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青春往事

太阳掉到云里， 红霞染红了天边。马红梅蹲在南山头远望，  远山披着 金霞，无比美丽。落日余晖下的龙湖湖面如镜，色彩斑斓，远山近湖，层 次分明。

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 母亲老了， 一切都得靠他。作为女儿，  终究要 嫁人，所以在临走之前，帮哥哥解决好婚姻大事比什么都重要。

红梅娘张玉红是个苦命的女人， 丈夫得鼻癌走了， 走时马红梅刚到世 上一年。张玉红那时还年轻，为了孩子她一直没有再嫁。 一个寡妇还带着 两个孩子，在那个饥荒的年月，谁娶了她就等于娶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张 玉红长得好看，虽然没有人敢娶她，但有人讨好她，有人同情她，有人帮 助她，总之他们娘仨还是活了下来。

听老人讲， 张玉红到世上时刚刚解放， 她的家庭成分是富农。人民当  家做了主人，摆脱了靠给地主家扛活讨生活的穷日子， 过上了人人有衣穿、 有饭吃、有活干的好日子。

江山一片红， 贫农血沸腾， 全国各地刮起轰轰烈烈的运动风， 贫下中 农成为社会主义建设大军。

一九五九年春， 全国推行“低标准”口粮政策， 集体大锅饭由以前的管饱，变成了稀汤汤，人们开始饿肚子了。为了活命，  解散了集体大食堂， 口粮发放到户，每家每户再自己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

十几岁的张玉红正好赶上三年困难时期， 全家人遇上困难， 吃草根、 树皮、麸皮才活了下来。 一九六四年，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村里的 马国栋与张玉红碰到一起，两人一见钟情。马国栋一表人才，身材高大， 国字脸，头发浓密，笑起来极有男人味。那时的张玉红十五六岁，扎两条 麻花辫，眉眼弯弯，清纯动人。喜欢张玉红的人特别多，但丝毫动摇不了 马国栋这个“真命天子”在她心中的地位。为了爱情，张玉红没有按照家 里的意愿选择有权有势的村干部，而是嫁给了根正苗红的普通社员马国 栋。那个年代，男女平等，婚俗简单。因为成分不好，张玉红的父母也不 敢提啥要求，接亲的人拿根棍子牵着新娘就走了。新娘嫁过去就下厨房烧 一锅汤，全家人一人一碗稀汤饭，吸溜着喝得头上直冒热汗，这事就算完 成了，以后就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一九六五年， 张玉红和马国栋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们认为名字越贱越  好养，就给孩子起了个土得掉渣的名字“马狗蛋”。虽然穷，马国栋对张  玉红知冷知热， 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马国栋总将自己的稀汤饭给张玉红  悄悄地留一点，但张玉红疼惜男人，怕他饿亏了身子，想着法子逼他多吃， 尽力让全家人吃饱。为了改善生活，马国栋在张玉红的开导下学别人把自  家种的菜，或者把养的鸡拿到集上卖钱，日子渐渐有了好转。但此时马国  栋突然得了怪病，鼻子不断塌陷， 一直溃烂，还痛得要死，乡村医生束手  无策，说不出所以然。这病硬生生折腾了马国栋七八年，鼻子都烂掉了，   从正面看去，白花花的骨头都能看到。

谁知张玉红此时意外怀孕， 有了第二个孩子马红梅。孩子到世上还不 足一年，马国栋就走了。这日子过得更艰难了。狗蛋为了帮母亲干活，没有念过一天书，小小年纪就什么活都干。虽然渐渐长大了，却因没文化吃 过很多亏。张玉红心火上烧引发严重白内障，渐渐地看不清了。

张玉红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狗蛋吃苦耐劳， 勤俭持家，本想学做生意， 但他没有上过学，不会算账，只好下苦力种田。他不想让妹妹吃一字不识  的亏， 一直供她读到初中。马红梅毕业时，狗蛋已二十八岁了。作为大龄  青年，狗蛋不仅家里条件差，还不善言辞。就是有看上他的，也嫌弃他家  穷，不愿嫁他。马红梅不甘心被“换头亲”，她必须和命运抗争，为了改  命她什么都能放下。

马红梅颤抖着手拿出赵志福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划了根火柴， 自言自 语道：“赵志福，永别了。”她的手在颤抖，这些信件曾是她生命的一部 分。她寂寞无聊、孤独无助时，是它们给她以慰藉。

她记得那是一个天高月明的夜晚， 自己对着孤灯给赵志福写了第一封 信。信写好后，她如坐针毡， 一会儿把信藏在枕头下， 一会儿又拿出来压 在床单下， 一会儿装在书包里， 一会儿夹在课本里。那一夜，她折腾到夜 里两点多钟，才迷迷糊糊地枕着月光睡着了。梦中，家乡的湖畔，赵志福 向她飞奔而来，两手相牵，红霞满天。第二天从起床到上课，她一直在想 送情书的办法，课都没听进去。最后她灵光一闪，决定让同桌赵志宁送， 他是赵志福的堂弟，这事儿准能办成。

晚上，马红梅给赵志宁买了一把糖，小声说：“志宁，能帮姐个忙吗？” “没问题。啥事儿？”赵志宁拍着胸说。

“送一封信给赵志福。”马红梅嗫嚅道。

“什么信，还要我送？你为啥不送去？”

“我如果能送，还用问你？”马红梅的脸微红。

“好好好，不过你有什么奖励？”赵志宁扮了一个鬼脸。

“一定要保密，姐请你吃糖。”

“吃了糖那就保密不了了。”赵志宁坏笑着说。

“为啥？那把糖还我。”马红梅惊慌地问，“你敢坏姐的事，小心挨揍。” 她跳起来，做出要打的架势。

“好姐姐饶命啊。”赵志宁嬉笑着拔腿跑了。

信送出去了， 马红梅却没心思看书了， 从早操到晚自习， 她一直对着 书本出神。早自习她常在教室门前的大槐树下背书，几乎天天如此，但那 天她在树下呆站了一节自习。

马红梅的眼睛盯着一个方向， 那是赵志福每天背书的地方， 那个熟悉  的身影已一连两天没有出现了。第三天，  他来了，带着光，向她投来一笑， 嘴角上翘，牙齿洁白，似繁星，似云霞。她只觉热血上涌，呼吸急促，两  腿发软。

晚自习，赵志宁从外面跑进来，坐在她身旁，说：“借你的书用一下。” 随手放进一封信。马红梅慌张地走出教室，向宿舍跑去，跑得磕磕绊绊，

脸颊发烫，心跳急促，口干舌燥。

宿舍里没人， 都上自习去了。马红梅点上煤油灯，  颤抖着手打开信。

赵志福那飘逸洒脱的字迹跃入眼帘，她借着灯光细看：

红梅妹妹：

真没有想到。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不知如何回话。经过 几天的慎重考虑才给你回信。这封信代表了我真实的内心。

