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白有个约定

文/惠锋

地铁像一条疲惫蠕动的巨蟒在地下穿行，铁轨刮擦的尖啸，人流涌动的嘈杂，裹挟着倦怠的喘息充塞于车厢之中。我麻木地数着站点名字，紧紧攥住头顶的冰冷吊环，身躯随着列车不停晃动。就在此时，窗外一幅巨大广告牌倏然闯入眼帘，霓虹灯闪烁不息，勾勒出一行巨大字句：“举杯邀明月”——这句千年旧诗被镶嵌在此刻流动的现代钢铁洪流中，瞬间如一道闪电击穿了我因疲倦而沉滞的神经。正是这一刹那，那股深埋心头的古意竟挣脱了现实的囚笼，倏然令我灵魂出窍般，神思刹那飞越了千载光阴的阻隔。

骤然间，我竟已置身于盛唐长安的街道之上。夜空中，一轮硕大圆月悬垂，清辉如倾泻之水浸润世间万物。远处灯火辉煌，那是酒肆的招摇灯火闪闪烁烁，雕梁画栋的楼阁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檐角铃铎随风叮叮作响，混杂着酒香与隐约的笙箫之韵弥漫开来……这一切恍若一幅巨大流动的画卷，将我整个身心裹挟其中。唯有刚才那广告牌上的霓虹“明月”二字，仍旧顽强行进于眼前余光深处，顽固地提醒着那刚刚脱身的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一个身影踉跄着撞入我的怀中。定睛一看，但见那人衣袂飘飘，腰间悬挂酒壶，一双眼睛在朦胧月光之下如同星辰出海般闪烁——那正是李白！他浑然不在意相撞之事，只抬手拍着我肩膀，朗声大笑：“好个月明夜！走走走，一同饮酒去！”他的话语有种不容分说的豪气，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衣袖将我拉入最近一家酒肆之中。

灯火通明的酒肆里，歌伎们婉转的歌声如同绕梁余音，空气中飘散的酒香浓郁得几乎令人微熏。李白身形飘逸潇洒，引我到席间坐下，如同主人般豪迈地招呼着酒菜。他举杯仰头畅饮，琥珀色的琼浆沿着嘴角流淌，沾湿了衣襟也毫不在意。酒意渐浓时，他挥洒衣袖，当场吟诵起新作的诗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豪迈的声浪仿佛要掀翻屋顶，引得众人高声喝彩，喧嚣之声直冲霄汉。可就在这高潮迭起之际，我却瞥见了他眼角深处一丝无人察觉的孤独，那孤光一闪而过，如寒星划过夜空，瞬间便淹没在他自己掀起的豪情喧嚣之中。

席间，李白谈锋甚健：他时而揶揄权贵，嘲笑他们不过是身着锦绣的草包傀儡；时而又高声颂扬着市井中那些酣醉的狂客，称其为真正的“谪仙”。当他偶然提及杨贵妃时，只是轻描淡写一句“云鬓花颜”匆匆掠过，旋即话题便急转直下，猛然沉入更深的醉意之中。酒酣耳热之际，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我：“写诗之道……”酒精的气息热乎乎地拂过我的耳廓，“诗在尿遁时最汹涌……功名富贵，尽是御笔朱批的牢笼！”他脸上猛地泛起一片潮红，继而扬手奋力将酒杯掷在地上，碎裂之声清脆刺耳。在这一片碎裂声中，他仰首大笑不止，那笑声在喧嚣人声中劈开一道缝隙，缝隙里渗出的，却是内心浓得化不开的寂寞与清醒的痛楚——那笑声穿透了豪饮快意，露出了万丈深渊般的孤独底色。

酒肆喧闹渐渐远去，李白脚步踉跄，引我穿越寂静街巷，一路行至郊外山崖之上。远眺长安城，万家灯火在夜幕里浮沉如星，如同散落的一捧碎金。李白醉卧在松树下，山风灌满他的袍袖，他仰望星空，眼神仿佛穿透了千年云层。“看啊……”他喃喃道，“万古诗心，几颗星斗便已道尽。”这时，他的目光忽然定定锁住我，声音里醉意氤氲，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终究是要回去的。” 他目光灼灼如穿透迷雾的月光：“回去好好活着……那些数字代码，何尝不是今日的青冥浩荡？地铁呼啸，亦是你辈的‘行路难’啊……”话音未落，他便沉沉睡去，月光静静笼罩着他鬓角微微霜染的发丝，而他酒后的呓语，却如同预言，早已在我心深处凿开了一道豁亮澄澈的缝隙。

一阵清脆的闹铃声猛然将我惊醒，睁眼依旧是苍白的天花板，早晨阳光穿过窗户，映照着我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报表文档。我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那浓郁的酒气。然而目光落在桌上，我心头一震：昨夜“酒醉”时撕碎的几张报表，此刻竟赫然整齐排列在桌面上！上面纷飞的墨迹竟勾勒出奇异的形状——它们神似云烟袅绕的山峦，线条灵动泼洒，简直就像一幅出自李白醉笔的水墨山水！

昨夜豪饮，梦中的破碎酒杯，此刻碎片仿佛已然融化变形——赫然化作了我手边那只盛满深褐色液体的咖啡杯。杯中浓烈的液体摇荡着，竟从中恍惚浮现出昨夜李白醉卧松风的侧影，映照着窗外灰蒙的天色。我指尖轻触键盘，《我和太白有个约定》几个字在文档标题栏默默闪烁起来。

原来约定并未随着大梦而消散。梦中李白醉语点透的，正是时代囚笼中精神自由的突围可能：纵身处数据洪流，仍可保有“举杯邀月”的胸襟——太白以他蹈云破雾的诗魂，竟将月光酿成了穿越千年的陈醪，只为浇灌后世每一个困顿于尘土却不肯枯竭的心灵。

我端起咖啡杯，向着城市上方那片被楼宇切割的天空轻轻虚举。杯中映出的，是我自己疲惫却含着微微笑意的眼睛——在那目光深处，我看见另一个身影长袖飘举，他从未离去，更未曾醉倒；他还在云端之上，执笔如剑，以星辰为墨，续写他那永远流淌、永远浸透着月光与自由的，不朽诗行。

作者介绍:惠锋，男，61年生人。大学文化，退休教师。周至人，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业余喜欢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关中烽火》，中唐三部曲《玉真公主》《玉环传奇》《大楼观》等。散文百篇。网名关中剑客，笔名秦风，大唐雄风，渭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