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得邪乎,衡水这地界儿一到七月就跟下火似的。白天地面温度能蹿到五十多度,沥青马路被晒得软塌塌的,踩上去直粘鞋底。夜里头也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电扇呜呜转,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压根解不了暑气。
月月她妈王秀珍睡前把窗户都打开了,就留着纱窗。她家住在八楼,按理说挺安全。这小区是十年前盖的,不算新但也不算旧,物业马马虎虎,保安老张头六十多了,每晚十点准时锁小区大门,然后就在门卫室里打盹儿。
月月十六了,放暑假在家,天天捧着手机不撒手。那手机是华为的,用了快三年了,屏幕有道裂纹,用透明胶粘着,电池也不耐用,一天得充两三回。临睡前她还跟她妈拌了两句嘴,为的是想买个新手机。
“妈,俺同学都使苹果了,就俺还用这破华为。”
“破华为?咋破啦?不照样子打电话上网?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王秀珍正在拖地,腰酸背痛得很,没啥好声气。
月月撅着嘴:“人家苹果拍照清晰,运行速度快,俺这个打开个淘宝都卡半天!”
“卡就少玩会儿手机,多看会儿书!明年就高二了,也不见你这么上心学习。”王秀珍把拖把往墙角一杵,抹了把额上的汗。
月月气得跺脚:“你就知道省钱!小气鬼!”说完一甩头回自己屋了,临关门还嘟囔:“就你抠门儿。”
王秀珍叹口气,这闺女越大越难管。她自个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热得睡不着,心里头算计着这个月的开支。老公在天津建筑工地打工,一个月挣六千来块钱,她自己在家具城卖沙发,底薪加提成好的时候能拿四千,去掉三千五的房贷,水电气费,吃喝拉撒,剩不下几个子儿。去年婆婆胆结石做手术,还欠着两万块钱外债没还清。
她盘算着明天早点起来,去批发市场进点便宜水果,现在天热,水果卖得快,下班后能在小区门口摆个摊赚点外快。想着想着,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半夜两点来钟,王秀珍被一阵奇怪的声响弄醒了。她竖起耳朵听,像是有人挪动客厅里的东西。
“月月,是你吗?”她问了声,心想这丫头是不是半夜饿了去找吃的。
没人应。王秀珍心里头发毛,摸索着打开床头灯。这一开不要紧,吓得她魂儿都快飞了——个男人站在她床头,手里头明晃晃一把刀!
那男的约莫四十来岁,黑瘦黑瘦的,穿一身蓝色的工装,脸上汗津津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头上。最吓人的是他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里有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
“别吱声,吱声就弄死你。”那男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王秀珍心怦怦跳,手直哆嗦,但还是强装镇定:“兄弟,你这是图财还是害命?要是图财,俺家也没多少值钱东西。”
那男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钱搁哪儿了?”
王秀珍脑子转得快,心想可不能让他知道月月在隔壁睡着。“首饰在床头柜里,现金不多,就几百块钱,在楼下车里放着呢。”她其实根本没车,那几百块钱就在她钱包里,但她想把这男的引开,好让月月安全。
那男的用刀指着她:“打开抽屉。”
王秀珍颤抖着手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有一条金项链和一对金耳环,是她结婚时买的,十几年没舍得换新的。
那男的把首饰揣兜里,突然竖起耳朵:“几口人住?”
“就、就俺一个。”王秀珍嘴上这么说,眼神却不自觉往月月房门那儿瞟。就这一眼,坏事了。
那男的眯起眼,蹑手蹑脚走到月月门前,轻轻一推,门没锁。
“妈,咋啦?跟谁说话呢?”月月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那男的一个箭步冲进去,接着就听见月月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没了声息。
王秀珍急得要下床,才发现自个儿腿软得跟面条似的。那男的把月月拽出来,刀架在她脖子上。月月穿着小熊图案的睡衣,吓得脸煞白,浑身哆嗦得像片秋风中的叶子。
“敢喊,就先捅死你闺女。”那男的恶狠狠地说。
王秀珍眼泪唰就下来了:“兄弟,兄弟俺求你了,别害孩子,她才十六,你要啥俺都给...”
