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 (散文)
◎吕永超 中国作协会员
【欣赏名家佳作,作家正撰写数篇非虚构的系列散文,请予关注】
(一)
一座城市的历史,最直观的书写者,无不是静立在街头巷尾的建筑。这些建筑,有挑着尖儿的,有矮个弯腰的,有造型摩登的,还有憨厚敦实的,形态不同,气质各异。而气质,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建筑源起地的风格在形式中的回响,也是其诞生时期的时代特征,在红砖与石块之间的定格。
我所认识的工人村,便是这样一片意味深长的土地。它以苏式建筑群的面貌为底色,又十分巧妙地揉合中国建筑的灵动元素。这个独具特色的“混血儿”定义了“我们”是谁,也不折不扣地记录着属于那年那月的匆匆往事。
工人村,顾名思义,即是工人们的村落。在那个年代,“工人”二字何等熠熠生辉。而大冶钢厂的工人,更是 “头顶上的珠子”。大冶钢厂的工人村,便是为这些“珠子”精心安放的栖所。
其实,这地儿原来不叫“工人村”。《黄石地名志》中记载了它最本色的名字,叫“陈家湾”。我在大冶钢厂档案馆发黄的卷宗中,寻觅到一套1954年5月由华中钢铁公司扩建设计处勘测科测绘的1:500地形图,其上用长仿宋工整地标注“工人村”三个字。这意味着,在苏式建筑群建成之前,它已经替换了“陈家湾”。
感谢陈氏先祖,他们独具慧眼,在99里黄荆山靠近长江的那一头山脚下,在桃园村至田家墩之间的缓坡地上,披荆斩棘,营造出陈家湾。我曾数次站在陈家湾的肩膀上观望工人村,深感她纵深自如,起伏有度,建筑物依山落座,错落有致;地望气盛,格局开阔,藏风得水。它与大冶钢厂六门遥遥相对,工人们只需要跨过马路,很快就可到达火热的工作现场。这是一块将人工之巧、天工之奇浑然融合的宝地,既承纳生活,也见证历史。
1953年,年仅10岁、诨名陈老二的小男孩,如今是牙齿全部掉光、步履蹒跚的杖朝老人,但那年举村搬离故土的记忆,他没有遗忘一丝半缕。“宝地又能咋的?一声令下,谁都无条件服从。”陈老爹说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那时候,哪有什么拆迁费?只有害怕自己落后于他人,耽误了国家大事!”80岁的陈老爹讲话时,故意让挺直腰杆,还可见当年他虎背熊腰的影子。
诚如陈老爹所言,大冶钢厂何尝愿意让陈家湾的百姓背井离乡?实在是形势逼人。新中国钢铁工业初兴,苏联专家带着图纸与标准远道而来,工厂扩建迫在眉睫。工人村的建设,也不是竖起几十幢宿舍那么简单,而是事关钢厂扩建全局的大事,没有人能说不!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钢铁和粮食产量,是衡量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主要的两个指标。一个大国背后,必定是一个钢铁强国,也必定是一个丰衣足食的强国。新中国成立之初,偌大神州,只有东北鞍山一个大型钢铁基地,远不足以支撑起国民经济的脊梁。1950年初,国家重工业部召开全国钢铁工作会议,正式提出在黄石建设钢铁工业基地。同年10月,重工业部邀请苏联专家,到黄石考察建厂条件,最终认定,在武汉附近的湖北大冶建钢厂最适合。但两年后苏联专家改变了意见。1952年5月6日,以华中钢铁公司为基础的新中国第二个钢铁工业基地,在西塞山脚下的袁家湖启动筹建。
这一决策,并非凭空想象,它源于历史血脉:发轫于1890年张之洞创办的湖北钢铁工业,赓续于1908年盛宣怀组建的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以及1913年筹建的大冶钢铁厂。