红梅，我也不明白这是不是爱，只觉得这种感觉来得太突然、 太快了。这几天我也背不进去书， 就想着每天在槐树下背书的你， 你的背影、你的笑、你的一举一动。

有好几次，我还梦到了你，你笑得那么的甜，那样可爱。

梦到你我骑着快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蓝天白云，鲜花烂漫， 牛羊成群，飞鸟翱翔。你我牵着手， 在无垠的草原上自由奔跑、  欢跳，你如彩蝶飞舞，笑声如铃，长发如波，微风送来阵阵花香， 弥漫原野。

赵志福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日

此时的马红梅似生了病， 脸热心跳， 全身酸软无力， 想出去走走， 却 腿上没劲，想睡又睡不着。逗留宿舍的马红梅被查夜的田老师发现了：“谁 这么早在睡懒觉？为啥不上自习课去？”

“老师， 我，我头痛。”马红梅撒谎说。田老师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 头说：“真发热了啊！那好好休息一下。”田老师忙回办公室拿了包感冒 药来，看着马红梅服下。

那段往事，如烟笼罩心头，似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万道光束， 神秘多彩， 萦绕心头。

赵志福的回信， 让马红梅那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随之而来的是欣喜和  快乐。她开始注重打扮， 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那时约会最怕被同学碰见， 龙湖湖畔成为他们看书学习聊天的乐园。每次约会，她心里都如揣了只兔  子，突突地跳，小脸儿像玫瑰花瓣一样红扑扑的。

记得第一次约会， 马红梅揣着两本书， 做贼一样溜去赴约， 老远便看 见心爱的人等在那儿，向她这边张望。快到赵志福身边时，马红梅不小心 绊了一下，在倒地的刹那，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她。四目相对，两 眼生辉，他俩全身如电击一般慌乱地分开，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尴尬地笑了。

这种情况平时再正常不过了，这次却感觉不一样，恋爱让人变得敏感、 不知所措。他俩对视一眼，眼神似能烫伤人，又急忙避开，低下头。

沉默了一会儿， 面对如镜湖面， 赵志福拾起一块土坷垃向湖面扔去， 土坷垃在水面跳跃着，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水花。马红梅也照做起来，打着 打着，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黄昏，太阳低下羞红的脸， 要藏在山那边了， 霞光似揉碎了， 在晃晃 悠悠的水面洒落一湖光辉。鱼像在水面上跳舞，庆祝美好的时光，鸭扑扇 着翅膀，唱着洪亮的歌 … …

贫穷并没有让他们的年少时光单调乏味， 反而生出更多美丽的幻想和 对人生前程的憧憬。

“鱼多么自由自在， 不为生活而烦恼， 不因贫穷而气短。”赵志福划 拨着水感叹。马红梅看着远方，幽幽地说：“要想改变这贫穷的生活，只 有不懈地追求和努力，跳出农门就可能一鸣惊人。”

“考上中专是我最大的愿望， 家里实在没有能力供我上高中、考大学。 如果考上师范学院，就不用掏学费了，毕业了还能分配个工作。”马红梅  的眼睛里闪着光。

赵志福想得比较现实：“我们学校的中专升学率只有百分之二，  得是 尖子里的尖子。”

马红梅收回目光，看着赵志福，激动地说： “我们就争做人尖子吧， 一起努力。我们的青春，我们自己做主。”

赵志福似受到了感染： “对，我们的前程我们做主。只要能让生活 过得好，我们就走那条路。”他站起身，突然大声吟诵：“大风起兮云飞 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我们就用这首诗为我们的青春壮行。”

马红梅一脸钦佩， 拍手称赞。赵志福继续讲道： “项羽是秦末贵族的  后代，反秦起义军首领，他英勇无敌，为人耿直，受人尊重，推翻秦王朝  后， 自封‘西楚霸王’。项羽的个人能力强过刘邦，  按理说天下是项羽的， 可他刚愎自用，不听谋臣良言，终失了天下。刘邦生性狡猾，人品为时人  所不齿，但身边却聚拢了张良、萧何、陈平等能臣谋士，  他善听良臣谏言， 广施良策，收拢人心，借着项羽霸业的东风，终成了帝王。当然，还有明  朝的朱元璋，是个放牛娃，却最终当了皇帝，可见农民也能干大事。”

赵志福的一番话语让马红梅更加倾心，她就喜欢这种胸怀天下的男 人，觉得这样的人必将成就大事，对他的爱慕之情更加强烈。她目光灼灼 地看着赵志福说：“哥，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我们好好学习，争做尖 子生，将来考上中专院校，为家人争光，让全校和全村人刮目相看。”

“对， 我们要活得风风光光， 不能平平淡淡、 一事无成， 绝不能再过 祖辈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赵志福也不由得握紧拳头。

两个年轻人达成了共识， 更加用心地学习， 努力向尖子生行列进军。 这天上晚自习时，马红梅又收到赵志福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红梅妹：

最近学习怎么样？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是第一位的，不 管见不见面，你要记住，总有一个人始终关心着你， 那就是我。 不知道这封信该写什么， 我就把一周的学习情况向你汇报一下。

除了学习，我突然喜欢上写诗了，给你看看我诗中的你。

诗二首之《我很在意你》：

早晨你来了

带来了一片云霞美丽的倩影 灿烂的笑容

让空气充满活力

 夜幕中你披着轻纱轻轻地走了 深深的夜色

如无尽的思念和忧伤

诗二首之《我的诗》：

浩瀚的海请来吧 来到我的海岸

海涛用那洁白的浪花亲吻你的脸 你的脚

你的肌肤

大海上的帆船请来吧 来到我的船上

长风徐徐

那忽明忽暗的灯塔是永不灭的航标

蓝天上的云

九天长空任你遨游 天空的虹

赤橙黄绿青蓝紫

构成完美的图案

是快乐的歌

用真情歌唱快乐的时光

愿我们一同欢快地成长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就以这两首诗记录我们纯洁的感情。

好好学习， 一切都在不言中。

爱你的赵志福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二日

真情如涓涓细流， 浸润着马红梅的心田， 又似赵志福滚烫的眼神、热 烈的笑、温暖的怀抱。她一连读了十多遍，都能背下来了。兴奋之余，她 信心倍增，又去挑灯夜读了。

那时的感情， 就如皎洁的月光， 清澈如水、纯净明快，  温情满怀， 又 不失浪漫情怀。

瞒得过初一， 瞒不过十五。熟知两人的恋情早被好事的同学发现，  并 在校园里疯传，尤其是马红梅的那帮死党，没有一个嘴严的。

这天， 马红梅正在宿舍里一个人偷偷地看信， 被同宿舍的万彩霞抓了 个正着。全神贯注的马红梅只觉一道黑影闪过，手里的信纸唰地被一把抢 走，待看清来人，她惊叫起来：“天啊，万彩霞，快还给我。”

