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贵州清镇市暗流镇大槽乡友拍摄的清化量具厂景况
《黔行漫记》引言
——把岁月折成一张返程票
五十八年前,课本还带着墨香,我揣着满肚子的热乎劲儿,从赣江边的学校出发,跟着“三线建设”的号召往西边走。火车在铁轨上敲出“哐当哐当”的响,汽车绕着山路转得人眼晕,最后总算停在云雾缭绕的山崖跟前——贵州清化量具厂,就这样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云雾是它的墙,山风是它的门。
从沈阳、哈尔滨老厂来的师傅们,跟成千上万航校毕业的年轻人一起扎下根,一头扑进那段艰苦却透着劲儿的日子里。我们生产的每一件飞机零件测量工具,都容不得分毫误差,只为让每个零件都能稳稳撑起蓝天飞行的安全与精度。
我住在山里那座“干打垒”的屋子里,推开窗,整个暗流坝子便尽收眼底。山坡上的小镇,像极了儿时邮票里的小画,静静地贴在峡谷的时光框架里;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是它盖下的邮戳线条,“哗哗”的水声,仿佛是我一直未曾寄出的长信。
清晨,常常是被山雀的啁啾唤醒。出门时,总能遇见背着背篓的老乡,沉沉的背篓压得他们不时在路边歇脚,全靠一根支在地上的木棍,撑住那满身的疲惫。
到了傍晚,暗流落水洞的响声,咚咚如鼓,把山谷的寂静敲得支离破碎。四月的蛙鸣、九月的稻香,裹挟着车间飘来的铁腥味儿,顺着石街一路飘到我的窗前,把每个黄昏都熏得微醺。
冬天冷得彻骨,夜里必须裹紧厚棉被才能入眠。清晨起床,玻璃上结满了冰花,总要哈一口热气,再用手指轻轻抠出一个小窗,才能望见外面那条挂满白霜的山路。
那时候我二十出头,整天挤在弥漫着机油味的车间里。耳边是机床不停的轰鸣,还有工友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窗外的梧桐叶子黄了又绿,我总觉着日子慢得可以随意挥霍——青春就像一根折不断的钢尺,刻度里藏着无数种可能。那时候的慢,慢到仿佛能陪着祖国的航空业,从蹒跚学步一路走到振翅高飞。
我在这里一干就是十一年,直到1978年调回赣州。1985年,老厂迁往贵阳,山沟与厂房的模样,也渐渐被岁月漂白成褪色的相册。如今回想,那段奔赴西南的岁月,就像一块被汗水淬火、被焊光打磨的铬钢——短得刚好够量完一程青春,却长得足以承载一生的重量。
总有些片段无法抹去:暗流镇的炊烟、落水洞的涛声、工作中双手沾满的铁屑,就连赶集时老乡怀里母鸡的气味,都固执地烙在记忆里,像一首老歌,在心底循环播放。
原以为往事早已封存,直到8月里儿子说:“爸,回老厂去闻闻山里的铁锈味吧!”这句话像一把扳手,猛地拧开了那段锈蚀的时光。我不再犹豫,带着老妻与儿孙,将六座SUV当作时光机器,沿高速公路向西疾驰——我要把当年散落山间的青春铆钉,重新拾起一一敲回生命的骨架。
七日行程,犹如将岁月倒带:
2025年8月23日傍晚六点,车驶离赣州。暮色如胶片倒带,将风景与心事,一格一格退向起点。
8月24日凌晨三点半,我们抵达广西阳朔相公山,四点半登顶静待破晓。当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我们将其折成书签,夹进遇龙河竹筏划出的波纹里。
24日下午,遇龙河竹筏的涟漪还在心头荡漾,我们便因行错路口,与十里画廊擦肩而过。一路辗转,至桂林已是华灯初上。象鼻山在夜幕下将漓江揽成一弯墨色的镜,恍惚间,竟照见了1970年那个因公途经此地的自己。
25日清晨继续西行,下午三点进入贵州荔波。为留足时间给次日的小七孔,我们只在仿古城略作逗留,便早早在旅店歇下。
26日整日都迷恋在樟江的碧色里。沿路瀑布迭出,奔流喧囂,而旅程的终点,小七孔古桥却静卧于一潭碧水之上。傍晚匆匆赶至西江千户苗寨,当灯火次第燃起,半山鳞次栉比的屋宇,恍若被当年璀璨的焊花瞬间点燃,牢牢地焊入沉沉的夜幕。
27日上午,下午,我们浏览了千户苗寨景区。黄昏入贵阳,夜幕下,南明河如一条墨色缎带,将甲秀楼轻柔环抱,楼影在水中摇曳,漾开成一幅千年不褪的水墨画。
28日上午,孙子孙女要去黔灵山看猴子。路上猴子抢饼干的动作,令人捧腹大笑。那狡黠的灵光,山野的精灵,竟也带着那股熟悉的、顽皮的青春气息。
午后,车终于驶进暗流镇。山上的生活区面目一新,旧迹难寻。唯有那几道龙脊般的山峦,仍如老人手背上贲张的青筋,固执地隆起。我蹲下身,指尖触到车间大门剥落的铁锈。一阵山风忽然卷来稻香与松木的气味——十一年光阴竟被这熟悉的气息瞬拉回,“哐当”一声,记忆的大门被合上,仿佛我从未离开。这风,为我将那段斑驳的青春,重新安放回了原处。
下午,我们专程奔赴此行的重头戏——黄果树瀑布。沉醉于飞瀑雷鸣的奇观,儿子带着孙子孙女去了龙宫,直至尽兴而归。天色已悄然沉下,我们便在附近寻了住处歇脚,为次日养足精神。
29日上午,在“银链坠潭”氤氲的水雾间,竟惊现一弯长虹——那原是坝陵河大桥在阳光中划出的优雅弧线。恍惚间,仿佛贵州特意赠我一枚晶莹的别针,将虹与桥、将这天满满的惊喜,一并牢牢别在了记忆的深处。
午后三点,返程之旅正式开启。窗外的风景从黔地的青山绿水,渐变为镇远的古镇烟火、怀化的田园阡陌,再到衡阳的平畴千里。途中,电动车先后四次补能,像给运转的老机床一次次添注机油,虽偶有停顿,却始终稳步向前。
30日上午十点,车轮终于驶入赣州熟悉的街巷。我靠在椅背上,感到一身风尘仆仆已然卸下,而满心沉甸甸的过往,已被安然带回。
若无家人相伴、车马代步,耄耋之年的我,怎敢妄想这样一场逆时光之旅?但也正因脚步慢了、稳了,每一步才踏得更加深沉,仿佛将最后的气力攒成一句敬礼,献给青春。
归来一月有余,我借照片与零碎记忆拼凑出这些文字。不为别的,只想将这段浸透铁锈与稻香的岁月好好封藏,交给未来的自己,也交给那些曾将青春寄放在深山、旧街或铁轨另一头的同事与同学——
若你曾是011系统的员工,也曾把青春安放在某座深山、某条旧街、某段公路,请把这些文字当作一张返程票。
车已进站,汽笛正响,
请上车,
我们一起回家。
2025年9月26日
这便是国营清化量具厂周边生态,图片来自网上贵州清镇市暗流镇大槽乡友,因本人匆匆未拍全,借用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