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残垣上的银杏
文/张健
警报长鸣时分,站在拱辰门下,仰首望那城楼。此门已非旧物,乃是后来仿建,砖是新砖,漆是新漆,连那匾额上的字,亦少了些岁月的沉郁。然而风过处,犹带呜咽。
九一八之事,国人皆知。东北既陷,烽火遂南燃。合肥古城,亦难逃兵燹。拱辰门一带,曾血流漂杵,尸骸塞途。我今来此,非为凭吊,实是想从那新砖新瓦间,嗅出一点当年的血腥气来。
城楼旁有银杏一株,据云是劫后余生的。树干粗粝,皲裂如老人手背,枝叶却极茂盛,秋来满树金甲,辉煌得很。树下常聚老人,或弈棋,或闲谈,偶有小儿绕树追逐,笑声清越。这般太平景象,竟使人恍惚,疑那八十余年前的惨事,不过是一场恶梦。
翻开泛黄县志,上有记载:“日军入城,逢人便刺,婴儿亦不放过。妇女多遭凌辱而后死。血染城门三日不褪。”字字如刀,刺人眼目。据说当年此门内外,尸积如山,冬日的阳光照在凝固的血冰上,反射出诡异的光。有一老妪,子、婿皆死于刀下,她抱孙儿尸首,终日枯坐城门一侧,不饮不食,三日后亦死。人收其尸,竟与孙儿分拆不开,只得合葬。
这般惨状,今已无人亲见。便是那树下弈棋的老者,亦多是战后出生。他们知道这段历史,却如知道一桩遥远的传说,虽有唏嘘,终隔了一层。时间真是奇妙的物事,它能将最深的痛楚,渐渐磨成淡淡的痕。
遇见一老者,年逾九旬,倚杖而行。问及当年事,他默然良久,泪落两行,闭目摇头,不复再语。看他皱纹如沟壑的脸上,竟无悲无喜,只余一片空茫。
忽悟所谓“不忘”,非是日日切齿捶胸,夜夜泣血椎心。那般强烈的情感,终难持久。真正的“不忘”,是如这老者般,将痛楚消化了,融入骨血,成为一种沉静的力量。是如这银杏般,虽经历劫火,依旧生长,岁岁金黄,沉默地见证着。
想我们民族,历劫之多,举世罕有。然每度浩劫之后,总能重新站起,如春草之萌,不绝于野。非是我们善忘,实是我们善于将苦难转化为生的力量。纪念的意义,不在复仇,而在警醒;不在仇恨,而在自强。
秋风起处,银杏叶纷飞如蝶。其中一片,金黄耀眼,飘落在我掌心。那残垣早已不在,但记忆应如这银杏叶般,虽褪了鲜绿,却化作更永恒的金黄,代代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