马红梅一个鲤鱼打挺， 跳起来就追， 这万彩霞不是省油的灯， 一面跑 一面还转过身对马红梅做着鬼脸，故意气她。

“彩霞、彩霞，  我的好姐妹， 快还给姐。”两人在宿舍里上跳下蹿，搞得满屋子狼藉。马红梅终于逮住了万彩霞，两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全身酸软无力。

“你个杀千刀的， 快还给我， 小心我撕了你！”“撕啊， 你撕啊， 看 我先撕了它。”“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彩霞，姐求你还不行嘛！”

万彩霞杏眼圆睁、柳眉倒竖， 做出拷问的架势：“好啊，那你老实交代， 这信是哪个小白脸写给我们的红梅姐姐的？”那副样子真让人恨得牙根痒  痒，马红梅哄着万彩霞说：“来，亲爱的，姐给你一个好东西。”乘万彩  霞愣神时，马红梅一把抢回了信，把万彩霞按到床上挠她痒痒。万彩霞笑  得岔了气，求道：“好、好、好姐姐，求、求你了，我认错好吗？”

“好说， 但你要保密。”马红梅放开万彩霞， 缓过气来的万彩霞眨巴 着眼睛， 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让我看看，不然我就告诉她们几个。”

马红梅见万彩霞那严肃的样子，怕她嘴上不严，真告诉那几个死家伙，   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递过信去。“哈哈，  就是嘛！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姐。” 万彩霞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让马红梅忍不住想揍她一顿。

万彩霞读信后脸颊微微泛红，故意拖长声音调侃道：“好诗啊！我—— 很——在——意——你，有这样的好情诗，还对姐妹藏着掖着，真不够意 思！从今天开始，你的情书要和咱几个姐妹一起分享。”

“不行， 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马红梅急红了脸。 万彩霞贼笑着，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说：“那你得请客。”马红梅如做错事 般乖乖地答应，任由万彩霞摆布，心里盘算着如何整治万彩霞这个“大 嘴巴”。

两人说说笑笑地来到校园外的小商店， 买了一些平时爱吃的零食。馋 嘴的万彩霞吃着糖，嘴巴甜多了：“好了，我吓你呢。今天的糖格外地甜 啊！光我们两个吃不太好，给那几个死女子些。”

“红梅你可要小心， 我现在有你的把柄。嘻嘻。”万彩霞眨了眨眼， 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露出一副无赖相，身上那件红黑相间的花格 子衬衫，更衬出万彩霞的娇俏。到了教室门口，万彩霞叫出她的几个好姐 妹来，清了清嗓子：“大家站好队，我给大家分一些好东西。”

“什么东西？看你神神秘秘的， 别绕弯子了， 我们还要看书去呢。” 一个矮胖的姑娘说。万彩霞忙笑说：“有糖吃啊，人人有份。”万彩霞一   人一份分了，给自己多留了一份。想不到那几个家伙一看一人才这么点儿   东西，对视一眼说：“把手展开。”

“再没有了。”万彩霞向后退了退。“把手展开，  听到了吗？”那个 矮胖的姑娘一副凶悍的样子，脖子伸得老长。万彩霞瞪眼立眉，但唬不住 她们，脸色微红地败下阵来，不情愿地展开手，手心里还放着五块糖，几 个人一阵风地一抢而空，又不怀好意地说：“敢吃独食，看姐妹们不收拾 你们。”

万彩霞白了一眼马红梅，说： “都被她们几个死女子分光了，你还不 帮帮手？ ”马红梅粉面含春，笑靥如花，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万彩霞吓唬 说：“你今天不帮妹子出了这口气，我可饶不了你，我很在意你啊。”马 红梅一听慌了，忙帮腔：“一帮死女子，真是恩将仇报啊，人家吃糖都想 着你们几个，你们还想吃了人家不成？”

一个高个微胖， 瓜子脸、高鼻梁的姑娘说：“是你买糖，还是她买糖。   为什么不叫上咱姐妹几个？自己吃得胀住了， 把剩下的给姐妹，还私藏。” 马红梅一看这几个家伙今天是吃定她俩了，剜了一眼万彩霞。万彩霞一脸    的苦瓜相，嘴抿得紧紧的。这几人一哄而上，在万彩霞的衣兜里、胸部一    通乱摸。

万彩霞痛苦大叫：“哎， 死人， 真是坏透了， 太不信任人了。”万彩霞这一骂，这几个家伙更猖狂了，摸胸的摸胸、揪屁股蛋的揪屁股蛋，痛 得万彩霞如小猪一样直哼哼。

万彩霞拿眼瞪着马红梅喊：“我很在意你啊。”马红梅惊得魂都快出 来了，忙上前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拉开几人：“没了没了，还抓人家，真不 仗义，说变脸就变脸，哪有好姐妹样啊！”几人看万彩霞真没吃头了，嘻 嘻哈哈地停了手。

几个人开心地吃糖， 但吃完糖后， 一个小个子、圆脸蛋的机灵鬼觉得 不对，梗着脖子问：“说，什么事？请姐妹们吃糖！”“就是嘛！”几个 人附和道。

万彩霞看了一眼马红梅， 又恢复了牛哄哄的样子：“姐妹请你吃糖，   还要啥原因？”“不对。”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 把万彩霞惊出一身冷汗。

万彩霞正不知如何说，马红梅急忙救场： “我们家来了个亲戚，带来 了好多糖。刚才我正准备拿出来时，彩霞看到了，所以我俩就给你们几个 拿来了。”

几人看马红梅一脸真诚，就信了。其中一个瘦高个、高鼻梁的姑娘说： “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只有万彩霞这个死女子记着我们几个。”几个人 笑着，扮了个鬼脸便散开去教室里看书去了。

赵志福和马红梅相约半个月见一次面， 这天他提前递来小纸条：“六 点钟老地方见。”自从他俩的事被万彩霞发现后，马红梅格外小心，怕有 “小尾巴”跟着，走走看看，没有发现死党的影子，就大大方方地向约定 的地点奔去。

赵志福早就到了， 一见到他的身影， 马红梅就心慌意乱。赵志福正专  注地盯着湖面，马红梅悄悄地凑过去，想吓他一跳。刚近身，马红梅还没  有来得及使鬼点子，赵志福猛一转身，吓得她三魂出窍。赵志福忙扶住她，一脸幸灾乐祸地说：“没想到吧！”

