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圆的情缘
文/罗名君
伟和倩是高中同学。
倩是个高挑姑娘,圆脸盘上嵌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透着灵秀劲儿,特别招人喜欢。两根乌黑的长辫垂到臀下,走路时轻轻晃动,用同学们的话说,“养眼极了”。在全校男生眼里,她就算不是“校花”,也是一朵惹人注目的“牡丹”。
倩的父亲是军转干部,到地方后担任要职;母亲是中学教师,知书达理。在那个年代,她是名副其实的“干部子女”,拿着商品粮户口,妥妥的“金枝玉叶”。
高中时,倩的座位在伟的前排。每次进座位,她的长辫总会不经意扫过伟的桌沿,有时还会把他的笔或文具扫到地上。倩性格温柔、举止文雅,每当伟快要生气时,她总会红着脸轻声说句“不好意思”,那点火气便瞬间烟消云散。
一次晚自习,倩向后挪凳子时,不小心压在了伟的脚上。“啊!”的一声尖叫,让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同学们纷纷侧目,伟也动了怒,伸手想捶她一下,却在她连声道歉、甚至要弯腰帮他揉脚时停住了——他连忙躲开了。倩的脸涨得通红,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伟却疼得坐不住,只好把受伤的脚搭在凳子上,自己抱着脚踝揉搓。这份体谅,倩悄悄记在了心里。
说来也巧,伟和倩的宿舍只隔一堵墙。冬日的一个早晨,伟上完早读才发现钢笔落在宿舍,急匆匆回去取。刚到宿舍门口,就看见倩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
“倩,你咋了?不舒服吗?”伟轻声喊她,却没得到回应。这时,一股刺鼻的煤气味飘进鼻腔——他立刻反应过来:倩煤气中毒了!伟来不及多想,赶紧把倩的左胳膊搭在自己脖颈上,架着她往操场走。他想,多呼吸点新鲜空气,倩的症状总能减轻些。转了几圈后,老师和同学闻讯赶来帮忙,倩才渐渐清醒。从此,倩对伟多了份感激,却依旧没说出口,只是把这份心意压在心底。
伟出身农民家庭,学习却在班里名列前茅,还担任着班级学习委员。他早就对倩心生爱慕,却始终保持理智——他知道自己和“金枝玉叶”的倩隔着天壤之别,“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深想,自卑像块石头压在心头,让他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转眼三年过去,高中毕业在即。倩提前写了封信,里面藏着对伟的感激,也藏着想长期联系的期待——她早就爱上了这个细心又稳重的男生,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表露。她把信揣在衣兜里,等着毕业典礼后亲手交给伟。
可毕业典礼刚结束,倩就从女同学的闲聊里听到了一个消息:伟的父母早就为他订了“娃娃亲”。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她心里刚燃起的爱情火苗。她彻底失望了,回家后整日闷闷不乐,只觉得命运在捉弄自己。
伟回了家,心里却全是倩的影子。他昼思夜想,可现实像道鸿沟——他只能留在农村,和土地打交道。不甘像父辈一样受穷,他拜师学了木工,为了生计奔波劳碌,尝尽了苦头。
毕业后的日子里,两人的人生轨迹渐渐拉开距离:倩很快被内招进西安市的一家事业单位,端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伟则在农村和工地间辗转,为了生活辛苦打拼。一对有情人心照不宣的爱慕,终究被现实隔在了两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转眼两人都过了适婚年龄。听说伟要结婚的消息,倩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依旧惦记着伟,可传统思想让她觉得,拆散别人的“娃娃亲”是不道德的,只能把这份遗憾藏在心里,暗自伤心。伟也一样,明知和倩不可能,却始终放不下那份牵挂,只能把爱慕压在心底,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28岁前,不少人给倩介绍对象,都被她婉言谢绝——她心里始终装着伟。父母急了,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叫林子轩的军官:28岁,军校大专毕业,条件优越。倩并不动心,却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压力下,无奈答应了婚事。婚后,夫妻俩相敬如宾,一年后又有了个聪明的儿子,在外人眼里,她的生活圆满又幸福。
不久后,随着丈夫升迁、部队换防,倩随军去了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风景宜人,她有稳定的工作,儿子活泼可爱,可心里的空缺始终填不满——她总在梦里见到伟:和他一起在河里游泳、牵手爬山、在树林里采蘑菇、在教室一起读书……每次梦醒,她都会悄悄流泪,丈夫问起,也只是默默摇头。