大冶钢铁厂与华中钢铁公司,本来是一脉相承的:自1924年汉阳铁厂停产,1928年江西省政府接管萍乡煤矿,汉冶萍公司实际上就只剩下黄石的大冶厂矿,即大冶铁矿和大冶钢铁厂。1948年汉冶萍公司破产,国民政府汉冶萍公司清算委员会对外公告,该公司全部资产包括在武汉的所有财产,都由黄石的华中钢铁公司接收。
1950年至1952年间,国家倾注巨资推动华中钢铁公司改造扩建,其投入规模逾湖北省总投资六分之一以上。作为当时湖北境内唯一的钢铁厂,华中钢铁公司在1952年钢与钢材产量已跃居上海、四川之后,跻身南方第三大钢铁工业中心。黄石,这座屹立于长江之滨的新兴工业城市,因此而成为新中国工业布局中不可或缺的钢铁工业基地。
1953年3月1日,华中钢铁公司正式更名为大冶钢厂。它以曲折而坚定的发展轨迹向世界昭示:这里不仅是亚洲最早、规模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更是中国当之无愧的“钢铁摇篮”。大冶钢厂的存在,使中国钢铁工业的星河更加璀璨。
随着国家“一五”计划拉开序幕,全国步入工业化建设的新阶段。大冶钢厂作为中国近代钢铁工业的重要代表,被列入国家重点建设单位,迎来规模空前的扩建热潮。1954年6月1日,一期扩建工程正式启动。在这钢铁铿锵、希望萌动的时代背景下,工人村那片苏式建筑群,也开始在机器的轰鸣与工人的汗水中拔地而起,成为一代人奋斗与梦想的见证。
我们不能忘记,新中国初创时期兴建的第一批钢铁骨干企业及其附属生活设施,大多浸润着苏联专家的智慧与心血,从结构布局到建筑风格,都深烙苏式印记。工人村也不例外,整个建筑群共24栋,占地3.76公顷,由华中钢铁公司建筑安装分公司与武汉钢铁建设公司共同承建。它们一律三层,沿坡而建,红墙红瓦,在错落有致中透出庄重与秩序,散发出浓厚的苏式文化韵味。
(工人村中的建筑布局图)
与中式传统民居中抬梁屋架、青砖汉瓦的形制不同,工人村的每栋建筑都严格遵循苏式中轴对称范式,造型规整、立面简洁。每栋楼门楣上方均设有遮雨板,清一色的红砖清水外墙与红瓦歇山顶。内走廊贯通全楼,木门窗质朴耐用,房间内铺设木质地板。没有繁复装饰,却在节制中流露优雅,在规整中见出大气。楼体简洁舒展,深色墙框沉稳厚重。这里虽陈设简单,却是当年黄石最高标准的住宅群;虽不华丽,却自有一份朴实、持重与温暖,容纳着市井烟火与集体记忆。
从设计理念、施工品质来看,工人村都达到了20世纪五十年代的较高水准,既是建国初期苏式职工住宅的典型代表,也是黄石历时建筑的重要实物遗存。它作为中苏友谊的物质见证,更承载了特殊时期两国合作的历史温度与文化信息,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科学与艺术价值。
落成之后,工人村唯有苏联专家、钢厂科级以上干部和重要技术人才能入住。那时,能在这里分得一间房子,不只是一种待遇,更是一个时代的身份象征;不只是一处居所,更是一种对新时代生活的向往。
(二)
工人村第八栋与第十栋苏式建筑的侧面,紧邻车流不息的黄石大道,红色砖墙成为它们不褪色的标识。两楼交汇处,一条南北走向的通道,静谧地延伸而入,将喧嚣隔于身后。
信步此道,只见工人村的房前屋后,老槐苍劲参天,枣树挺拔如盖。它们如同披着岁月青衫的卫士,缄默而忠诚地守望着这一片红墙红瓦的建筑群。风过叶沙沙,日斜墙斑驳,它们已经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荣光与坚持,一一镌刻于砖瓦之间。这些树木,早就不单纯是植物,还是一段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一个时代鲜活的印记。
