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雪夜历险

冬天， 天气渐冷， 时不时刮风扬雪， 裁缝店里的活儿多， 赵志福就一 个人，特别忙。加上他一直思念马红梅，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却一直没有 她的消息，相思之苦乱了他的心智，让他精神状态很不好。赵志福盘算着 让弟弟放寒假了来帮忙，让他体验一下挣钱的不易，好好上学。

寒假，赵志强去陇坪乡给三哥帮忙，一进屋就看到满屋子的羊皮羊毛， 硭硝味儿扑鼻，就连吃的饭里，时不时还能拔拉出羊毛来。赵志强不习惯  这里的生活，但他知道三哥的不易，竭尽所能帮三哥干活儿。

赵志福不爱做饭， 但人是铁饭是钢， 每次到了饭点儿， 他就胡乱弄些 吃的，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也不讲究好不好吃。赵志强不会做饭，帮不了 三哥，就对赵志福说：“三哥，我看你得找个老婆了，至少能给你做三顿 饭，还能帮你收拾一下屋子，再这样熬下去你的身子就垮了。”

赵志福反问：“每天和羊皮打交道， 你说能干净吗？这找老婆哪那么    容易，还是多干些活儿挣些钱， 把家里收拾好，看能遇上合适的女子不？”

赵志强也面露难色， 心想：“也是，哪有那样容易的事？”在他看来， 三哥的确很辛苦。每天六点起床， 除了吃午饭和晚饭时可以各休息半小时， 一直不闲着，熬到晚上十二点才上床休息， 每天干活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真是熬死人了。赵志强见赵志福十二点了还不睡，就催促：“三哥，早点 睡，要是这样熬上一年，哪能受得了。”赵志福边踩缝纫机边说：“爷爷 常说，钱难挣，屎难吃。不这样干咋挣来钱呢？你要是觉得苦，就好好学 习，考上大学坐办公室就不用受这个罪了，你哥我现在是没办法了。”

有时候， 兄弟俩忙里偷闲闲聊， 赵志强和赵志福开玩笑说： “三哥你 快点娶个嫂子回来，要身体好的，能帮你干活儿，还能给你生几个娃，好 把我们赵氏的缝纫手艺发扬光大。”赵志福放下手中的活回敬道：“你懂 个啥，光生娃了，活儿谁干？你说我是照顾她呢，还是干活儿呢？”“先 找一个帮你干活儿，要是不好，就把她休了。”赵志强傻傻地说。赵志福 收起笑容说：“瓜兄弟，世上的事如果有那么容易就好了。”赵志强摆手 说：“哎，不说了，不说了。不过我建议别让你的娃娃学你的这个手艺， 这活儿也太辛苦了，还是让娃娃好好上学，将来有个好前途。我们受苦就 行了，不能再让后代受苦了。”

赵志福信心百倍地说： “瓜兄弟，你哥谋大事着呢， 一辈子断不能总 这样辛苦。等钱挣多了， 我要开一家服装厂，还要开上自己的小轿车。”“这 想法不错，我支持你。”对于三哥的伟大梦想，赵志强大声夸奖了几句。

两兄弟还聊起小时候的好多趣事。说有一个晚上， 他俩睡不着觉， 便  躺在家里的下房里聊天。聊着聊着没意思了， 两兄弟就光着身子站到炕上， 用灯光照着“牛牛”，在墙上投影子玩，两人高兴地跳来跳去，直到玩累  了才睡着。赵志福也回想起了这件事， 开心地笑起来，不小心踢倒了凳子， 说那时候真傻。

赵志强裁皮子、缝皮子很快，  赵志福夸他缝得不错， 他很高兴， 偶尔 偷奸耍滑，赵志福也不管。赵志福在缝纫机前一坐就几个小时，坐得屁股 蛋痛。赵志强关心自己三哥，让他干一阵活儿就起来走走，休息一下。赵志福嘴上应承，但是干起活来就忘了，把那台老缝纫机踩得如手扶拖拉机 一样啪嗒嗒地响，整个机身都在振动。裁好的面料渐渐成形，墙上不几天 就挂满了各式衣服。逢集，就被顾客拿走了。

做皮衣活， 最苦的就数铲皮子。赵志强累了时还能偷懒，  可赵志福没 办法偷懒，如果他偷懒了，这活儿就干不出来，钱也挣不上了。赵志强偷 懒，赵志福从来不说，他知道弟弟将来是要上大学的，让弟弟来帮忙就是 为了激励弟弟好好上学。

一个多月的假期， 赵志强在赵志福这儿最多干二十多天， 到了春节就 得回家。赵志强觉得铲皮、缝皮茬、锁扣子这些活儿太累了，这样的日子 对他来说度日如年，可是赵志福美好的青春年华要与这些东西常伴。赵志 强在花钱时，不会想到三哥挣这些钱是多么不容易，父母兄弟也没有切身 感受。只有爷爷赵作鹏知道孙子的不易，这些苦他也曾受过。