“哪有这样吓人家女孩子的，真没良心。”马红梅娇嗔道。

赵志福忙赔不是：“逗你玩呢，你不是也想吓我嘛！”马红梅小脸微红，  用拳头捶赵志福，嗔怪道：“坏人一个。还没到约定的时间， 叫我来干吗？”

赵志福摸了一下头， 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最近喜欢上写诗， 全是写 给你的。”马红梅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此时一个土坷垃飞到 湖面上，咕咚一声，激起一片水花。两人回头看，什么人也没有，便继续 聊着。咕咚，又一声水响，马红梅觉得肯定是那几个死女子所为，便转身 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坷垃，向着隐蔽处扔去。啪一声，万彩霞突然从一棵树 后伸出头来，如一只小狐狸一样，笑呵呵地说：“吓着了吧？”实际上她 怕被打中，就先投降了。

赵志福忙塞给马红梅一封信， 说：“我先走了。”马红梅装好信后，

脸上飞满红霞，向万彩霞骂着追过去：“你这个死女子，我不会饶了你的！”

万彩霞一甩辫子， 扭着腰在前面跑， 像一团火， 马红梅就在后面追，   越追，万彩霞扭得越欢，到了校门口，两个人止步装作没事人地并排走着。 红绿相衬的两个姑娘，显得清纯醒目，万彩霞凑近说：“老实交代，赵志  福给你什么了， 一会儿让我看看，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读信：

红梅妹：

祝学习上进，争做班级第一名。别离时间太多，相聚时间 太短。总想见你，又怕耽误你的学习，只能把思念写进信里， 变成一 串串温暖的文字。在你独坐、静思、无聊时阅读它，于 字里行间感受我绵长的思念。

诗一首《心的归巢》：

心是一只鸟

总会从你的窗户飞进飞出

休憩在你的香巢

在温暖的春风中

在炎热的夏日里

在绵绵的秋雨中

在大雪飘飞的季节里

它不怕春雷阵阵

它不怕烈日如火

它不怕风吹雨打

它不怕严寒酷暑

为了抵达你的心田

飞越了万水千山

愿你好好学习，共勉，共勉。

爱你的福

一九八八年四月一 日

万彩霞闭眼摇头， 似笑非笑地说：“诗是好诗， 就是太酸了。这是想 出一本诗集吗？何不写点儿情话，让姐妹脸红心跳一下。”

马红梅气得直瞪眼：“你个死女子， 嘴碎不碎， 我们这是相互鼓励学 习啊。今天跟踪我干什么？”说着，作势要挠万彩霞。万彩霞忙求饶：“好 姐姐，不带这么玩的，我就是想吓吓你们两个。哪知我一激动，坏了你俩 的好事。快说今天怎么补偿我？”

“你啊，猪八戒败阵——倒打一耙啊，还想宰我？ ”马红梅气哼哼 地说。

“我不管。”万彩霞耍赖道，“请大家吃零食， 不然我就把今天的事 说出去。”

敌不过姐妹的要挟，马红梅带着淡淡的甜蜜， 羞答答地答应了。她 不愿意姐妹们掺和自己的事，但又无力拒绝她们的骚扰。每当马红梅与赵 志福秘密相聚，她不愿意让姐妹们出现，但再小心谨慎，还是甩不掉“小 尾巴”。

九月，湖面泛着清冷的光。总是早到的赵志福这次却迟到了，  原本心 情很好的马红梅，此刻有种淡淡的失落感。秋风吹来，带着凉意，她不由 得打了个冷战，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担忧。

半个小时过去了， 太阳收起余热落山了。迟迟不见赵志福的踪影，  马 红梅等得心焦，开始胡思乱想，原来等人是这么煎熬。等赵志福来了非要 给他点教训不可，她百无聊赖地抓起土坷垃向湖面打去，涟漪一圈圈地荡 漾开来。这时，赵志福满头大汗地跑来，累得手拄着大腿，喘着粗气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让你担心了。”马红梅故意不理他，赵志福又慌张 地解释：“班主任突然找我谈话，说今年是特别重要的一年，问我咋打算 的，不能耽误了中考。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心 里一直惦记着你。”

马红梅于心不忍， 不再责怪。 一阵秋风来， 她打了个寒战， 赵志福忙 伸开双臂，马红梅害羞地扑进他怀里，静静地倾听赵志福如诗人一般形容 龙湖的美：“我就特别喜欢龙湖，它懂人的感情，充满灵性，充满智慧。 不高兴时，我对着湖水诉说心事，湖面微微波动回应我。高兴时，我对着 湖水畅谈，湖面映满云霞为我庆贺。想你，却怕影响你的学习，我也对着湖水说了，湖面鱼儿翻滚，野鸭鸣叫，为我解忧 … … ”

马红梅正听得入迷， 体验这如诗如画的美， 赵志福话头一转，嬉皮笑 脸地说：“红梅，你就是我的灵魂，如果没有了你，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 的躯壳。”

马红梅一个激灵， 吓得跳起来， 脸蛋红红地用拳头捣赵志福： “你这 人咋这样！ 一猛子把人吓着了。”赵志福眼睛亮亮地望着马红梅笑，她羞 答答地说：“哥，你讨厌死了！”

赵志福突然正经地说：“红梅，我就喜欢和你聊天， 聊学习、聊前途，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快乐，就如无比美妙的烈酒，让我沉醉。”

马红梅羞红了脸， 不好意思又非常高兴， 心上人的话如酒一样，让她  迷醉，年轻的心总是那样敏感。先前风凉飕飕的，此刻如沐春风，温润着  身体，晚霞飞上恋人的脸颊，像盛开的桃花。两人紧贴着，马红梅淡淡的  体香，让赵志福心旷神怡，温热的体温如磁石一般，拉近了年轻人的心，   更增添了无限乐趣，躁动的本能让两人倍感羞涩。时间似乎停滞了，空间  也静止了。眼神在燃烧，似电，似波，似光，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们  青涩而又笨拙地，蜻蜓点水般亲吻了对方， 又羞涩地快速分开，脸颊绯红。

为了抑制狂乱的心， 缓解初吻的羞涩， 赵志福忙转移话题：“红梅， 我，我得奖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荣誉证书：“红梅，你看，我 写的散文《龙湖四季》，在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上荣获一等奖。”

马红梅摸着烫金字体， 崇拜地说：“哥啊，你太能了。把我们的家、 我们的湖、我们的生活，写得那么美。”