在工人村第三栋楼旁,一棵枣树巍然屹立。它高过九米,冠如巨伞,展开达十米之余。它枝干虬劲,新绿养眼,积蓄了无穷的生命之力,奋力向天空与人间同时伸展。甚至有的枝杈已经轻轻探入红房窗沿一角,似乎要窥见屋中烟火,或者向主人诉说沧桑往事。经专业测定,此树已逾百岁。它或许由昔日陈家湾居民亲手植下,又或是一粒种子鸟含而来、落地生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生长。百年风雨历练,它终成婆娑大树,用浓荫庇护着这里的一方土地和一代代生活于此的人们。
20世纪六十年代,居委会在工人村第三栋一楼选了一间18平方米的小屋,用作办公处所。可惜空间狭窄,光线昏暗,处理事务局促不便。天长日久,居委会看中了窗外老枣树下那片空旷之地,陆续建起几间低矮的平房,砖墙瓦顶,简单实用,与树为邻。
我在这里,与一位在此居住了数十年的老人相遇。她深情回忆,那时的工人村还没有公共垃圾桶,家家户户的垃圾由人工收集,板车统一清运。居委会便将其中一间平房用作板车停放的场所。她一边说还一边比划,往事如昨。
另一位张奶奶杵着木椅靠背,蹒跚着步子移了过来,侧耳听清楚是什么回事后,端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后来,上面动员家属也别闲着,鼓励走出家门做点零活。可孩子没人看管,成了难题。居委会腾出一间平房,办起了简易托儿所,每个月只收几块钱。照看的阿姨们心地善良,把孩子们看得可牢呐。”
(工人村中百年枣树)
那棵老枣树,也像一位慈祥的母亲,伸展着茂密而宽厚的枝叶,将冶钢子弟轻轻拢在绿荫之中,夏日遮阳,秋季挂果,静听托儿房间里孩童们的啼哭与嬉笑。然而,一间平房终究太小,托儿所无法长久办下去。之后这里变成了居委会的库房,也偶尔作居民娱乐室,棋牌声、说笑声时常从窗口飘出,与枣树的清寂相伴。
岁月更迭,娱乐室最终迁到山坡边的防空洞内。而枣树下的这些平房,渐渐成为堆放木材与杂物的储物间。随着需要存放的东西越来越多,平房也一间接一间地增建,最终,整棵枣树被重重砖房围在中央,埋首在日益拥挤的时光中。
即便如此,这棵枣树依旧以盘曲交错的根节和横斜舒展的枝桠,撑起一片茂密的浓荫,成为工人村中一方自然而温暖的公共客厅。居民们在这里休憩、谈笑、相聚,成就了一处透露心声、又传递家长里短的风景。
青天白日,阳光透过层层叶片,筛落一地细碎的光斑。树荫如盖,遮护着底下嬉戏的孩童。那时夏暑燥热,孩子们食欲不振,母亲们便端着碗走出家门,坐到树下,一勺一勺耐心地将饭喂入那张张翕动的小嘴。夜色四合,有人从家中搬出竹床,置于树下,点燃一盘蚊香,青烟袅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蒲扇轻摇,扇出夏夜的清凉与安宁。偶尔有几只蝈蝈藏身叶间,窃窃私语,打破这温柔的寂静。年幼的孩子早已在竹床上酣然入梦,呼吸均匀,整棵枣树也在轻轻守护着他的梦境。
上世纪70年代末,曾有人嫌枣树占地碍事,挥起斧头,砍向主枝,五根斩去其三,至今那些拦腰而断的疤痕仍赫然可见。但,枣树生命顽强,竟从光秃秃的残枝上,抽出无数细嫩新枝。它们默默生长,做着关于小粉红花的梦,静待某一场春风的唤醒。
如今,枣树四周的旧屋平房已全部拆除,原地建起一条长约十米的小型廊道。不论暑气蒸人或细雨飘洒,工人村的居民总爱聚坐于此,聊聊家常,说说新鲜见闻,笑语声声,又飘回那个摇扇纳凉的年代。
枣树已步入暮年,却依旧精神矍铄。它虬曲盘绕的枝干如龙如蛟,挺拔如昔。待到来年春风又起,自会生出新绿,开出细花,结出甜果,一如既往,以沉默而坚韧的方式,陪伴着工人村的男女老少。
(三)
工人村苏式建筑群,一半沉淀于历史烟云,一半流淌着社科人文血脉。从这里走出的总工程师、高级工程师、工程师不计其数,他们殚精竭虑,为发展、壮大大冶钢厂,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或许很多朋友还不知道,在这里,还走出了两位作家,他两人以自己丰硕的文学创作成果,丰盈了工人村、大冶钢厂的文化根系。
