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船影
作者/孙学军(连云港人)
我记忆中的船,
是岁月刻下的深痕;
我心目中的船;
是永不降落的风帆。
我的故乡在黄海之滨,
花果山脚下的徐圩盐场。
1977年夏,
我从徐圩中学毕业,
像一只解缆的船,
驶入人生的苍茫水域。
七十年代,
清贫却不苍白。
待业在家的两年多光阴里,
为谋生计,
我曾与年纪相仿的伙伴们做过许多杂活。
其中最叫我难忘的,
是两段与船相关的短工。
它们如盐粒般粗粝、真实,
在时光中泛着微光,
深深镌进我的岁月。
1978年春,
化工厂购来了八只十吨水泥船运输老卤。
我和我的同学,也是表姐继巧,分到其中一只。
同去的还有继平表姐与卢同学一船。
船上既无动力,亦无工具,就是一只裸船。
大家兴致勃勃地置办船篙、跳板,
用竹竿作桅,旧床单为帆。
第一缕阳光染红海面,
我们这支小小船队便依次扬帆,
向各工区驶去。
船队破浪而行,
宛如一条游龙,
在弯弯曲曲像一块没有尽头的玉带上飞腾。
首日行船恰逢顺风,
虽船帆不大,行速稍缓,
却不必下岸拉纤。
表姐掌舵,我立于船头,
饱览盐河两岸景致。
船行所至,
偶尔惊起芦苇或杂草丛中的鱼鹰与白鹭,
它们掠过水面,如同一幅初醒的画卷。
满载卤水的船缓缓归航,
船舷距水面不足两尺,
几乎欲与无声暗流相接。
船行间,
时有丁鱼、丫鲤鱼惊跃水面,
银光一闪,
竟不偏不倚落入舱中。
有的瞬息挣扎,
调身跃回河里,
留下一片粼粼水影;
有的却为卤水所困,
渐渐静默,
最终成为我们晚餐盘中的一抹鲜味。
风推船行,一片逍遥自在,
仿佛整条河都与我们同歌。
一旦逆风袭来,就要上岸拉纤。
表姐明明力气不足,
总执意要接纤绳,
而我始终不让——
怎能忍心让一个姑娘家负起一整条船的沉重。
记得有一回下午,
西天忽涌墨云。
盐河正向海口排淡,
船行至干河交叉口时,
风浪骤起。
我在岸上弓背拉纤,
表姐在船头奋力撑篙。
姐弟俩折腾了半天,
船不进反退。
正当我们精疲力竭,
几乎要被河流吞噬之时——母亲出现了。
她见天气突变,
便沿河岸寻来。
母亲的手接过纤绳,
像忽然张开的帆,
三人合力将船拉到卸卤码头。
数月弄船,
表姐总是早早到船备妥启航事宜。
傍晚把船收拾干干净净才回家,
还时常带些零食与我分享,
让飘摇的时光浸满暖意。
五十年后的同学聚会,
我赋诗相赠:
“牡丹艳色冠群芳,
未及姐吾情意长。
十载同窗求学路,
行舟破浪映辉光”。
化工厂铺设了输卤管道,
我们这支小小船队也随之解散。
七个多月的弄船时光,
成为我人生中最珍贵、最明媚的记忆。
次年春天,
表姐去了新滩工区小学教书。
我又接下一份短工,仍是弄船。
那是一条木船,盐场最大的一条,
船主李学家,人人唤他李大爷。
原本是条私船,
后来盐场生产、生活皆倚仗它,便被场部收去。
这船不仅载运两个工区盐民的吃水、口粮,帮他们搬家,
有时还迎娶新娘——盐河上的船,是他们的路。
一切生计、往来、喜乐,
尽托于这浮沉的木船。
晨光升起,盐河渐醒。
我随李大爷在粼粼波光中开始第一次航行。
他早已看准风向水流,
一边忙前忙后,
一边教我启锚、升帆。
他动作迅捷精准,
如老渔民手中结网的梭,
每一个起伏都带着岁月的熟练与自然的韵律。
风帆扬起,长篙一点,
船便如花绽开水纹,
推开碎银般的朝霞,破浪前行。
两岸水声激荡,沙沙作响,
如潮头层层咆哮,在船舷两侧翻卷不息。
在李大爷指导下握紧舵把,心神凝聚。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方向与耳边的风。
胸中豁然开朗,天地为之一新。
不由想起李白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趣。
多次逆流行船,我上岸拉纤。
河岸杂草蔓生,电线杆纵横交错,
更有滩面通向盐河的一道道排淡沟渠。
莫说拉纤,平常行走也已十分艰难。
每一步如履薄冰,
常因跨越沟渠时一步不慎,
被纤绳拽回,跌落水中,浑身湿透。
那时只能仰首望天,
默祷天公作美,
早日赐我顺风。
记得有一回运粮,
忽起逆风,风势猛烈,船只寸步难行。
李大爷伫立船头,眉头紧锁,却无计可施。
幸而工区领导派来七八名壮汉相助,
众人合力,才将船拖至目的地。
当帆影掠过晚霞,
它依旧扬帆于蜿蜒苍茫的盐河之上。
两番弄船,使我恍惚领悟:
人生如舟,总有风雨飘摇、颠簸困顿之时。
然而这盐河上的船,
始终载着一个盐民之子的梦与笑声,
在时光长河中——奋力前行。
作者简介
曾任:连云港市徐圩盐场农工商公司总经理,连云港银虹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总支书记。江苏省盐业供销总公司副总经理,副书记,工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