两个人头碰头地读起来：

我的一切美好都是从陇山龙湖这儿开始的，它的春夏秋冬给我了无限灵感。

我爱陇山龙湖的冬天。

冬天，龙湖失去了往日的生机，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风卷 着雪花漫天飞舞，它那美丽的面容如少女脸上遮着的轻纱。看 着湖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用肩挑着、用手提着、用架子车运 着各种年货，他们快活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响亮。最快乐的是与 我最爱的人在这块天然的滑冰场上滑冰，与她追逐嬉戏 … … 当 凛冽的寒风刮起的时候，龙湖一改往日的温柔，风从四面八方 汇聚到一起，在冰面上横冲直撞地卷过来。那时候，你可以去 农民朋友家围着温暖的火炉聊天、抽旱烟，吃那热气腾腾的油 馍馍，可是我不愿去，我要和我最爱的人一块儿感受这寒风中 的温暖。

春天，时间如流水一样。风神从远山而来， 掠过湖畔的柳林， 柔软的枝条欢快地扭着纤纤腰肢， 我拉着她的手，一块儿散步、  聊天、看书。龙湖禁不住春天的热吻，敞开封冻已久的心扉，  波光粼粼。鱼儿欢快地游上水面，吐着泡泡。湖边的农民犁开  土地，播下希望的种子。我们相爱的种子也随着时光在两人的  心田播下，等待热恋的夏天、丰收的秋天。

夏天，龙湖如长成的大姑娘，穿上漂亮的绿裙，湖面上翻 飞的各种水鸟是那裙上的花边。村里的大人小孩，看着那绿莹 莹的水面，会情不自禁地一个猛子扎进去，水面荡开一圈又一 圈的圆晕。在水中，人们没有了往日的腼腆，个个似刚从母腹 中出生的婴儿，大呼小叫着，来一阵狗爬式，来一阵站水；或 静静地躺在绿绸缎般的水面上，看天上悠悠飘来的白云，如嫦娥披着的轻纱，陶醉于龙湖幻象之中；或坐上小船，在绿波中 荡漾；或躺在河边享受阳光的亲吻，其乐融融。我们的爱，就 是在这样的夏天里不断升温，我们的爱情之树，生根、发芽、 开花，正如农田里的庄稼，我们百般呵护。

秋天，田野里一片金黄，夕阳西下，微风轻拂过秋天的田  野和深绿色湖面，麦浪和水波一同荡漾着农人们的欢笑。傍晚  的龙湖别具一格，夕阳似出嫁的新娘满面红晕，把西边的云朵  映得红光满面。龙湖的深处漂来一条小船，打破傍晚蛙的叫声，  惊起一群群水鸟。我们的爱就如金色的九月， 充满了金色的辉煌。 在星稀月朗的夜晚，让相恋的人儿不忍离去。

我爱陇山龙湖的四季，它给我们的爱充满无限生机，它给 我们的成长带来了无限的希望 … …

马红梅陶醉于这篇优美的散文中。从此， 赵志福在她心中更显伟岸了， 让她魂牵梦萦。马红梅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让自己能配得上赵志福。

两个人互相鼓劲的书信， 被万彩霞称为情书。字里行间澎湃的感情，   如暗夜的繁星，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万彩霞有些嫉妒马红梅了，不知为  啥，她也好像暗暗喜欢上多才多艺的赵志福了。她叹口气， 稳住慌乱的心， 赌气地说：“不看了，从此不看了。”

“啥不看了？我看看。”这一幕正好被她们的好姐妹逮个正着。 一群 少女看到男同学写给女同学的情诗，如打了鸡血一样激动。

一个女生兴奋地跳到床上， 手里挥舞着信纸， 喊道：“快看啊， 这是  写给我们大美女红梅的情诗！”一个胖妞儿急忙去抢：“快给我看看！” 另一个瘦猴儿也跟着跳上床， 一起瞎起哄。

破床板承受不住几人的揉捻， 突然哗地一声倒了， 她们连同床板、被 子一块儿轰然落地，几人横七竖八地窝在支床板的砖堆里，被子、枕头、 床单胡乱地盖在她们的身上，尘土把几人弄成花脸，表情扭曲，乐坏了马 红梅和万彩霞，两个人拍手狂笑不止，几人爬起来时，灰头土脸的甚是滑 稽，痛苦地揉头揉腿，还吐了口嘴里的土渣子。

“我让你俩笑。”几人忍着痛一拥而上， 把马红梅和万彩霞压倒， 挠 痒痒的挠痒痒，掐肉的掐肉，两个人又痒又痛，流出眼泪来，不停地求饶：

“好——好——好妹妹，饶——饶——饶命啊！”“不行，要叫姐姐。”“好—— 好——好姐姐，饶——饶——饶命啊！”

几人闹够了、疯够了，累得全身没一点儿力气了，头压着头，手压着手，   腿压着身子，像小猪一样躺在那里哼哼。不知谁说了声：“一会儿学生会    要来检查宿舍卫生，快起来收拾啊。这么乱，学生会那帮子又会说是猪窝。”

几人一跃而起，抬床板的抬床板，码砖垛的码砖垛，铺床的铺床， 扫地的、洒水的，七手八脚地干完了活儿，整个宿舍焕然一新，几人长叹 一口气。突然有人问道：“情诗呢？”几个人又是一通乱翻，从一堆衣服 里面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其中一个捋了捋信纸说：“看，都折成这样子 了，看红梅不揍扁你们几个。如果是我的白马王子看见你们这样糟蹋他的 情诗，还不撕了你们几个！”

“红梅姐， 有情书我们大家一起看， 分享快乐啊。”“就是嘛！”几 人附和道。

万彩霞骂了句：“真不害臊！”脸却红了。马红梅又生气又无奈， 心想： “这帮害人精，不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忙把信纸折好，装到信封里。

那几个家伙纷纷说：“还没看呢就装起来， 真是小气！”然后嘻嘻哈 哈地笑着抢了来看。正看着，同宿舍的一个女生跑进来喊：“学生会的检查卫生来了，快收拾。”马红梅忙收起信，几人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子。 刚收拾好，校学生会主席赵志福和值班老师进来了。值班老师喊了声：“好 家伙，这一大帮女子在宿舍里干吗呢？还不去上自习！”

几人咯咯笑着跑出了宿舍。在人群里，  万彩霞看到赵志福神气地与那 帮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就掐了一把马红梅，悄悄说：“看你的白马王 子，帅气不？”马红梅羞得热血上涌，转身作势要打，万彩霞红着脸笑着 跑开了。

教室里， 那几个死党挤眉弄眼地说：“亲爱的， 你莫慌！”搞得马红 梅脸如火烧。不过此事发生后，她再不怕那帮死党了，光明正大地与赵志 福谈起恋爱。

马红梅恋爱的事， 让这帮姐妹对她刮目相看。爱情对于青春期的她们  来说，充满魔力，无法抗拒。 一上初中，女生心中隐隐约约会对某个男生  产生说不出的好感，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原来叫“爱”。她们没有接  受过这方面的教育， 还以为是一种病，不敢告知他人，心里既自卑、害羞， 又渴盼、好奇，是马红梅让她们明白，这是朦胧的爱。