赵志强终于熬到快过年了， 活儿也干得差不多了。赵志福说： “老四  受苦了，你先带些钱回去，顺便买些年货。还有些收尾工作，等干完了我  年三十就回去。”临走，赵志福让赵志强捎十斤胡麻油回去，让家里过年用。

年来了， 大街上时不时地响起鞭炮声， 生意人把店门锁了， 贴上大红 对联回家过年去了。偌大的一条街显得空落落的，而赵志福还坚守在陇坪 乡的裁缝店，不停地忙活着。

赵志强归心似箭，早上天空飞起了雪花，在离开裁缝店往家走的时候， 他有一种漂泊异乡的感觉。这次经历让他明白了生活的不易，想着考上大  学就好了，毕业后找个体面工作，动动嘴，跑跑路，写写画画就能把事办  了，岂不比三哥的这个活儿轻松。

四十五公里山路， 平时赵志强骑自行车得走一整天。这天又下雪了，   不知能不能回去，但赵志强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家走。上路后， 雪渐渐大了，还刮起了大风，刺骨的冷。

山路坡陡、雪滑，  骑行还真是一件难事。星星点点的雪被风一吹就如 春天的柳絮飘散。下着下着，地上积了一层薄雪，自行车走过，压出一条 线来。雪不断地下，渐渐有一寸多深了，自行车轮胎压到雪上，发出咯吱 咯吱的响声。赵志强骑得非常小心，懊恼着：“这咋回家？老天爷这是想 要我的命啊！”这时骑行已相当费劲，他只好艰难地推着自行车走，累得 汗流浃背，头顶不停地冒着热气。

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山， 下坡时， 自行车开始打滑，有几次差点掉进沟 里，更要命的是他的鞋底不防滑，难以行走。当他艰难地推着自行车走到 上咸滩时，两腿发软，嗓子发干，烟熏火燎一般。

环视雪野，有一户人家的房顶升起淡淡的炊烟， 赵志强忍着干渴饥饿， 向那户人家走去。这户人家的大门开着，从门头和院子里的摆设能看出这   家人的光阴不错。赵志强径直走进院子，敲开上房门，见炕上坐着一个头   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奶奶，她端详着赵志强，说：“快上炕来暖暖。”

赵志强眼里噙着泪， 头上冒着汗， 嗓音沙哑地说：“我， 我饿。”老 奶奶朝院子里喊了一声：“端一盘馍来。”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穿一身花 格子衣服的小女孩端着一盘馍放到赵志强面前的炕沿上。赵志强饿急了，

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抓起馍就吃。老奶奶见状忙又喊：“泡杯茶来。” 那个羊角辫小女孩又端来一杯热茶水放到炕沿上，手被烫得放到嘴前吹。

赵志强没有感觉到茶水烫， 一口馍就着一口茶狼吞虎咽起来。

长时间的雪地行走， 赵志强的眼睛有些雪盲了， 老奶奶长的什么样，   小女孩长的什么样，始终是模糊的，他大脑一片空白，吃到嘴里的馍是什  么味道，甚至吃饱肚子，谢没谢这位慈祥的老奶奶， 赵志强都迷迷糊糊的， 没有多少记忆。可能太累，人的记忆力都下降了。  一盘馍下肚，赵志强能继续坚持走路了，此时已是下午，他急忙往回赶。

雪野茫茫， 寒风凛冽， 他头上直冒汗， 湿了发梢， 冻成细细的冰棒，   他顾不上这些，只想着能在天黑前回到家。他推着自行车走了五六里山路， 爬到李家章山路的半山腰时，腿一软，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同自行车从结  了冰的雪坡上滑了下来。他把自行车用绳子绑到肩上，跪下来手脚并用往  上爬。手抓着冰凉的雪地，粘在手上的雪快速融化成水，冰凉刺骨，他强  忍着，尽量用肘着地，艰难地往上爬，爬到坡顶平路上后，他的双手已冻  得失去知觉，他忙把手焐到衣服下暖了一会儿，过了一阵手才有了知觉。

其实比双手更惨的是双脚， 鞋帮子已被雪水湿透了， 两只脚泡在雪水 中，早已变得麻木。如果赵志强穿双母亲做的布鞋就好了，他脚上这双鞋 是买来的便宜货，鞋底是硬塑料的， 一到雪地上就打滑， 一点儿也使不上 劲，使行走更为艰难。

爬李家章山时， 天已经黑下来了。还有更陡的一段坡路等着他， 路旁 是深沟悬崖，细算路程，还有十五六里。赵志强再没有勇气走下去了，两 只脚先前还有猫抓一样的痛感，此时却如两块木头，不痛不痒，完全不听 使唤，体力严重不足。他扶着自行车，把腿提起来，想动一下脚，哪知已 麻木得动不了了。赵志强大惊失色，如果再坚持走，翻过山遇不到人家， 这双脚指不定就残废了。小时听老人讲过农村有冻掉手和脚的人。他不想 就这么残废了，也不想死在这儿。如果残废了，他这后半辈子就完了。赵 志强想就近找人家借宿，他望了望四周，山如坟墓般阴森吓人。