人常说“情到深处人孤独”,想念伟渐渐成了倩的习惯,仿佛他的影子一直跟着自己,从未离开。十年间,她托西安的姐姐打听伟的消息,每次都以失望告终,最后连她自己都快绝望了。
无独有偶,去年的一个偶然机会,伟竟拿到了倩的电话。他犹豫了很久,才发了条试探性的短信:“倩,你好吗?我是你的高中同学伟。三十六年了,你还能记起我吗?如果想起来了,就回个短信或者电话吧!”他早就听说倩生活得很好,儿子五年前还去了国外定居,可还是想拨通这个电话——毕竟是同学,毕竟爱过。
短信刚发出去,倩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伟又惊又喜,接起电话却慌了神:倩说的是温柔的普通话,他不会;说家乡的秦腔,又怕她听着别扭。两人就这样“南腔北调”地聊起来,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电话里,他们聊高中时的趣事,聊这三十六年的经历,倩连珠炮似的问候和“指责”,让伟心里泛起一阵“相见恨晚”的酸涩。这一聊,就是三个多小时,谁都舍不得先挂电话。
那天夜里,伟和倩都失眠了。伟翻来覆去地想:当年怎么没看出她的心意?倩也在心里埋怨:他怎么就那么傻,不肯主动一点?可再怎么想也晚了——两人都已两鬓斑白,连孙子都快有了。
从那以后,白天倩忙着工作,伟在建筑工地干活,只能偶尔发几条短信问候;到了夜深人静时,思念便会翻涌上来,两人总会给对方打电话——有时甚至会同时拨通。千言万语都道不尽三十六年的牵挂,短信发了一条又一条,总觉得不够。他们聊儿时的趣事,聊和同学们相处的日子,只要听到对方的声音,心里就觉得踏实又温暖。最常说的话,不过是“你在哪?在干什么?”,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从这些话里得到什么。每次通话到最后,都会问一句“你瞌睡了吗?瞌睡了就睡吧”,可谁都不愿先说“我困了”。
一次聊天时,伟说:“这10天的电话费都超过160块了,咱们得控制点。”倩听了,笑着说:“傻瓜,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手机是包月的。以后你不用打,震我一下,我给你回过去。”第二天,伟就收到了倩的短信:“伟,我给你手机充了300块话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当年救了我。以后别自己交话费了,我的经济状况比你好,都由我来交,什么都别说。”
后来,伟又陆续收到倩寄来的东西:真皮皮带、鳄鱼钱包、保暖内衣,还有一盒精装的巧克力。每个包裹里都附了张纸条,写着同样的话:“感谢伟的救命之恩。”
倩对伟的思念越来越浓,她觉得,只有见一面,才能弥补心里的遗憾。两人约了一次又一次,却总被各种事耽搁:倩分管单位财务,每月核算、发放3000多人的工资要忙十几天,偶尔还要迎接检查;伟是农民工,农忙时要回家种地,闲时要在工地干活,始终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两人联系上已有两年。前几天,伟突然收到倩的短信:“伟,我刚接到儿子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他妻子快生了,让我赶紧过去。我本来买好了明天和你见面的机票,现在只能取消了,恳请你谅解!”
伟立刻回了短信,约好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他不想再等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伟就穿上了倩寄来的羊毛衫和西服,系上她挑的牛皮皮带,骑着旧摩托车,提前赶到了秦岭脚下的“伊甸园”。说是“伊甸园”,其实就是当年同学们早读的河坝:流水潺潺,奇石嶙峋,树木茂盛。黄昏时,偶尔会有同学在这里秘密约会——以前同学张虹和美娟晚饭后在这儿拥抱,被几个同学撞见,这里就有了“伊甸园”这个名字。
伟走到河坝边的桃花园,看着刚泛绿的桃树枝:繁密的桃花已经谢了,只有几朵残花挂在枝头,枝桠间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绿桃。一阵山风刮过,带着初春的寒意,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把敞开的西服扣子扣紧了。
他在小路上来回踱步,时不时向东望——他知道倩下飞机后会坐汽车来,可直到现在,也没看见汽车的影子。恍惚间,他想起了高中时的倩:如花似玉的脸,洁白细嫩的皮肤,修长的腿,轻盈的脚步……眼前好像出现了她的影子,他忍不住想:现在的她,肯定还像当年一样好看。
眼看快9点了,倩6点就该下飞机了,伟有点急了。他掏出手机,刚拨了四位数字,一辆黑色轿车就“嘎”地停在了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人走了下来。伟仔细看了看,愣住了——这是倩吗?