第一位是李崇嵩(1923—1981),笔名重山。为寻找他的资料,我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十几年前,湖北省文联要求各市州文联编辑出版文艺典藏书籍,每个地方一本,由省联统一编写体例、统一编辑出版(可惜的是,因为省文联有关负责人工作变动,这本书最终未能出版)。此书有“文艺名家”一节,入选人员,严格按条件自下而上推荐,经《黄石日报》公示无异议后,呈报宣传部部务会议决定。其中,李崇嵩是人选之一。他1981年就过世了,我所认识的朋友,没有一人有他的文字资料。后听说《黄石日报》社的主任记者廖美泉先生,曾经采访过他。我亲自登门,拜访廖先生。果真如此,但相隔时间太久,当年的采访素材因多次搬家而丢失。不过,廖老师知道崇嵩先生胞弟在黄石电厂工作。一番曲折寻找,总算与李先生见了面。我说明来意后,李先生感谢市文联还记得他哥哥,他哆嗦着嘴唇,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抓住我的双手不停地致谢。我得到了我所需要的资料。离开他家的时候,李先生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上了公交车,还看到他站在车站,不停地向我招手……
(重山先生的省作协会员证及《红旗歌谣》封面)
重山先生是1956年3月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的,证书编号是“0049”。他是我市首位加入省级作家协会的会员。
重山先生出身贫寒,早年曾在鄂州燕矶村小学执教,粉笔灰落尽处,已有文学的微光隐隐萌动。新中国成立之初,他踏入华中钢铁公司修造分厂,成为一名普通工人。钢铁轰鸣间,他未曾放下手中的笔,在工歇夜阑之际,伏案书写,深深爱上业余文学创作之路。
自1953年3月在《黄石日报》副刊发表处女作《麻痹思想最糟糕》唱词起,至1957年底,他陆续发表各类唱词32篇、小说2篇,在《桥》《布谷鸟》等刊物上刊登诗歌唱词近20篇。其中《看姑娘》《雪夜上学》等作品,因其语言质朴、情感真挚,被多次选入文学集册,甚至以单行本形式公开发行。1955年,他的长篇唱词《工地两姑娘》被老舍亲自遴选,发表于曲艺刊物《说说唱唱》第一期,次年入选中国作协主编的《诗选(1953—1955)》。
正因这些耀眼的创作成绩,1956年,他被安排迁入工人村第十四栋左侧一楼居住。在这红砖覆瓦、廊道回旋的苏式小楼中,他写就了新民歌《顶住日不落》——
钢水红似火,能把太阳锁,
霞光冲上天,顶住日不落。
诗句铿锵如锻打中的钢铁,先后发表于《湖北文艺》与《诗刊》,最终被收录进郭沫若与周扬合编的新中国第一部新民歌集《红旗歌谣》,成为那个火红年代的黄石文学的标杆。
第二位是吴作望先生(1953— ),他是我的至交朋友,也是我小说创作的重要指引者。
1960年,7岁的吴作望随父亲迁入工人村第十四栋,居于右侧二楼。从不谙世事的孩童,到成家立业的冶钢工人,他他人生中近六十载的光阴,都与工人村交织在一起,直至2017年才依依不舍地搬离。然而,他的笔始终未离开过工人村,他以自身为尺,度量并记录着这片土地的兴衰起伏、人情冷暖和时代变迁。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村人”。
知青返城后,吴作望先后进入大冶钢厂二炼钢、四炼钢、原料处与耐火厂工作。钢铁轰鸣、炉火滚烫,车间里弥漫着煤灰与汗水的味道,而他始终未曾放下那支笔。1974年某个深夜,他在工人村狭小的房间里点灯伏案,写下诗歌《老大哥》,发表于《湖北文艺》。那是他文学生命的第一次绽放。自此,他从一名普通工人逐步成长为工人作家,再从自由撰稿人跻身为国内知名的小说高手。