在传统认知中， 小小年纪谈情说爱， 是伤风败俗。说喜欢某人，  或者 爱某人就是不正经。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算正常交往，通过 “三聘六礼”“明媒正娶”才是门风端正，是人人夸赞的好事。

“自由恋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陇山地区， 还是一个新名词， 之  前叫私会，或私订终身。村里出门打工的女子，在城里找了对象不回来，   或者找个邻村小伙，在外成家不办婚礼，没给家里一分钱彩礼的， 叫私奔， 都属于村里最大的新闻， 父母觉得没有面子， 当笑话一样被人谈论。当时， 马红梅在学校明目张胆地谈恋爱，也是为世俗所不能容的。

他们思想落后，是有原因的。那时， 陇吉县只有部分乡镇通了照明电，条件好的干部家庭才买得起黑白电视。偏僻的陇堡乡还没有通照明电，更 不要说陇川村，好多人都不知道电为何物。

电视传播的一些新思想、新事物、新观念，  在这里都会一石激起千层 浪。虽然新中国已成立多年，推翻了旧社会，但几千年来的封建礼教仍根 深蒂固，对中学生谈恋爱，连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都持保守看法。

马红梅和赵志福谈恋爱的“丑事”，悄悄地在同学之间发酵。有一天  晚上，马红梅被一个叫李淑芳的女生叫走了， 两个人因为赵志福产生嫌隙，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本来是一段美好的青春故事，却因为不会处理感情问  题，产生了极坏的影响。

后来，马红梅对自己当时的做法特别后悔。如果把心思全放到学习上， 说不定自己能吃上公家饭，也能嫁个好人家。老人言：  一心不能二用，什  么时间干什么事，该学习时全身心学习，到了恋爱的时间再去恋爱，过早  地陷入爱情或干不切实际的事，都是误入歧途、自毁前程。这件事的另外  一个主要人物李淑芳在学业上也受到了挫折，但结果还算不错。

李淑芳是街道上人家， 家里条件好， 经见的事多， 胆子也大。她对赵 志福很有好感，暗示过他多次，还主动给他写了信。那时，赵志福和马红 梅已达成学习同盟，两人无话不谈，对李淑芳的表白反应很冷淡。这下伤 害了嫉妒心很强的李淑芳，她把心中的无名之火全发到马红梅的身上。李 淑芳是“班花”，心里从不认输，决定找“狐狸精”马红梅谈一次话。李 淑芳大高个儿，五官精致，不扎辫子，头发如黑色绸缎披在肩上，穿着时 髦，气质高雅，和其他女生形成鲜明对比，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李淑芳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 见到马红梅后怒火中烧， 本来想好好谈 话，却变成了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为什么抢走了赵志福？”

马红梅吃了一惊：“你和他什么关系？”李淑芳情急犯了糊涂， 如泼妇一样张口就来： “我是赵志福的对象。 你个狐狸精用什么手段勾引的他？”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已收不回了。

马红梅被李淑芳激怒了， 回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 有本事你问 赵志福去。”

马红梅的话无疑戳到李淑芳的内心痛处， 少女的骄矜， 被怒气激发， 使她变得不可理喻： “我警告你，离赵志福远点儿，小心姑奶奶撕了你 的嘴！”

马红梅也被激得犯了泼劲儿， 心想哪有这么霸道不讲理的浑人， 竟然 欺负到自己头上了，她怒吼道：“你想把我怎么样？你自诩是大美女，有 本事把赵志福迷住，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盛怒之下，李淑芳如一头发威的老虎，大骂道：“我看你不但是狐狸精， 嘴还犟得很。”说着抢上前，照着马红梅的脸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打人不打脸， 骂人不揭短。虽然马红梅性格温顺，  但兔子急了还咬人 呢，“啪啪”，她结结实实地还了李淑芳两巴掌，李淑芳被打急了。向来 强势的她哪受过这种气，上前抱住马红梅连撕带咬。马红梅用力推开李淑 芳，准备离开，谁知李淑芳又疯狂地冲上来，伸手抓马红梅的脸。

马红梅躲来躲去， 正当两人难分难解时， 她的一帮姐妹从天而降， 一 把推开正在撒泼的李淑芳：“这谁啊，哪来的泼妇？”

李淑芳是街道上的人， 胆大、蛮横。虽然收了手，  但仍不肯罢休。万 彩霞也来了疯劲，见自己人多势众，吼道：“臭不要脸，长得美就牛？！ 牛啥牛，看姐妹们不收拾你！”不知谁喊了一声：“打！”姐妹们一拥而 上，照着李淑芳就是几脚。

李淑芳一看不是对手，想溜，但死鸭子嘴硬，走前骂了一句：“走着瞧，姑奶奶不会饶了你的！”

马红梅几人怕把事弄大，被学校开除，也就罢手了。

青春期的孩子记仇， 打了架，在没有大人开导的情况下， 容易变得极  端。李淑芳集结了一帮姐妹向马红梅发出挑战， 还学《三国演义》的桥段， 发来战书。

接到战书后，马红梅的一帮姐妹气得口吐芬芳：“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要给她个教训。”真是无知者无畏，没有人正确引导， 班主任也没有察觉， 面对这种情况，她们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来就来，谁怕谁啊！”

马红梅一把撕了战书， 扔在脚下使劲踩了几下， 还呸地吐了口唾沫。

不好好读书，打什么架啊！她们根本没考虑过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责 任，只是觉得就此罢手会丢了面子，绝不能任人欺负。几人就学《孙子兵 法》中的“攻心者为上”，想吓唬吓唬李淑芳，让她自己认输。

马红梅的应战， 让李淑芳骑虎难下。她本想让马红梅知难而退，  哪知 这帮不知死活的妖精，还真顺着杆子往上爬。她一下没了主意，只好硬着 头皮应战。

李淑芳和马红梅各带着一帮人如约来到操场上， 大战即将开始， 空气 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这是干什么？晚自习不去学习， 在操场上干啥？”一个中年男人在  黑暗处厉声大喝，原来是马红梅的班主任牛老师， “李淑芳和马红梅留下， 其他同学都回班里去！”

一场风波被双方的班主任及时制止了。当时还没有素质教育的说法，   在这个穷山沟沟里，老师教育学生常采用武力管教。班主任就如学生家长， 说话做事总是命令式的，很少推心置腹地谈人生哲学，指导学生哪些事该  做，哪些事不该做。家长和学校的教育方法基本一致，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教鞭下面出人才”。

