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樱樱
文/赵华
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近来我越发容易陷入怀旧的情绪之中。许多往事如浮光掠影,不时掠过心头,而其中一个身影越来越清晰——那便是樱樱。是时候写下关于她的故事了,那段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那个在金属铿锵声中绽放的女孩。
那时,我在小镇小学任教。学校坐落在镇子东头,旁边有一家钣金加工厂,终日传来金属敲打的叮当声,那就是樱樱家经营的。厂房的土墙皮已脱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土坯,屋顶破旧的红瓦缝间长满了苔藓和酸酸草。印象中,她的父亲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说话声如洪钟,仿佛永远都在发号施令。他有一双粗糙却灵巧的大手,总能将冰冷的铁皮打造成各式各样的器具,甚至是精巧的铁艺装饰。而她的母亲则截然不同,瘦小纤弱,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常常抱着还不满一岁的小女儿,安静地坐在厂房一角,眼神里总带着几分怯懦和疲惫。
樱樱是家里的长女。因为下面有五个妹妹,初中刚毕业,就在店里给父亲打下手,成了钣金作坊里不可或缺的劳力。对于过早承担起生活的艰辛,她似乎并无怨言。我常常想,或许不是没有怨言,而是早已将抱怨化作了沉默的力量。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伤悲,有的只是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不屈。电钻、切割机、电焊枪——这些在我看来危险至极的机械,她却操作得从容自如。我打心底里佩服她。在我印象中,再没有哪个女孩像她那样勇敢大胆。每当我从工厂门口经过,听见切割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锐鸣响,看见电焊枪迸射出耀眼的火花,总不免心有余悸,生怕那飞溅的火星灼伤了自己。可樱樱却总是淡定自若。我常常驻足观看她工作时的模样:她戴上厚重的防护手套,将铁板固定在台钳上,然后拿起划针,仔细地在铁板上标注尺寸。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切割冰冷的金属,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打孔、弯板、切割……每一项都做得得心应手。她皮肤微黑,是常年与金属、阳光为伴的颜色,浓眉下是一双乌黑明亮的丹凤眼,睫毛浓密如扇。她不算特别高,大概一米六左右,常梳着一束利落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脑后摆动,显得格外精神。
因为年龄相仿,我们很快便熟悉起来。没有活计的时候,她常来找我,一起去街道逛逛、说说话。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是杂货铺、小商店和小饭馆。我们常常沿着街道漫步,有时会买上几个热气腾腾的萝卜肉包子,坐在简陋的铺子里边吃边聊。也就是在那些闲聊中,我得知她母亲已四十多岁,因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一直还在拼命想要生个儿子。由于生育过于频繁,这让她母亲看上去比同龄人憔悴了许多。她的父亲一点不心疼她的母亲,母亲干活稍有怠慢,就换来他粗暴地呵斥。
“我妈昨天又被爹骂了。”有一次,樱樱低声对我说,“就因为她身体不舒服,少干了一点活。”每每这时,她就挺身而出,跟父亲理论。有一次,她还被父亲推倒磕在角铁上,额头鲜血直流。她母亲一边包扎,一边流泪,让她不要顶嘴。
“为什么非要生个男孩?你那么能干。”我不解地问她。她苦笑着说,在父亲的眼里,只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才能延续香火。我为她抱打不平,她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执着,非要生个儿子,家里难道有万贯家产需要继承吗?她也曾对父亲说,如果母亲生不出男孩,她就退掉儿时订的娃娃亲,留在家招个上门女婿。
“不怕你笑话,听说为了生儿子,我爸跟一个开小卖部的女的相好上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个女的答应给我爸生个儿子。”樱樱转过头来,眼中含着泪光:“不能让那个女的生个男娃,那样我妈就更没有地位了,钱财不但被那个女的骗光,家也就散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悲愤,流着泪水。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那双总是坚定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助和愤怒。
好在她母亲很快怀孕了,这次得偿所愿怀的是男孩子。她父亲也答应和那个女的断绝来往,却提出把最小的妹妹送给朋友。考虑到以后出生的弟弟还有四个妹妹,她的母亲含着泪点头答应了。我还记得那个阴沉的下午,樱樱来到学校找我。她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小妹今天被抱走了。”她说,声音沙哑,“她还不到两岁……”我们站在教室后面的槐树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个被迫分离的家庭叹息。妹妹被抱走后,她哭了好几天。
伺候母亲坐完月子,同村的婆家提出结婚,她没有反对,她说一个人照顾家太累了,以后男方多搭把手,她就轻松了。结婚的前夕,我来到她家。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她的闺房。两间土木结构的厦房,光土炕就占去了大半,炕上放着她母亲陪嫁的木箱,墙上贴着的年画已经泛黄。樱樱坐在镜前,穿着一件火红的棉袄,那是她母亲给她赶制的。我为她梳好头发,别上花簪。她的手微微颤抖,透露出内心的不安。她把二妹叫到跟前,仔细交代了家务事。每一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仿佛她不是要出嫁,只是出一趟远门。第二天清晨,随着鞭炮声,她踏上迎亲的轿车,回头的一刹那,眼中有不舍、有担忧,也有几分释然。
不久我也离开小镇,去县城工作。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也曾打探过她的消息,可如石沉大海。但我知道,一个负责任、一个热爱生活的她,即使艰辛,也定能把日子过得踏实而明亮。
(赵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周至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