吴作望曾担任《世界新闻报》专栏作家,与《今古传奇》《青年文摘》《特别关注》《读者》《小小说选刊》《意林》等一线刊物签约合作。至今,他已发表各类体裁作品三百余万字,涵盖长篇、中短篇小说、诗歌、纪实文学、影剧剧本等多个领域。其小小说集《俗眼》《平安夜上的小镇》《阿姆斯的珍宝》风行一时,成为读者争相捧读的畅销作品。而其中《寻找失落的古都》《阿姆斯的珍宝》《赚千年以前的钱》《离天堂最近的监狱》《母亲的寻找》《嵌入灵魂深处的弹头》等篇章,更被上海、山东、河北、云南、内蒙古、福建、安徽等十余省市选为中考语文阅读试题,影响深远。
吴作望与重山一样,都是从工人村同一栋楼中走出的作家。他俩年龄相隔30岁,故而在工作中没有交集,创作中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上过同一期报刊,但是,工人村苏式建筑的朴拙与凝重,工人群体俗中带雅、粗中有细的生活气息,在他们心灵深处完成了一种理性的融合与诗性的升华。他们念念不忘工人村,一方面是出于生命的感恩,另一方面,则是被那里特有的气场深深牵引,机器可以停下,岁月可以老去,但由集体记忆、劳动尊严与人间烟火共同织就的生命现场,始终炽热。
因此,重山、吴作望白天用情用力演绎好职业工人的本分;晚上他们伏案灯下,俗眼看世,神自往,归心处,以匠人之心,萃取人间喜怒哀乐,拷问人性良知,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电视连续剧剧本等等,营造葳蕤丰茂的精神世界。
这两位从工人村走出的作家,无论岁月如何延宕、人生几度斜阳,那段与工人村血肉相连的记忆,如同不曾熄灭的炉火,始终在他们的文本中燃烧。他们将菡萏成花、霞光满天般的荏苒岁月,一一怀揣成新的期盼,持续书写,永远回望。
(四)
工人村记录荣光,也承载乡愁。
工人村里住户户型,大多数是旧式的一室一厅,三、四人家共用一间厨房。每至饭点,当家女主人们你拎着锅铲,我剁着蔬菜,楼上楼下锅碗瓢盆叮当响,烧起饭来整楼飘香。客人来了大通铺挤不下,就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邻居家里睡几晚。每当挖了野菜,淘到河鲜,他们也总想着给左邻右舍送去。
(更新改造后的工人村)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在当年的工人村得到最好诠释。谁家晾晒在户外的衣服,赶上刮风下雨或晚上忘收了,根本不用担心,准会有人替你收回来。那时,在工人村很少有人丢失东西,一旦让左邻右舍知道,谁家出了个手脚不干净的人,这家人在这栋楼里就抬不起头了。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当太阳射出第一缕阳光,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工人村响起,孩子们趴在窗户上向外望,那些身穿厂服的大人们,神清气爽地向大冶钢厂赶去。
大冶钢厂建设如火如荼。工人们不分白天黑夜,不辞辛苦,怀着一颗炽热的心,“办大办好”大冶钢厂。从钢花飞溅的炼炉中出炉的一根根特钢,伴随着洲际导弹、核潜艇、人造地球卫星、神舟系列飞船、“嫦娥”“天宫”“北斗”等,飞天奔月,遨游太空,在大国重器中亮出“尖板眼”……
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黄石城区高楼拔地而起,工人村也不再是当年的“优等生”。“村二代”“村三代”的出生,让一套套50多平方米的房间,拥挤不堪,叫苦不迭。随之而来的下岗潮,居住在工人村的一拨拨大冶钢厂管理干部、技术员、普通工人,告别妻儿老小和熟悉的工人村,前往祖国各地钢铁企业再就业,让这里逐渐落寞下来……
