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淄河上游的一个盆地里,弯弯曲曲的河道绕村而去,河道两岸就是迤逦绵延的树行(hang 阳平)子。
树行子里,白杨树、青杨树、枫杨树、柳树、洋槐树等各种树不是整整齐齐的,而是不分排、不分行地生长着,高矮不一、粗细不同,显得有些杂乱无章,甚至乱七八糟的。树行子一共有多少棵树,没人数,也没法数得清,反正河两岸五六里路长、一里多路宽,全是。老人们说,树行子很早就有,那时候都是个人的,一片一片的,叫什么“孙积善树行子”、“张广成树行子”等等。后来入了社,都成了村集体的,也是为了稳固河堤、保护村庄,补种了一些树,树行子就慢慢连在了一起,分不出谁的了。
我的童年在老家度过的,我们小伙伴们有事没事就在树行子里玩,树行子就是我的乐园。
吃芒子
树行子里的杨树有白杨树和青杨树两种。青杨树会在春天开花的,飘下很多像棉絮一样白白的东西,在树行子里纠结在一起,一团一团的,随风乱滚。老人们说,晚娘就用这些东西给孩子做棉袄,看上去像棉花,其实是青杨树的花,一点也不暖和,于是我们都怕这样的晚娘。春天里,柳树发芽很早,鹅黄嫩绿的,远远望去在树行子里很显眼,我们小伙伴们就去折下几根,闻着那种清香气,跑着、叫着,叽叽喳喳,惊起了树行子里一群群的小鸟。
最让我们眼馋的还是杨树芒子。这种杨树不是青杨树,也不是毛白杨树,是一种不一般的杨树。它在发芽长叶之前,先在树上开满一树芒子。芒子嫩了不好吃,老了没法吃,要看火候。于是我们就天天跑到树行子里,每天打下来品尝,直到正好吃了,那几天就好像过年一样,村子里的孩子、大人都去打芒子。芒子半拃多长,红红的,满是小小的颗粒,吃上去苦中带甜。小孩子们是吃着玩,大人们拿回去,淘洗干净,混合着花生面做成渣豆腐当饭吃,小伙伴们却都不喜欢吃。不过,为了打芒子,小伙伴们没少和看树行子的打游击。
瞎撞子
瞎撞子其实就是绿壳金龟子,说它是瞎撞子,是因为盛夏傍晚它们求偶时往往不分方向地飞来飞去,乱碰乱撞的。瞎撞子喜欢枫杨叶,刚刚黄昏,我们就拿着瓶子来到枫杨下,在沙土里用小棍子慢慢翻动,一下子把它翻出来,正想飞走,一把摁住,赶紧放在瓶子里,塞住瓶口。瞎撞子就张着绿色的翅膀在瓶子里碰来碰去,干急眼,出不来。不过这时候收获并不多,我们在等天慢慢黑下来。
天一擦黑,不知从哪里飞来那么多瞎撞子,围着枫杨树乱舞,有一些落在树叶上,有单个的,也有正在交尾的,也不管那么多,抓住往瓶子里塞就是了。这时候手灯就派上了用场,手灯就是手电筒,在我们那都叫手灯,这个称呼简明扼要,把用途、使用方式交代的一清二楚,相反那个“手电筒”的叫法让人不知所云。我们用手灯照枫杨树叶,寻找瞎撞子,追的它们无处藏身,没法享受天伦之乐。不长时间,每个人的瓶子里就都塞满了,手灯也不太亮了,就相约回家。于是,树行子里刚刚还乱舞的灯光,慢慢变成了整齐的一排,这排灯光穿出树行子,慢慢走到村边。大人们还都在村头乘凉,等孩子们各自找到父母,炫耀一番,夸奖一番,村头杂乱的灯光也慢慢融入漆黑的村子里。
第二天一早,大人们要把鸡从舍里放出来了,就赶紧起来找到装满瞎撞子的瓶子,把一个个瞎撞子喂给母鸡们,公鸡们再往前凑也是捞不着的,它们吃了又不下蛋。
搂树叶
秋天,我们一个重要活是和大人们去树行子搂树叶。夏天树行子就像绿色的帐幔,围裹着水清沙白的河道,远远看去树行子就是一片绿油油,树叶交织在一起,分不清一棵一棵的树。深秋了,树行子里满地金黄的树叶,树们也似乎离得远了,都一棵棵静静的站着,默不作声,只是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地鼓噪一阵,似乎在等待人们的到来。
这时候大人、孩子们都来了,大人们担着两个很大的筐,孩子们扛着竹耙子。进了树行子,大人们是抢不过小孩子的,小孩子对着那一地金黄,用竹耙子使劲搂,只一会就是一个小堆,大人们就往筐里摁树叶,摁的结结实实,一个树叶堆眨眼就不见了。转眼间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孩子们也不见了,他们没长兴,早飞到一起玩去了。他们在树叶上打滚、摔跤,热的一头汗水,沾了一身落叶,就躺在那一地金黄上面歇息,看蓝天白云,大雁南飞,有的竟睡着了。大人们把两个大筐填满、压实,歇一口气,叫一声回家,飞到一边去的孩子们就飞回来,扛着竹耙子,跟在大人压弯的扁担后面,亦步亦趋。