女人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熟悉的温柔:“小伟,不认识我了?老了,让你失望了吧?我是倩。”
伟一下子慌了,想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声音有点发颤:“哦!小倩……我差点不敢认了。我们都老了,以后叫我老伟吧。”
“那你就叫我倩,别叫小倩了。”倩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羞涩。
两人本该紧紧相拥,可心里的复杂情绪让他们显得格外生疏。“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见”——这句话没说出口,却在两人心里转了一圈。
伟指了指前面的小桥,桥下的清水“哗哗”地从山上流下来,给寂静的山角添了些生气。
“伟,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在这儿捉过虾、摸过鱼。”倩的声音软了下来。
“咋能不记得?”伟坐在桥沿上,掏出旱烟点上,慢悠悠地说,“那次你把脚划破了,我用渠边的刺苋叶揉成汁给你敷上,才止住血。你哭着不肯走,是我背你回家的。”
“走,我们去山上转转!”倩来了精神,拉着伟的胳膊站起来。
两人边走边聊,一开始的羞涩渐渐散了。三十六年,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城市,生活经历天差地别,如今见面,总要慢慢适应。
今天是个晴天,路边的无名小花竞相开放,山坡上黄一片、紫一片。清新的空气,甘甜的泉水,湛蓝的天空,一切都那么美好。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人终于敞开了心扉,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几十年的朝朝暮暮,就像一江春水般涌了出来。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距大佛寺塔不远的“双乳石”前。
“伟,你站在这儿别动,我给你拍张照。”倩从斜挎包里掏出相机,“啪”的一声,拍下了伟憨厚的身影。
“我没站好,是不是不好看?”伟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
“好看!帅极了!”倩竖起大拇指,笑着说,“要是不满意,咱们再拍几张,数码相机不怕多拍。”说着,又从不同角度给伟拍了好几张。可预览时,她还是觉得第一张最好。
“第一张有啥好的?”伟追问。
“傻瓜,我就喜欢你这憨乎乎的样子。”倩故意不看他,眼神里却藏不住满足。
“那给你也拍几张。”伟接过相机,手却忍不住发抖——他干农活、拿泥瓦刀都熟练,可这辈子从没碰过相机,“我……我没用过,怕拍不好。”
倩笑着走到一块石头旁,右腿翘在石头上,右手叉腰:“快拍呀!”说着,还调整了一下表情。伟慌乱地按了快门,赶紧把相机递回去。倩翻看着照片,连声说“好极了”。
倩往前凑了一步,想亲伟一口,可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红着脸,扭过头,轻轻拍了拍伟的胸膛:“你真聪明,我当年没看错人……”说着,一把拉住了伟的手。伟想缩回去,却被她攥得紧紧的。
“我的手全是老茧,别把你细嫩的手划破了。”伟不好意思地说。
“你就是块榆木疙瘩!我不嫌。”倩松开他的手,轻轻靠在他怀里,伟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她依旧纤细的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两人都醉了,伟慢慢低下头,想吻她的唇——可就在这时,两人像被电到一样,猛地松开了对方。
“不能……咱们不能这样。”伟喘着气,声音有点沙哑。
“倩,咱们这算出轨吗?”伟问。
“你个傻瓜!”倩红着眼眶,没正面回答,“我们啥也没做,怎么能算?”她说着,又搂住伟的脖子,捧着他黝黑的脸,眼泪差点掉下来,“伟,我真想咬你一口!当年煤气中毒后,你就没看出来我喜欢你吗?”
一连串的“指责”,让伟心里又酸又悔——要是当年能勇敢一点,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空寂的山涧里,一声鸟鸣打破了沉默。沉重的话题像块石头,压得两人喘不过气,只好慢慢松开了手。
“倩,你看前面那棵古树。”伟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那是棵不知名的古树,被一根胳膊粗的老藤紧紧缠着,藤绕着树,树托着藤,谁也离不开谁。
“真奇怪,这树真像你。”倩说。
“那这藤不就是你吗?”伟笑着接话。
两人都笑了,笑声里带着甜蜜,也带着遗憾。倩绕着这棵“情侣树”走了一圈,轻声说:“树死藤生缠而不放,藤死树生缠而不放……咱们俩,倒有点像它。”
“倩,咱们在这儿拍张合照吧,用自拍。”伟提议。倩点点头,把相机放在一块巨石上,调整好角度,赶紧跑到伟身边。她搂着伟的腰,伟的左手搭在她肩上,两人对着镜头,却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下。“啪”的一声,相机定格了这一瞬间——让高山作证,让蓝天记着,让古塔当媒,留住这迟到了三十六年的相聚。
“伟,能见到你,我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倩的声音有点哽咽,却带着释然。
“倩,有你惦记着,我死也能瞑目了。”伟的眼睛也红了。
不知不觉,晚霞染红了天空,红黄交融的光芒洒在两人身上。他们谁也舍不得离开,可时间不等人——倩还要赶去美国,伟也要回工地。
“伟,我该走了。你多保重,不管我在天涯海角,都不会忘了你,你永远在我心里。今生难圆的缘,来生一定能续上。”倩拉着伟的手,舍不得松开。
伟也紧紧攥着她的手,四目相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谁也说不准。“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伟的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打转;倩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抹了把眼泪,仰着头看着山顶那棵傲然挺立的孤松,两行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流。
伟站在原地,看着倩的车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草于2013年5月,修改于2025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