不少居民感叹,工人村越来越“老”了,但也越来越“年轻”了。说它老,是因为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数都是工厂退休的老职工;说它年轻,是因为近几年,工人村也在默默地发生变化。
变化来自老旧小区的改造和历史街区的保护、历史建筑的修缮与利用项目推进实施。它代表着城市更新的观念转变,更承载了市民对历史文化的尊重。
毫无疑问,工人村苏式建筑群,作为特殊年月里特殊的建筑形态,每一栋苏式建筑里所包含的历史信息、时代细节,是其他方式永远也无法描绘的。作为城市发展的历史见证者,它有着一座城市最本真的烟火味、人情味、市井味。
它是历史。历史是最大的价值,楼建得再高,它的价值也高不过历史。这些苏式建筑的特征正是其标志,历史价值是工人村的无形资产、独特记忆。
通过“更新”的力量,借助文化隐喻的手法,协力为工人村添景,重点在追溯历史文脉,重塑场所记忆。
沿着刷黑的柏油路,我们一路前行,一栋房屋接着一栋房屋看。这让绝大多数时候身处外观雷同的高楼之中的我们,由衷感叹旧时建筑精心雕琢的美感。
改造前的工人村,虽曾有过往日的辉煌,但如今却显得陈旧与沉寂。红砖墙面斑驳陆离,古木林立却缺乏生机,仿佛一条沉睡的巨龙,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改造后的工人村,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红砖墙面经过翻新,恢复了往日的鲜艳色彩,古木林立间,春意盎然,巨龙苏醒,正昂首向前。道路刷黑,“口袋公园”建成,生活广场设施齐全,南北主干道的墙壁上,“钢铁是怎样炼成”“海燕”等主题的壁画,记录了钢花飞溅、汽锤锻打的年代。
(工人村中壁画)
城市更新,不仅成功地保留了工人村原有的历史记忆,更显著地提升了辖区居民的居住体验。经过精心改造的工人村,在街头巷尾的喧嚣与宁静中,“红色”和“绿色”交织,“美颜”之后,已然成为了黄石老街区中不可或缺的打卡点。
城市更新,将工人村绘就成绿色风景画。
那一棵百年枣树,见证了这里的改变。它傲天虬枝上下,是安详的天空和辉煌的大地,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
著名作家铁凝在其短篇小说《安德烈的晚上》中有这样的段落:“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这座城市在苏联的帮助下,一口气建造起近十家纺织厂。”这样的文字,毫不夸张地道出了苏式建筑诞生的那个年代的社会风貌。
在黄石,当我们与工人村里24栋颇具风味的建筑群拉近距离接触时,仍能体味出苏式建筑与众不同的美妙。建筑是城市文化与历史记忆的载体,20世纪50年代的工人村风貌,留存在这一幢幢苏式建筑的朱墙红砖中,只要我们愿意触摸,它就立刻变得依稀可见、有滋有味起来。
“一部建筑是一首史诗”。工人村苏式建筑群,在历史记忆与现实融合中,是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美,成为时代演进的特色住宅简史。
作者简介:
吕永超,退休公职人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经发表长篇小说《天机》《海观山下》《红绳索,黑绳索》、中篇小说集《什么都别说》、散文随笔《灵魂呓语》《岁月凭证》《游食笔谭》《舌尖上的美味》《西塞上往事》《谷子里的村庄》、以及剧本文学、纪实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400余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