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到底是不同了。不再是夏日那般干热的、黏腻的脾气,而是变得爽利、干净,甚至还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经了寒霜才有的清冽。它拂过街道旁那排老槐树的枝头,只见疏落的叶子便簌簌地响,那声音不似春夏的喧哗,倒像是一位老友压低了嗓音的、絮絮的叮咛。这便是秋风了,它吻过枝头,不为催开什么,只为将一季的繁华,沉淀成枝干里一抹沉静的精瑞。
我站在这北方的秋光里,身上仿佛还带着昨日田埂上泥土的气息。回望来路,竟像这眼前的景致一般,层次分明。童年的记忆,是整片黄色的土地,是弯腰收割时,麦芒刺在胳膊上的微痛,是假期工地上,汗水滴在砖头上瞬间蒸发的那一缕白汽。那时节,身子是疲乏的,心里却有一股野草般的劲儿,只觉得前路漫漫,只管向上生长便是。后来挤过独木桥,捧起那只以为是“铁饭碗”的瓷碗,心里也曾踏实过几年。可生活的潮水,总在不经意间转向。打工创业那年的惶惑,如今想来,仍像舌尖上一点未散尽的苦涩。为了肩上的一个家,又重新扎进人海,从南到北,将一副身板,交付给命运的风尘。
这风尘,是有颜色的。它有大西北的苍黄,是秋日里肥壮的牛羊过后,草原上裸露出的、被风沙一遍遍打磨的土色;是冬日万物萧疏,天地间只剩一种倔强的、瘦硬的风骨。我的车轮,曾碾过青海湖畔那令人心魂俱醉的蓝,那蓝,静穆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教人一时忘了呼吸;也曾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下,合上眼,感受过信仰的重量,那般沉,那般厚,直压到心底里去。我坐过西藏初开的火车,看窗外掠过的雪山,纯净得不染一丝尘俗;也流连过林芝的“江南”秀色,那是一种被雨水和绿意浸透的温柔。
由北至南,风景渐变,如同人生的幕布,一重重拉开。我见识过江苏水乡的常绿,那绿是润泽的、绵密的,仿佛生活从未有过干涸的季节;也领略过武汉三镇的烟火,滔滔江水,载着的是千年不绝的喧闹与生机。我结交过许多朋友,听他们用柔软的吴语或爽辣的川音,讲述各自的悲欢。这双脚,踏过不同的土;这颗心,也便装下了不同滋味的人生。如今,这人生的秋日,似乎比自然的秋天来得更凛冽些。行业的寒风,吹得比窗外的秋风更紧,企改浪潮拍来,我们这些临近岸边的老水手,反倒被推回了浪涛之中。身体这台运转了五十多年的机器,也偶有“警报”响起。看着年迈的父母,那日渐迟缓的脚步,染霜的双鬓,是心头最放不下的牵挂,我怎忍让他们再担风雨?这中年的枝干,承上启下,虽觉沉重,却更是不能弯折。
然而,秋风吻过的枝头,并非只剩萧瑟。你看那枝丫,褪尽了浮华的叶片,线条反而更加清晰、有力,直直地指向天空,像一句沉默的誓言。它所积蓄的,正是为了来年春天的喷薄。我们这一代人,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经历过匮乏,故而更懂珍惜;承受过跌落,故而更显坚韧。我们这一生的奋斗,如同国家的脉搏,几经起伏,却总在向上。个人的命运,终究是与脚下这片土地紧紧相连的。眼见着神州日新月异,高楼起,高铁驰,一幅更加壮阔的画卷正在铺陈,我深信,这时代的洪流,绝不会将我们轻易抛下。我们的坚韧,便是这秋风中最硬的骨;我们的希望,便是深埋于根须处的、待燃的火种。
再过几日,便是乙巳蛇年的中秋和举国同庆的国庆佳节。秋风虽凉,但想想月将圆,国同庆,这人间便充满了暖意。秋风吻过枝头,不是告别,是一场庄严的序曲。它拂去浮尘,显露风骨,为的是迎接那必将到来的、万丈光芒的未来。我整了整衣襟,感觉身上又充满了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