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春 县 记
池国芳
哀牢山南麓的皱褶深处,藏着个挂在天边的城——绿春。这地方海拔统有一千八百多米,活像造物主一时兴起,把整座县城托在云片片上。县志里写得明白:一九五八年才定的县治,因着四时苍翠,取名“绿春”。可这名字底下,埋着哈尼人十几辈的烟火。早先叫“六村”,六处寨子星星点点撒在山梁上,后来聚成个“东仰办事处”,到底在共和国朝阳里化成了今日的绿春。
县城是世间少见的奇观。三公里长的街巷,硬是在刀削似的山脊上蜒出条青龙。两旁屋舍层叠叠压着,黑瓦木墙仿佛从红土里长出来。赶街天最是热闹,背篓挤挨挨碰出脆响,哈尼阿婆的银饰叮叮当当,把整条街晃成了流动的银河。外地人初来总要晕个转向——在城里走路,抬头是人家屋顶的冬瓜藤,低头又是别户院里的火塘烟,真真是“楼梯街,云里寨,进门先要数台阶”。
这里的四季不按常理出牌。春季是雾海里浮着的绿舟,棉絮似的云团漫进窗棂,把晾着的衣裳都染得湿漉漉。夏天雨来得野,劈头盖脸浇透山梁,转眼又现出双虹桥,恰恰架在梯田上空。秋深时,满山的茶花白得像雪浪,哈尼人开始“扎勒特”(十月年),糯米粑的甜香能飘过三道山箐。冬雾最奇,整座城成了蓬莱岛,只露出教堂尖顶,活似神仙丢下的印章。
若是起早往城外走,神奇更是一重接一重。黄连山的原始林子里,望天树撑起翡翠穹顶,树蛙在苔藓上打坐,冷不防有白鹇拖着长尾掠过。山涧里藏着桃花水母,透明得像泪珠子,哈尼人说这是祖先的魂灵在洗澡。最绝的是梯田的晨光,千万块水镜映着霞色,忽然有鲤鱼打挺,“啪嗒”一声惊起水鸟,整片天地都跟着晃荡。
街子天的晌午,我常蹲在阿波家的腌菜摊前听古经。老人用火镰点着烟锅:“瞧见没?这城是活的哩。”他指指墙角裂缝里倔强的蕨草,“我们哈尼人就像这草,石缝里也能扎下根。”果然见满街的男女:妇女们背着竹篓还能绣花,汉子们扛着犁头唱“阿茨”(山歌)。晚霞烧红西山时,长街宴从街头摆到街尾,紫米酒、竹筒鸡、芭蕉叶包烧,连空气都醉成了蜜色。
过路客总要顺道去趟撒马坝梯田。有个北京来的摄影家,在观景台架起机器守了三日。第四天清晨云海乍开,他忽然扔了相机,对着万顷琉璃作揖:“服气了!这哪是田,分明是哈尼人绣给苍天的龙袍!”另几个昆明学生更痴,原计划停留两钟头,结果租了民房住下,说要等谷雨看“田鱼上树”——原来梯田排水时,真会有鱼儿卡在树杈上扑腾。
暮色四合时,我总爱站在气象局山顶看新城。南北狭长的灯带渐次亮起,像条金鳞蟒盘踞山脊。新修的柏油路蜿蜒如银链,拴住这片土地千年的魂。听说要通高速了,客栈老板娘阿依却笑:“再变,我们的云雾茶还是这个味。”她递来的茶汤里,分明泡着整个哀牢山的春秋。
这绿春城呵,是山脊上长出的寓言。它教会我:所谓奇观,不过是平凡日子开出的花。就像街心那棵三百岁的黄葛树,半边雷劈了还撑着绿荫——生命的热闹,原不在于地盘大小,而在根扎得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