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小小说)
文/张光明
天蒙蒙亮,陈天喜就从梦中惊醒了。
梦中,刘老师朝他招手:“天喜啊,你有新诗吗拿给我看看!”他刚要搭话,就醒了。
他不迷信,可直到吃完早饭,心里一直慌慌的,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
“咳咳!你路过街心花园的时候,留神一下刘老师出来了没有!”他咳嗽着嘱咐准备出门买菜的老伴。
有关刘老师的一团心结就像缠绕在老树上的藤蔓,随着岁月的流失,越缠越紧,怎么也打不开了。
他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最敬佩那位举止儒雅,一身书卷气的刘老师。记得一次上古诗词赏析课,刘老师讲解陆游的《示儿》,讲到动情处,竟然眼泛泪光,最后还来了一句:“陆老先生真不愧伟大的爱国诗人!”同学们被他的博学多情深深折服。古诗词的意境,语言,情感之美,犹如一股清泉注入陈天喜焦渴的心田。“运动”开始后,给老师贴大字报似乎成了一种时髦,成了进步的标志。教龄长点的老师几乎无一幸免。一天一位班干部给刘老师写了一张大字报,帽子大得吓人:陆游何许人也?旧社会的帝王将相!你为他歌功颂德,还为他流泪,还称他伟大,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大字报抄好,要求大家逐个签名。众目睽睽之下,陈天喜也手哆嗦着违心地最后一个签了名。大字报就贴在刘老师宿舍门口的粉墙上。第二天,凡是被贴了大字报的老师被逼着站到条凳上低头认罪。刘老师本就体格瘦弱,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陈天喜的心在滴血,但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后来,陈天喜回乡下干了几年农活,之后又上了几年大学,再后来就回到母校当了语文老师。这时候,刘老师已经退休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大字报签名的事一直啃噬着他的心,怎么也化解不开。他想登门向刘老师道个歉,但一直没这个勇气。他们就生活在一个城市里,而且住的不远,只隔着两条街。后来听说刘老师经常在街心公园下棋聊天,便无数次远远地朝那儿张望。刘老师依旧身板瘦削,头发白得象裹了一块白毛巾,拄着拐棍走路一瘸一拐。陈天喜实在没勇气迈步走过去。当年那堂古诗词赏析课在他心里播下了文学的种子,几十年下来他先后出版了好几本诗词集。每次取回新书,他都会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扉页上虔诚地写一句“请刘老师雅正”,却从没寄出去。看到这几本书,仿佛又回到刘老师身边。
想到这里,他起身去书房里找那几本诗集。正在这时候,老伴急匆匆开门进来。
“老陈啊,听街心公园一位老人说刘老师住院了。”口气里透着几分不安。
陈天喜吃了一惊:“刘老师住院了?哪家医院?”
“市中心医院。”
陈天喜一把抓起手机,趿拉着鞋就冲出门,左脚的鞋垫还耷拉在外头。
安静的病房里,将近九十岁的刘老师安祥地闭目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位老妇人和几位先到的同学。从左脸颊上那颗醒目的梅花痣认出老妇人就是当年关顾过他们的师娘。师娘目光空洞地望着他,没认出来。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刘老师苍白如纸的脸上,他听到动静缓缓地睁开眼睛。陈天喜俯下身凑过去:“刘老师,刘老师,我是天喜,还记得吧?”
刘老师深陷的眼眶中闪过一丝光亮。
“刘老师,当年……”陈天喜嘴唇哆嗦着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胳膊肘被床头的硬物硌了一下,低头一看,是自己二十多年前那本诗集,随手翻了翻掉出来几张泛黄的汇款回执,仔细瞅瞅收款人都是“天喜”。
咋回事啊?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脑子像飞轮似的转起来。啊呀!他几乎惊叫出声。当年上大一大二的时候,曾先后收到过几笔署名“老竹”的汇款。这么多年他一直苦苦寻找这位好心人,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没承想竟然就是眼前的恩师!他紧紧攥住刘老师瘦骨嶙峋的手,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鼻沟潸潸而下。
师娘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几天后,刘老师的墓碑前,同学们站成一排,泪眼婆娑地久久不肯离去。陈天喜从怀里掏出一本自己刚出版的诗词集,用火柴一页页点燃,袅袅升腾的纸灰宛如无数的黑蝴蝶载着他深深的忏悔和祈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