那男的眼珠子转悠着,显然改了主意。他找来绳子把王秀珍手脚捆上,又用胶带封了她的嘴。随后翻出来王秀珍的手机,逼问出密码。
“听着,俺把你闺女带走,你准备二十万,少一分就等着收尸吧。”那男的边说边在王秀珍手机上按着,“不准报警,俺有眼线,要是见着警察,立马撕票。”
他拽着月月就往门口走,月月吓得直哭,回头看着她妈,眼神里全是恐惧。王秀珍拼命挣扎,手腕让绳子勒得生疼,可就是挣不脱。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王秀珍倒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老公不在家,她得救闺女。
她使劲扭动手腕,发现那男的捆得并不专业。她一点一点蹭到床头柜那儿,用牙咬开抽屉,摸到了一把剪刀。费了老劲才把绳子剪开,又撕开嘴上的胶带。
自由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扑到窗前,正好看见一个黑影拖着月月钻进楼下的树丛里。她愣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冲到门口看电梯指示灯——还停在八楼。这王八羔子是走楼梯下去的!
王秀珍光着脚就跑出门,没坐电梯,也跟着跑楼梯。到一楼时,早没了人影。她跑到小区门口的宾馆,撞开门就喊:“报警!快帮俺报警!闺女让人绑了!”
宾馆前台是个半大小子,一看这情形也慌了神,手忙脚乱拨了110。
不到十分钟,警车呜哇呜哇来了。又过半小时,衡水市公安局能调来的警力差不多都来了。百十号警察,警犬,连狙击手都就位了。天快亮时,连直升机都嗡嗡地在上头转。
刑警队长姓赵,四十多岁,经验丰富。他一边安排人安抚王秀珍,一边指挥勘查现场。
“队长,有发现。”一个年轻警察戴着白手套,从沙发底下摸出一部旧手机,“不是受害人家的。”
技术队一查,手机主人叫黄留凯,有前科,三年前因盗窃判了两年,刚放出来没多久。巧的是,这人还是小区最近雇的高空作业施工人员,负责清洗外墙。
“怪不得他能从楼顶吊下来进屋。”赵队长一拍大腿,“他对这小区门儿清啊!查查他社会关系,看看最近有什么异常。”
正说着,王秀珍手机响了,是绑匪打来的。警察赶紧安排监听追踪。
“钱备好了没?”那男的声音凶巴巴的。
警察示意王秀珍按商量好的说。
“兄弟,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深更半夜的,银行取不出啊,俺就凑了八万,你先拿着,剩下的俺天亮就去取。”王秀珍声音发抖,但说得还挺溜。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让你闺女跟你说句话。”
一阵窸窣声后,月月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妈,我害怕...”
“月月别怕,妈这就...”王秀珍话没说完,电话就被抢过去了。
“听着,八万就八万,一小时后俺再打给你,要是还凑不齐,就别怪俺心狠手辣了。”绑匪撂了电话。
警察这边追踪到了大致位置,在城西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特警队悄悄包围了那片区域,可房子太多,没法确定具体哪一间。
这时候,赵队长想出一计,让一个会说本地话的警察小张冒充月月爸回拨过去。
电话通了,小张故意大声说:“俺是月月爸,钱备好了,咋给你?”
绑匪愣了下:“咋换人了?你普通话说得挺溜啊。”
小张心里一咯噔,忘了月月爸常年在外打工,普通话说得好这事了。他赶紧换成方言:“刚着急了,钱咋给你?俺要听听闺女说话。”
绑匪把电话递给月月,几个警察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月月揭穿。
月月带着哭腔,却很清晰地说:“爸,我目前很安全,你和妈妈不要担心。”
这话听起来平常,实际上是警察事先教她的暗号,意思是“我现在安全,绑匪一个人,没武器”——当然最后一句是瞎蒙的。
电话又回到绑匪手里:“听着,一会俺告诉你交钱地点,要是耍花招,就等着给你闺女收尸吧。”
挂了电话,警察们既欣慰又担心。欣慰的是月月很冷静,担心的是绑匪明显不耐烦了。
“队长,信号源确定了,在民主胡同79号,一个废弃院子里。”技术员报告道。
特警悄悄包围了那小院。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热浪又开始往上涌。
而此时在废弃房屋内,月月正经历着她人生中最恐惧的时刻。
黄留凯挂掉电话,喘着粗气在小屋里踱来踱去。这屋又小又闷,一股子霉味儿。月月手脚被捆着,缩在墙角,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绑匪。
月月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个蝎子纹身,已经褪色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心跳加速,但还是强作镇定。
“叔,”月月突然小声说,“俺认识你。”
黄留凯猛地转身:“胡说八道啥?”