借着自行车的支撑， 赵志强向山下的村子里走去。只要遇到人家，  就 上去敲门借住， 一连问了三四家，都被拒绝了。他有些失望，但坚持继续 问，相信总有人家会收留他的。赵志强又向四周看了看，满眼是雪，人烟 稀少，朦胧间发现前面土岗子上孤零零地有一户人家，院子里亮着灯。老人常言住店不能住临边的，但赵志强已管不了这些了，只要有人家收留， 总比在野外被冻死强。这家人的院门虚掩着，赵志强艰难地将自行车推进 了院子，丢下自行车，就踉踉跄跄地往亮灯的下房走去，挑门帘进去后， 见男女主人在炕上熬茶喝， 一帮娃娃挤在炕上。见有陌生人进门，  一家人 都抬头惊看着这个闯入者。赵志强直接瘫坐到火炉旁的椅子上。男主人惊 道：“这娃娃冻坏了，快上炕。”

男主人约莫四十岁， 他忙跳下炕， 把赵志强扶到炕上， 想帮他脱掉鞋  子，可鞋子冻到脚上了，鞋带都解不开。夫妻俩只好把赵志强的脚连鞋带  脚包到破被子里焐暖。赵志强如木头人一样，迟迟没有反应，双脚在热炕  上焐了好一阵，鞋帮子上的冰才消了，男主人帮赵志强把鞋从脚上脱下来， 放到火炉旁烤。赵志强的脚仍毫无知觉，皮肤煞白，冰冷如铁。

这时从炕上跳下去个半大姑娘， 出了下房，过了一会儿， 端来了一盘  油馍馍。男主人忙把熬好的糖茶给赵志强倒了一杯，让他就着热茶吃馍馍。 赵志强木讷地抓起馍馍，就着热茶风卷残云，  一家人吃惊地看着赵志强。

吃了东西，赵志强精神好多了，这家人问他是干啥的，从什么地方来？ 赵志强脑袋里像是装满糨糊，也记不清自己说了啥。从他断断续续、前言 不搭后语的回答中，这家人大致了解到，赵志强是从陇坪乡回家过年，下 大雪，回不了家，在半路上累倒了，要借住一晚，第二天回家。女主人一 脸同情地说：“打工人可怜啊！”接着叹气说：“我们家这位，  一年四季 出门打工。”

赵志强的意识一直是模糊的， 他隔着窗子呆呆地看向窗外， 院里几间 大房子收拾得很体面，看得出是个过日子的好人家。赵志强的突然造访， 让这家人有些意外，为了让他休息好，男主人陪他在家里最好的上房睡， 给他盖了两层被子，感慨道：“你冻透了，要好好地出一身汗，才能缓过来。快过年了，弄个头痛脑热，年可怎么过？”

女主人穿着红花袄子， 裹着厚厚的青色头巾， 背了一大背篼柴火， 往  上房炕洞里添柴， 又看了看被子有没有盖好， 念叨着：“夜里你俩少聊点， 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早点儿回去，指不定家里人怎么着急哩。”大爱面  前，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是要用一生去躬行的。

女主人走后， 赵志强仍觉全身冰冷， 和男主人没聊几句就睡着了。天 一亮，赵志强感觉好多了，忙向主人家道谢，想赶早回家。可他忘记问这 家人姓啥名谁了，没法去感谢人家，他对此一直深深自责。

一直娇生惯养的他， 对人情冷暖和感恩没有那么看重， 随着时间的推 移，经历了生活磨难，方觉这情分的珍贵。之后赵志强一直想去感谢这家 人，他想，这样的人家，救助他的时候，肯定没想过回报，而是出于真心 的同情与关爱，以及对生命的尊重，这是人们朴实的博爱之心，伟大而高 尚，由己及人，由人及己，传递着满满的正能量。正因如此，这成为赵志 强的性格之一 ，一看到受罪人和受苦人他就想帮帮，不求回报。

赵志强先前还不明白， 做皮衣的活儿那么苦、那么脏、那么累，  三哥 为啥还是拼命、努力地干，废寝忘食，从未偷奸耍滑。这一次自己差点把 命送了，才知赵志福在这么远的路上， 一年四季来回奔波，都经历过什么 样的艰难险阻。

赵志强之前觉得三哥性子软， 不怕他， 还笑他傻、笨，  爱管闲事。直 到这次吃了苦头，他才渐渐明白生活的不易，才能理解人、容忍人，开始 有担当、有责任感，敢于吃苦。他也渐渐明白三哥不傻也不笨，是家里最 吃苦耐劳，最值得尊敬的人。

三哥这么拼命， 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这个家。他买摩托车不是为 了耍洋气，而是为了生活。陇坪乡距家几十公里，光靠骑自行车，这一年四季来去太辛苦了，如果遇上坏天气，不知有多危险。遇上好人家，还能 得到帮助，如果遇上不愿相助的人，那就有生命危险了。再者也不能总指 望找人帮助，帮一次就欠一笔人情债。欠下那么多人情债又拿什么还？还 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