脑子里闪过一串幻影。一座木桥,好长。这样长的木桥,真是少见。又窄,仅能容人。两人对面相遇,真是不得了。可是弓村的人,世世代代就这么走过来,走过去,肩上还要压着重担。
我走在桥上,腿打着颤。
桥下的流水好急,打着漩,打着漩。对面又有筒车,咿呀地转,周而复始,看得人头晕。
桥下好像有鱼。
——不,没有筒车。没有鱼。一切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座水泥石拱桥。
有人来了。我问:弓村如今哪个当村长?
回说是谁谁。
谁谁就是那个青皮后生,我在他家吃过擂米羹的。
我心头一振,赶紧走过了桥头去。
我说,弓村,你看看,是我来了。
可是弓村已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