“真嘞,”月月声音发抖但清晰,“你上个月给俺家小区擦玻璃来着,对不对?你还帮俺捡过羽毛球呢,就卡在树上了那个。”
黄留凯愣了下,眯起眼仔细打量月月:“是你啊。”
“俺还记得你手腕上有个蝎子纹身,”月月继续说,“当时俺还觉得挺酷的。”
黄留凯下意识摸了摸右手腕上的褪色纹身。
月月又说:“那天你还说,你闺女跟俺差不多大,也爱打羽毛球。”
黄留凯表情变了变,没说话,但握刀的手稍微放低了些。
“叔,你闺女知道你现在干这个吗?”月月轻声问。
“闭嘴!”黄留凯突然暴躁起来,“再叨叨看俺不扇你!”
月月缩了缩脖子,但不一会儿又开口了,声音小小的:“叔,俺要是死了,俺妈肯定活不成。她就俺一个孩子。你闺女呢?她要是知道你杀了人,会咋想你?”
黄留凯握刀的手开始发抖,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月月眼泪掉下来:“俺妈不容易,爸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带俺,天天起早贪黑卖家具,腰都不好了也不敢歇着...俺昨儿还气她来着,嫌她不给买新手机...叔,俺要是没了,她可咋活啊...”
月月越说越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俺还想考上大学...将来挣钱孝敬爹妈呢...俺要是没了...他们可咋办啊...”
黄留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汗水顺着他脸往下淌,混着眼角渗出的泪水。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小慧,她才十五岁,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做手术,至少要二十万。他求遍了所有亲戚,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还是凑不齐手术费。老婆三年前跟人跑了,就因为他下岗后挣不到钱。他走投无路了才想出这招...
“叔,你放俺走吧,俺保证不让警察抓你。”月月哽咽着说,“俺妈认识好多医生,说不定能帮你闺女看看病...”
黄留凯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月月。突然,他大步走过来,月月吓得闭紧眼,以为他要动手。没想到他却割开了她身上的绳子。
“走吧。”他声音沙哑。
月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看着他。
“趁俺没改主意,赶紧走!”黄留凯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
月月挣扎着站起来,腿软得差点摔倒。她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问:“叔,那你咋办?”
黄留凯没回头,只是挥挥手:“赶紧走你的!”
月月跑出院子,迎面就撞上了正在悄悄靠近的特警。不一会儿,警察冲进屋里,把正在发呆的黄留凯按在了地上。
月月和她妈在医院见的面,娘俩抱头痛哭。王秀珍摸着她闺女的脸,上看下看:“没事吧?真没事吧?那王八羔子没把你咋样吧?”
月月摇头,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警察来做笔录,问月月到底是说了啥让绑匪回心转意了。
月月擦擦眼泪,说:“俺就跟他说起他闺女,还有俺妈多不容易。俺看见他哭了。”
老警察叹口气:“闺女,你命大,也聪明。那黄留凯也是可怜人,下岗后一直找不到正经工作,老婆跟人跑了,留个闺女有病,需要钱做手术,这才走了极端。”
案子判下来了,黄留凯因绑架罪判了十二年。月月和她妈去看过他一次,隔着玻璃窗。
黄留凯瘦了不少,看见月月,勉强笑了笑。
月月拿起电话,说:“叔,你闺女那边,俺妈帮着凑了点钱,手术做完了,挺成功的。”
王秀珍接过电话说:“俺在家具城搞了个募捐,同事们凑了一万多,再加上俺们自己的一点心意,先让孩子把手术做了。等你出来了,好好做人,补偿孩子。”
黄留凯愣在那儿,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出了监狱,王秀珍拉着月月的手:“走吧,咱买手机去。”
月月却摇头:“不要了,旧手机还能用。”
娘俩站在监狱外头的阳光下,影子拉得老长。河北的夏天还是那么热,但月月觉得,心里头比从前亮堂多了。
一个月后,月月收到一封信,来自监狱。黄留凯在信里写道,他女儿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好。他感谢月月和她妈的帮助,说在监狱里会好好改造,出来后会努力工作,把钱还上。
信的末尾,他写道:“你让我想起了我女儿,也让我想起了做人最基本的良心。谢谢你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月月把信收好,拿出自己的旧手机。屏幕上的裂痕还在,但她突然觉得,这裂痕有点像生命中的印记,记录着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也提醒着她人性的复杂与光辉。
她打开手机,给她妈发了条微信:“妈,晚上我想吃你做的打卤面。”
很快,手机亮了,王秀珍回复道:“好嘞,多给你放点肉末。”
月月笑了笑,把手机贴在心口,感受着它的温度。这部旧手机,突然变得无比珍贵起来。(短篇小说,作者: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