回到家,那两筐金黄倒在天井里,又变得蓬松,就是一大堆,是摊煎饼烧鏊子的好柴禾。不长时间,从村头的高处远望,树行子的一地金黄越来越少,最后随着秋风飞的到处都是,而村子里玉米煎饼的香气也慢慢弥漫开来。
打干棒
要说打游击打的厉害,还是因为打干棒。干棒,就是树行子里柳树、杨树上被蝉吸吮汁液、注入幼虫而干枯的树枝。在家里烧火做饭,干棒是最好烧的,又旺又没有烟。那些干棒,都在高高的树上,我们够不着,于是就用比较结实的槐树树枝做成 一米来长、手腕粗细的棍子,作为打干棒的工具。打干棒时,在树下瞅准了干棒,挥舞一下槐木棍子,一下子扔上去,正中干棒,只听一声脆响,干棒折了,落在地上,跑去捡过来,甭提多高兴了。于是再找到落下的槐木棍子,寻找新的干棒。有时候瞄不准没打着,打下了湿树枝,也赶紧把叶子摘下来扔在草丛里,放在干棒里面,唯恐看树行子的发现。有时候没打着干棒却创伤了树上的湿树枝,就赶紧离开,要不然也不行。有时候打下很多,用绳子捆着拉回家,走在路上感到很荣耀,心里想着父母的奖赏,美滋滋的。
看树行子的有两个人,河道北岸的是三奶奶,南岸的是王吉士。他们两人都很负责任,天天在树行子里转悠。那时候他们不让折柳枝,不让打芒子,更不让打干棒,我们就把他们当成“敌人”看待。三奶奶在村子里德高望重,大家都很敬畏,更加上好给大人们告我们的状,虽然她走得慢,但一般都不招惹她,不大在北岸树行子里打干棒。南岸树行子是王吉士看的,王吉士个子很矮,终生未婚,但是跑的很快,经常在我们不经意间出现在我们面前,把我们“人赃俱获”,没收了干棒和槐木棍子。于是背地里我们就给他起个外号“黄鸡屎”,小伙伴们在一起都这样叫他,以泄私愤。为此,我们就和他打游击,有的故意在东边高呼其外号,与他捉迷藏,其他的就在西边打干棒,让他首尾不能相顾,最后集合起来“分赃”,这种办法屡试不爽。不过王吉士不记仇,白天我们闹一天,晚上在村边乘凉时,照样给我们讲故事,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后来上学的时候,我的臂力好,标枪掷的远,原因应该说和小时候经常打干棒很有关系的。
挖丁当
树行子里树上是数不清的鸟,天天开会一般,树下就是蚂蚁和丁当了。蚂蚁在树行子里是优势族群,大的、小的、半大的,黑的、红的、浅黄的,到处都有它们,到处都是是它们的家。有时候它们以散兵游勇的姿态出现,无所事事的到处瞎逛;有时候又排成队伍,忙忙碌碌,穿梭不停,好像发生大事一般;有时候又群起攻击树上掉下的蝉、青虫,草丛里飞落的蚂蚱,把人家折磨的满地打滚,显得很不仗义。
在知道丁当吃蚂蚁之前,我一直很不喜欢蚂蚁,直到有一天发现蚂蚁被丁当吃掉的可怜相,我开始可怜起蚂蚁来。丁当在树行子面粉一样细的沙土里打坑,像个漏斗一样,很好看。我们有时候一点一点剥掉沙土,慢慢的,像一粒沙子一样大小的丁当就显露出来,蜷缩在我们的小手里,很老实的样子。大人们说丁当吃蚂蚁,我们没有亲眼看见,就找了一个暖洋洋的下午,躲在丁当的家跟前,等啊等啊。等了好长时间,手里的竹节草拔开、接起来、再拔开、再接起来,不知多少遍了。终于,一只蚂蚁愣头愣脑地跑过来,一不小心滑进了丁当漏斗一样的家,只见丁当一下子从土里蹿出来,一口就咬住了蚂蚁的脖子,不管蚂蚁怎么挣扎,丁当凶神恶煞地把它拖进了细细的沙土里,沙土动了几下,蚂蚁的黑腿还露出了一次,但不久一切就归于平静,漏斗又变得光滑、标准。我的心一下子很失落,虽然讨厌蚂蚁,可它被这样吃掉,感觉蚂蚁也很可怜。
后来才知道,丁当的学名叫蚁狮,是脉翅目昆虫蚁蛉的幼虫。既然名字带有狮,就印证了丁当的凶神恶煞,蚂蚁死在它的手下也不算冤枉。
树行子的故事还很多,在那个乐园里我也慢慢长大了。在土地是村里人主要寄托的很长时期里,树行子给我、给全村的人都带来了快乐,那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
又到了落叶投入大地怀抱的时节,好怀念那片树行子。
2011年元旦
作者简介:周光天,山东济南人,公职律师,敬业乐文,作品散见于《大众日报》《当代教育》《齐鲁文学》《都市头条》等报刊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