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窑赋》之上的思考
林居正
《寒窑赋》如同一道六百余字的惊雷,自北宋初年震彻至今。吕蒙正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开篇,又以“时也命也运也”收结,字字如锤,击打着人们对成败得失的迷思。文中的韩信忽贵忽贱,冯唐才华空老,姜尚暮年始遇明主……历史人物的浮沉轨迹被吕公信手拈来,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命运之网,仿佛人生悲欢不过“时运”二字随意拨弄的戏码。然而,成败沉浮果真尽托于不可捉摸的“命运”二字吗?
当《寒窑赋》反复咏叹“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时,其内核深处埋藏着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人生似浮萍,沉浮不由己。吕蒙正所言之“命”,如同高悬苍穹的冰冷轨道,个体挣扎皆如蚍蜉撼树。但若真如此,人的尊严与价值又将在何处安放?若一切早由无形巨手安排,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岂非虚妄?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不也徒劳?这“命”字,或只是对无常世相的一种悲叹式总结,却没有对生命意义、人生真谛给出最终答案。
虽然《寒窑赋》的确道出人生成败得失的“天机“,但它却没有阐述,尤其深究人生成败得失的根本原因又在那里。换言之,《寒窑赋》掷地有声却又蜻蜓点水般把成败得失,归结于“时也命也运也” !可谓是一种消极、机械地人生百态的描述,没有一种更加积极、主观能动的态度,更加容易引导人们陷入悲观宿命魔咒而不能自救。
事实上,在“时也命也运也”之上,实则“富贵无常、生命无常、无法无常” !而且一切无常源于无数有常:终极关乎 “因果法则” !鉴于此,人类如果不从根本上认识、坚信因果定律,从而敬畏、遵循、彰显因果定律。那么,其他任何说教,都将掩耳盗铃而自欺欺人;都将是无益、徒劳与浪费!
那么,因果定律是否是决定命运的根本呢?“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确乎揭示了人类言行与思想与结果之间某种冥冥关联。然而,人生并非简单的因果链条,而是错综复杂的个人、家庭、家族、社会、人类共业之因果。
孔子所言“五十而知天命”,其深意在于历经世事沧桑后,能清醒认识个体局限与时代边界——这并非退缩,而是智慧的自我定位。当吕蒙正感叹“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时,我们更应解读为对自然禀赋差异的清醒认知。在承认这种局限的基础上,才能“求使命”——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在有限时空内竭力创造价值,无论顺逆。这“求”字,正是人类主观能动性的灿烂光芒。
我认为,在“时也命也运也”之上,我们需要由“知命”始,进而“求使命”,终究要“改性命”。在寒窑困顿中,吕蒙正本人恰是此道的践行者。他少时贫寒却“凿壁偷光”,一朝显达仍保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豁达——这种在困厄中不失其志、在显达中不迷本心的修养,正是对“性命”的深刻觉悟。它超越了外在际遇的束缚,抵达内在精神的自由王国。
《寒窑赋》如一面古镜,映照出命运的百态与面孔。然而当我们穿透吕蒙正的宿命叹息,看到的应是一个更恢弘的生命图景——命运从来不是僵死的方程式。它如奔涌长河,既受因果之泉的灌注,也被不可控的共业所约束,更因个体意志的舟楫而不断改变航向。在“知天命”的澄明、“求使命”的勇毅与“改性命”的超越中,我们方能在命运长河里,既非随波逐流的浮萍,亦非盲目挣扎的囚徒,而是认清航道后依然奋力划桨的清醒行者。
我们知道,吕蒙正年少于寺院长大,熟读各部经书,深得佛学教诲,唯他试卷与众不同,没有长篇大论却抓住佛学悟“空”受“苦”的道理,看淡名利。他在试卷中写道:“能为天子谋事者不奇,奇者乃能为天下人谋事者,天子如不能谋则需能谋者而助天子也。”他大胆的言论受到主考的赏识,果然金榜题名。后来,他为官知才善用,处处为百姓着想。如果没有守寒窑的经历,或许就没有吕蒙正的“空”与“苦”感悟以及考试之中的灿烂文章。
诚然,在寺院长大的吕蒙正应该比他人更加深谙佛理、因果法则,然而,他本人更多是停留在理论之上,而非实实在在地践行“慈悲喜舍”。不像范仲淹,不仅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袒露心声与明志,而且,一生都在身体力行地践行“慈悲喜舍”。
尽管,范仲淹多次因谏被贬谪,当时梅尧臣作文《灵乌赋》力劝范仲淹要少说话,少管闲事,自己逍遥就行。而范仲淹则强调“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彰显了古代士大夫为民请命的凛然气节。而且,范仲淹特别善于识人,当狄青还是个下级军官时,范仲淹就对他很器重,授之以《左氏春秋》,说:“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狄青从此折节读书,精通兵法,后以武官任枢密使,成为一代名将。张载少年时,喜欢谈兵,至欲结客取洮西之地,21 岁时谒见范仲淹,范仲淹一见知其远器,作为将领实在屈才,对他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劝他读《中庸》。后来张载遍观释老,无所得反而求六经,后成为“北宋五子”之一、宋明理学关学的创始人、一代大儒。富弼少年时,好学有大度。范仲淹见而奇之,说:“王佐才也。”并把他的文章给王曾、晏殊看。晏殊把女儿嫁给富弼。后来,宋仁宗复制科,范仲淹告诉富弼说:“子当以是进。”举茂材异等,从此进入官场,后成为一代名相。
当然,在知人善任上,与吕蒙正不分伯仲。正如吕蒙正自己所说的:“我诚然无能,但却有一能,就是善于用人。”这才是做宰相的最大能事。然而,仔细推敲,范仲淹则比吕蒙正更胜一筹。范仲淹善于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使用人才。
事实上,范仲淹成就千年望族的根本,在于他一生不遗余力践行“慈悲喜舍”:范仲俺听说自家宅基地能出状元,让出盖学校是为舍,最终他得到大福报叫做舍得。范仲淹被贬至越州时,他在州府所在地创办州学——稽山书院,让一些穷苦清寒家庭的子弟有天赋能读上书。而这种首创,纷纷引得江南士大夫们的效仿,纷纷建立自己家族的义庄、义田、义学体系。义学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义务教育的角色。这相当于是宗族、乡村自治体系,得到了朝廷的肯定。
《寒窑赋》之上的思考,则可以超越生命觉悟和人生真谛。当站在人类文明的十字路口,释迦牟尼与老子的智慧之光依然为我们指明方向。因果与天道不是束缚人类的教条,而是获得真正自由的指南。当我们学会像水一样顺应地势,像种子一样尊重季节,像星辰一样遵循轨道时,我们就能在变动不居的世界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个人如此,民族如此,整个人类文明亦如此。在这个意义上,重新发现并践行这些古老而永恒的真理,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紧迫的智慧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