家长对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是：“娃娃学不进去， 不听话， 你就用教鞭 好好地收拾他。”马红梅从小学到初中，老师就是这样待她的。做错题、 写错字，脖子上就会挨老师一巴掌，两眼金星乱冒，头脑一片空白。她记 得有位小学老师用抬水棍打人，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头上被打了个鸡蛋大的 包，常喊头晕头痛。她多么希望老师是智者、是知己，能理智地教育她怎 么做人。

学生打群架， 这事影响极坏， 双方班主任都不希望事态扩大， 想大事 化小，小事化了。李淑芳是初二年级的学生，正是初中最为重要的一年， 所以李淑芳的班主任又气又怕，严肃处理怕影响学习，不处理又担心纵容 了她们，总之责任重大，班主任权衡利弊，只批评教育了一番。

马红梅正在上初一，班主任牛老师觉得正是抓学风、抓学习的好机会， 便和教导主任商量着要整顿一下初中的学习风气，教导主任把这一计划报  给校长，校长听后不予置评，说正逢全乡校风考评，不能给学校惹事，小  范围批评教育一下就行了。

牛老师见管不了其他学生， 便叫来马红梅严厉批评一顿：“马红梅， 你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还谈恋爱、打群架！这哪像一个女娃娃干的事， 这比街上的地痞流氓还可恶……看你这个样子，将来肯定是没啥出息，嫁 人也找不到一个好人家。”

牛老师整整一个小时的疯狂输出， 对马红梅不仅没有起到教育作用， 反而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离开办公室时，马红梅都哭成了泪人儿。 如果是感情脆弱的学生，可能会被打击得厌学、不思上进。过了几天，牛 老师突然觉得当时有些过火，是老师的失职，于是又找马红梅聊了一次： “现在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谈恋爱影响学习。中学生谈恋爱如小孩子过家家，既浪费时间，又没有好的结果。如果你能把学习搞上去，你和赵志 福谈恋爱、聚众打架的事就一笔勾销。如果学习搞不上去，我定要通知你 的家里人来管教你。”马红梅是个要强的女孩子，虽然前两天牛老师的话 太过伤人，但她不服输，立誓奋发图强把学习搞上去，她向牛老师保证： “我一定要把学习搞上去，不然您开除我。”

在此后的日子里， 马红梅争做班里的好学生， 赵志福也不断鼓励她， 给她讲题答疑，两人更加形影不离。

马红梅顺利升到了初二， 李淑芳却因为感情的事影响了学习， 甚至留 了级，正好和马红梅分到同一班。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人又发生了 一些纠葛。

从开学到期中考试， 李淑芳认真学习， 上课积极发言， 尤其是期中考 试成绩比较理想，整个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她那灰色的心情得以好转。本 就条件优越，这下她又找回了自信，言谈举止显得不凡。作为情敌，马红 梅自然感受到很大的压力。李淑芳一有空就给成绩差的同学讲题，表现出 一副热心肠，获得了部分同学的好感。

马红梅的那帮姐妹见李淑芳这副做派， 心里有些反感， 认为她处处表  现自己、炫耀自己，不禁为马红梅鸣不平：“红梅姐，你看李淑芳的那个  傲气样，哪天我们姐妹给她点颜色看看！”马红梅说：“想要扬眉吐气，   必须在学习上超过她， 杀杀她的锐气。”“对对对！”一帮姐妹点头赞同。

李淑芳心里也放不下与马红梅之间的龃龉。她这么做，  多多少少有些 故意表现的意思，尤其是给别的同学讲题时，还时不时用眼剜马红梅。为 了改变自己的不利局面，李淑芳想先从万彩霞下手。

期中过后的一次模拟考试， 马红梅成绩考得不如李淑芳。李淑芳请全 班同学吃零食，还特意请了马红梅的那帮姐妹。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后，马红梅考了全班第一名，李淑芳是第八名。

马红梅和一帮姐妹真是扬眉吐气， 凑了些钱， 大吃一顿以示庆贺。这 种场合当然少不了李淑芳， 一帮姐妹想看她的反应，借机嘲笑她。李淑芳 是被万彩霞连拉带扯地架来的，此时的她如泄了气的皮球——蔫巴儿了。 看到此情此景，李淑芳心里五味杂陈，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学习上超过马红 梅，绝不能输给她，李淑芳冷哼道：“马红梅、万彩霞，你们等着，我会 让你们笑不出来的！”

李淑芳收集到一些对马红梅来说相当致命的信息， 不禁开怀畅笑。她  从万彩霞那打探到马红梅有个哥哥，快而立之年了还没有成家，马红梅的  母亲希望拿她“换头亲”，所以红梅家绝不容许她在学校谈恋爱。总之，   李淑芳对马红梅做到了知己知彼， 自信地说：“赵志福，你一定会后悔的，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谁才是最值得你选择的人。”她一直想不明白：“我  李淑芳要形象有形象，要钱有钱，学习也不错，就是考不上中专，我也不  愁吃喝。只要我努力，家里一定会尽所能供给我的，考上学是迟早的事。  马红梅家里穷得叮当响，赵志福还把她当宝一样。我要让你赵志福尝到被  羞辱的痛苦！”

赵志福的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 是校学生会主席， 也是全校公认的 三好学生。他自尊、自爱，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李淑芳就是 看中了他这一点。她为了多与赵志福接触，通过同学赵志宁常约赵志福一 块儿玩耍，还请同学们下馆子，给每人一份小纪念品，并故意让赵志福等 陪着她到银行存钱取钱，存取金额让赵志福惊叹。他全家半年的收入，都 比不上李淑芳一个人的零花钱。

李淑芳还鼓励赵志宁追求马红梅，她发现赵志宁很喜欢马红梅，只 是碍于赵志福才没表白。李淑芳常暗示赵志宁，喜欢就大胆地说出来。初二一年，马红梅与赵志宁的亲密程度远超过了赵志福，两人约会时赵志宁 常陪伴马红梅左右，连赵志福都感觉到尴尬。

随着与李淑芳接触次数的不断增多， 赵志福对她的看法也发生了微妙  的变化，觉得她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甚至对她的理财能力暗暗佩服。 这些，李淑芳从赵志福的言语和神态中能感受得到。

有时赵志福和马红梅约会时， 也会与李淑芳不期而遇。马红梅倒能坦  然面对，赵志福反而显得手足无措。李淑芳见状，哈哈大笑道：“我说谁  这么甜蜜呢，原来是我们的白马王子啊。怪不得我们的红梅同学正上课呢， 一转眼就不见了。真是打扰了两位的好事。”

赵志福显得有些尴尬， 想调节一下气氛， 谁知李淑芳又调侃道：“赵 志福你真行啊，吸引了这么多女同学围着你转。赵志宁喜欢马红梅，你也 喜欢，两兄弟就爱一个女生，真奇怪。”赵志福被触到了痛处，脸一热， 血气上涌。

