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绿野扎根处 繁华向阳开
作者:刘连成
马和荣总说,自己的命早被双辽农场的黑土地攥住了,像春播时落进泥里的种子,生了根,再也分不开。
1952年的秋光里,她在马宝屯出生时,窗外的玉米秆上的玉米棒子带着红缨傲然挺立,风里裹着稻花的甜香,漫过田埂漫过窗棂;父亲马占良的拖拉机在荒野上趟出第一道辙,翻起的黑土像泼翻的墨汁;母亲种的向日葵刚绽开金盘,正追着初升的太阳笑。她的童年,便浸在这样的气息里——泥土的温热贴着掌心,庄稼拔节的脆响藏在耳畔,连梦里都是沉甸甸的谷穗在摇晃。
时光晃到1970年元旦,十七岁的马和荣背着帆布书包往家走,书包洗得发白,倒衬得辫梢那抹红布条格外鲜亮。从二大队小学初中班回到第二生产大队,她成了田埂上最特别的身影:别人歇脚时抽着烟扯家常,她就蹲在土坡上摸出小本子写写画画。今天记“扶犁要顺地势”,明天琢磨“给玉米苗松土得绕着根须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虫鸣成了田野的新调子。
转年开春,她揣着更满的劲头重返校园,一年后带着满脑子新想法回到生产队。大队书记在队部办公桌前笑呵呵的说子:“和荣啊,团委书记、妇联主任,俩副担子你挑一个试着挑?”她满怀信心的接受了任务。
她把课堂直接搬到了地头。育稻苗时,她在队部黑板上画满示意图,给婶子大娘们讲“科学育苗经”。讲到“种子浸种得足四十八小时”,王大娘忍不住直摆手:“和荣啊,我看泡一天一宿就够啦!”她不慌不忙从兜里摸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躺着泡了不同时长的种子:“您瞧,泡够时辰的芽儿,又粗又壮,扎根深着呢,风再大也吹不倒。”
那年的稻田像懂了话似的,愣是比往年多收了两成。王大娘见人就夸:“咱和荣这‘小先生’,比老把式还中用!”
后来马和荣成了家,随丈夫去双山镇食品收购站当会计,又成了远近闻名的“铁算盘”。收购站忙起来,排队算账的能排到街对面,她却总能算得又快又准,还琢磨出个“分类记账法”——粮食归粮食,油料归油料,禽蛋单独记,月底对账时清清爽爽,像刚收割的田垄一样齐整。供销社的老会计串门时翻着她的账本,直拍大腿:“和荣啊,你这脑子比计算机还灵光!我记了三十年账,都没你这么透亮!”她笑得眼尾起了细纹:“咱农家人算账,就跟侍弄庄稼一个理,得条理分明,不然苗长乱了,收成就得打折扣。”
可她心里始终揣着个“读书梦”,像藏在粮仓角落的谷种,总盼着见见阳光。八十年代初,听说吉林农业大学有自学考试,她立马报了名。白天在收购站噼里啪啦打算盘,晚上哄睡孩子就趴在灯下啃书本,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遇到卡壳的问题,就骑着自行车往十几里外的农场农技站跑。有回赶考前复习,她连着半个月没睡过囫囵觉,丈夫老胡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直叹气:“你都这岁数了,遭这份罪图啥?”她指着书里的水稻新品种插图,眼睛亮得很:“你看这稻子,要是咱能学会培育,农场的收成还能再蹿一截!”就这么着,四年光阴里,她硬是啃下了专科和本科课程。拿到毕业证那天,她特意揣着红本本去了她学习期间多次实践农场试验田,对着一望无际的绿庄稼,笑得眼泪落进了泥土里。
1991年,马和荣成了双辽农业广播电视学校的副校长,还评上了高级农艺师。她知道农民最盼实用技术,就带着老师往乡下跑,课堂设在村委会的长条凳上,设在田埂边的树荫下。她还编了本《农家实用农技手册》,字大得像贴在墙上的标语,配的插图活灵活现,婶子大娘们捧着都能看明白。有回去新立乡讲课,半路下起瓢泼大雨,泥路滑得像抹了油,她摔了个结结实实,裤子沾满泥浆,却死死抱着手册准时赶到。村民们看着她滴水的头发直劝:“歇会儿吧马老师!”她摆摆手:“误了农时可赔不起,赶紧上课,争取让大伙儿今年多打几袋粮!”
2007年的秋天,马和荣退休了。最后一次走进农广校办公室,收拾东西时翻出个旧笔记本——是当年在农场二大队记的,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稻叶,还有孩子们用麦秸编的小蚂蚱,翅膀还保持着蹦跳的模样。她走到窗边,远处的田野在风里起伏,金黄的稻浪像流动的河,恍惚间,那些岁月都活了过来:有泥土裹着裤脚的艰辛,有稻穗压弯枝头的喜悦,有琢磨出农技窍门时的拍腿畅快,也有看着幼苗蹿高时的温柔。
如今她还常回农场转转,遇到当年教过的学生,有人问:“马老师,这辈子跟庄稼打交道,不觉得累吗?”她总是望着田埂笑:“你看这地里的庄稼,春天埋进土,夏天使劲长,秋天沉甸甸,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最好的回报。人活着也一样,把根扎在实在处,好好做事,就不算白来这一趟。”
风掠过她的鬓角,带着稻花和泥土的香,像在轻轻应和。这片她爱了一辈子的土地,永远记得那个梳着粗辫子、兜里揣着小本子的姑娘,记得她把青春和热忱,都种进了这无边的绿野繁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