马红梅红着脸恼怒地说： “李淑芳你说话咋这么损？心直口快也不注 意场合，是故意埋汰人吧？”李淑芳面不改色地说：“难道不是吗？我说 的是实话。”马红梅挽着赵志福的胳膊，神情激动地说：“李淑芳，你不 要信口雌黄！”

赵志福心中五味杂陈， 两人为了他争吵， 让他感到极为无聊， 而马红 梅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和李淑芳斗嘴，赵志福尴尬地甩手离开了，马 红梅一脸难堪，李淑芳则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虽然赵志福和马红梅不久便和好了， 但两人之间有了裂痕， 似乎没有 先前亲密了。更为郁闷的是，凡两人约会时，总会碰到李淑芳，李淑芳旁 敲侧击地胡言乱语。有时堂弟赵志宁陪在马红梅身边，帮着拿书，如一个 小跟班一样，还总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他们这种尴尬的交往，让赵志福心生厌烦，学习成绩不断下滑。马红梅也受到了感情的困扰，学习大不如 前，变得蛮不讲理，有时候还无理取闹。

两人学习成绩下滑， 最着急的就是各自的班主任， 他俩多次被找去谈 话，说如果处理不好关系，影响学习， 一定会通知家长。李淑芳抓住机会 不断给班主任打小报告。班主任一听急了，火速通知双方家长，并严肃地 说：“两人在学校谈恋爱，不学习，希望家长管管。如不管，惹出更大麻 烦，学校将考虑开除二人。”

红梅娘知道后， 在家里就闹开了， 女儿嫁谁不嫁谁， 决不能由着她自 己。如果让学校开除，女儿的名声就坏了，不好“换头亲”了。马红梅心 里委屈，她和赵志福是闹了一些矛盾，影响了学习，但不让两人交往，她 实在接受不了。可家人只听老师的，不问来龙去脉，不分青红皂白，强硬 地让两人断了关系。

后来赵志福回忆起这些，极为伤感：“在不该恋爱的阶段，两人恋爱了。 初恋就像昙花一现，虽然美丽，但衰败得太快，与个人的前程相比，显得  微不足道。”

马红梅与他果断分手， 让他消极地认为都是因为自己家里穷， 考上中 专也没用，还不如早日走上社会挣钱，自此上学就有了混日子的想法。之 后，师生眼中的三好学生、人人学习的榜样赵志福如同变了一个人，他的 生活轨迹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迎接他的是一条困难重重的人生之路。

马红梅升到初三后， 学习状态如秋后的鸡娃子， 步伐东倒西歪， 再没 有精神过，也放弃了靠学习跳出农门的机会。而李淑芳因家庭条件优越， 通过复读，顺利考上重点中专，吃上了公家饭。自此，三人的命运有了巨 大的差别。

马红梅的一帮姐妹，上高中的上高中了， 能上中专的上中专了。总之，

他们那两三届学生，有一小半儿靠考学跳出了农门。这些人都很幸运，若  干年后有人当了政府官员，有人成为媒体记者，有人成为银行行长，有人  成为人民教师……另一半儿人中，有人出门闯荡，成了企业家、小生意人、 包工头、建筑工人；还有极少数早早结婚生娃，在农村守着土地过日子，   终活成父辈的模样。

初中毕业， 马红梅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她听从母亲的安排，  不断被 迫相亲，在这些人中认识了刚从司法警官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乡派出所的 同乡张军。张军长得高大威猛，穿上笔挺的警服，妥妥一个美男子，两个 人火速进入了热恋期。但张军工作后却选择了一个家庭条件好，又有稳定 工作的女教师结婚了。马红梅虽然天生丽质，但与有着稳定工作的教师相 比，还是有些逊色。

马红梅受了打击，明白了差距，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母亲安排的相亲上。 有个相亲对象叫王大宝，大宝爹说他们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只要马  红梅能嫁给他儿子，两个女儿随狗蛋挑。

红梅家提出狗蛋的媳妇过门， 红梅才能上花轿， 双方基本同意了， 红 梅娘为此精心准备了一桌饭，想在饭桌上把这事儿定下来。马红梅正在厨 房做饭，王大宝悄悄地溜进去，看到如仙女般的马红梅，趁她不注意，冲 上去就咬她的脖子，还傻傻地说：“美得很，比葱油卷饼香。”这突如其 来的袭击让马红梅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吓得大叫。狗蛋冲到厨房，看 到王大宝的野蛮行为， 一脚踢开他，骂道：“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 不能让人欺负我妹妹！”说着轰走了相亲人。

真是家有女儿不愁嫁，很快又有提亲的人上门了。这次来的小伙叫白 定国，一米七五左右，五官周正，穿着得体，说话办事利索，就是有点儿 娘娘腔。马红梅初见他就感觉很难受，但谁叫这家人的经济条件好呢。白定国的姐姐倒不错，结婚也是可以谈的，但王大宝的行为让马红梅心有余 悸，想处一处再说。马红梅在与白定国的交往中，发现他不但小气，还有 严重的狐臭，让她忍不住想呕吐。总之整整两年时间，马红梅处了十多个 对象，最终都不欢而散，这让她身心俱疲，精神几近崩溃，感叹好男人都 去哪儿了，这有毛病的男人，咋全让她遇上了？

想起这些往事， 马红梅一个人在后山梁上拍着胸脯哇哇大哭：“是老  天不长眼，还是上辈子我造过什么孽？我命咋这么苦啊！”哭着哭着，她  想起素未谋面的父亲，便面对着西山沉痛地跪下去，大哭道：“大啊，如  果您在天有灵，请您救救您的女儿吧。自从我记事起， 一直是妈妈照顾我。 您走得早，没有尽到做大的责任，您在天上救救女儿，也算是对女儿的一  种补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大啊，您的女儿快活不下去了，对人生失望  透顶，请大救救女儿，救救您的乖女儿吧。”

突然刮起一阵阴风， 呼呼作响， 马红梅似乎真的感觉到父亲的阴魂来 了。一阵风卷起她面前烧黑的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儿，向远方飘去，她似 乎看到父亲开心地笑了，半边天都是父亲的脸。

有希望就有精神，有精神才有前进的动力，才能继续追梦。马红梅 从悲伤、消沉中觉醒，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能被命运牵着鼻子走，要努 力改变自己，改变命运。她要从自身找原因，从自身做起，  一点一滴地做 出改变。只有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命运，马红梅有了为自己好好活一把的 想法。

挡在马红梅面前的困难就是帮哥哥狗蛋成家立业。解决了哥哥的事，   她自己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所以，她想清楚了一切，赵志福出车祸后，   她也没有去看，一直到听说赵志福娶妻， 成家立业后，她也像没事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