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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大宏
憨子
刘玬这个名字是他老爸花了两串钱请秀才老爷取的，说起来很雅致，丹为红色，玬的解释为一种玉，字面上看应该是一种丹红色的玉，应该很美丽的。但刘玬可一点不像美男子，五大三粗的，倒像是个槐木杠子。少年时跟红拳大师难常煞学了几天武艺，于是就艺高人胆大起来，所以得了个外号叫胆大宏。再说了，他那个玬字乡党们都不认识，光听他爸妈“dan娃”啊“dan娃”的叫，听着特别扭，所以干脆就叫他胆大宏。本名刘玬反倒很少有人能想起来了。
民国十八年关中发生了一次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年馑，饿死的人不计其数，逃荒到南北二山的人更多。人少野兽多，直到解放时，咸阳原上野狼出没还是常事，特别是晚上，所以乡间流行有“走夜路没有不碰见狼的”的说法。但真的狼伤人的事件都发生在冬天，所以冬天的夜晚就家家关门，户户落锁，村与村之间更是断了来往。可是这个胆大宏是个例外，仗着自己有两下子拳脚，根本不把狼放在眼里，出门办事总是先紧着把事办完，办完后不管多晚他都走夜路回家。于是，与狼不期而遇就成了常事。但真正与狼的战争只发生了两场，而且都以胆大宏的完胜而结束。
据老人们说，这两场战争发生在民国三十几年的某年腊月。
那年的腊月二十一，胆大宏到城里花店巷的某家讨棉花账，掌柜的不在，他就等，一直等到天黑定之后掌柜的才回来。也不知道是掌柜的耍不要脸还是真的当时拿不出钱，说是到小年晚上把钱凑齐给他。胆大宏也没办法，只好等到第二天再来，也就是这一晚，胆大宏与狼有了第一次交手。
咸阳城距我们村十五里，期间有很长一段在沟道里。这沟道很长，人称十里沟。十里沟北的北蟒山被雨水冲了几道沟壑，都是野狼藏身的好地方。那晚胆大宏一个人吼着秦腔从十里沟走出来，到了一个名叫鬼门关的大沟南面，他面向北解开裤子撒尿，突然看到两盏绿狰狰的灯光快速的奔他而来。于是他赶紧系了裤子，缠紧腰带，定定的看着那绿灯向他靠近。到跟前约两丈多远，绿灯不动了。借着微弱的下弦月和繁星的光亮，他看清楚了是一只三四尺长的狼，这狼的前腿伸直，后腿蜷曲的蹲在那里，泛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胆大宏就是胆大宏，看着恶狼示威的架势，他不但没有转身逃跑，相反，他稳稳地站在那里与狼对视。就这样，一人一狼都纹丝不动地对峙了十几分钟，胆大宏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想：这家伙戳在这儿也不怕人，它到底有多大，我倒要看看。于是，他按照师傅交给自己姿势，双手握拳，两腿微曲，一步一步向狼走去。起先，那狼站着未动，但大约相距只有一丈远了，狼站起来了，身子后倾，前腿绷直，后腿弯曲，竖起耳朵，两只绿眼前的大嘴龇着牙，喉咙里有呜呜声，做出随时猛扑的架势。胆大宏看这随时可能出击的恶狼，心里有点好笑，不也就是四尺来长，不到三尺高吧，就这样一个家伙怎么就让人闻风丧胆！心里这样想着，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继续向狼靠近。那狼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我不进攻你你还向我走来，这个人可不好惹，于是，狼害怕了，开始收回尾巴，拱起腰背，开始向后退却。
见狼后退，胆大宏加快了前进步伐，狼大概感觉不对劲，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回头看人。胆大宏一看，嗬，你这家伙到底还是害怕了，于是加快了赶狼的速度，那狼见状开始小跑逃离。见狼看不见了，胆大宏就拧身向回走。可是走着走着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两丈之外，那两只绿眼睛又跟了上来。于是他回身站住，那绿眼睛也站住了，他再次向狼走去，狼又回身慢跑，他加快速度，狼也加快了逃开的速度。胆大宏没有心思赶狼，他想早点回家睡觉，于是又扭身向回赶，谁知那狼又跟上来了。如此三番，胆大宏看出了狼的意思：“这家伙太狡猾了，它大概要等我的破绽一下子扑过来吃掉我，老这样一路走下去也不是个事，得想个法子彻底解决。”他向周围看了一下，发现路北边有棉杆捆子，这是谁家拔了棉赶捆起来还没来得及拉回去的。要说这胆大宏不仅胆大，还心细。他这次在狼跟上来的时候，没有回头去驱赶狼，而是悄然的蹲下来，两手抓着一捆棉杆静静地做好准备。狼生性多疑，看到胆大宏蹲在地上不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悄没声息的绕了几圈察看，且越绕越近，大概没发现啥问题，就在约一丈远处停下来继续观察，看到胆大宏还是保持原姿势不动，于是拧过身子正对着胆大宏，蹲下，扬身低头，准备发起攻击。就在此时，胆大宏突然暴起，大吼一声的同时，一大捆棉杆直向狼砸去。狼大概猝不及防，虽然躲得快，却也被棉杆擦上，惨叫一声跳开，胆大宏又抓起一捆棉杆举着扑向恶狼，狼吓得扭身就跑，这次再也没有回头看，几秒中就隐没在黑暗中。
胆大宏得意的笑了，再次吼起了秦腔：“吾的主爱的名夫将，他叫我挂帅扫大唐。在宝鸡山前打一丈，把多少英雄某手亡……”
第二天的老碗会上，胆大宏讲了他与狼的大战，尽管他讲得老碗里的二锅头珍子都结冰茬了，但乡党们没有几个信的，多半都认为他在吹牛皮。但时间仅仅隔了一天，人们就不得不对胆大宏刮目相看了。
这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晚上，家家的一家之主都吃了油坨坨和糖饴糊，嘴上油哄哄，心里甜丝丝的上天言好事去，家家的老少妇孺也都沉浸在灶爷归来降吉祥美梦中。但就在这个时候，胆大宏又经历了一场更为惊险的人狼大战。
那天晚上，花店掌柜的故意回来的很晚，他以为胆大宏怕狼就会早点回去，没想到他哼哼唧唧的一回家就看到胆大宏坐在客厅喝着茯茶，不由得脱口而出问道：
“你咋还没走，不怕太晚了撞到恶狼？”
“已经撞到了。”
胆大宏不紧不慢把先一天撞见狼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还恶狠狠地补充：
“那家伙眼亮没有扑上来，爷我也就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打断它的脊梁。”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掌柜的不禁打了个寒战。尽管他对他打狼的事半信半疑，但还是把全部欠账都给清了，没了还叫老婆炒菜要与胆大宏喝两盅。胆大宏知道这是商家的“应酬之礼，锅里没米”，说声“谢了”就起身回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走出十里沟的时候，两只恶狼已经在路边等着他。
看到四只绿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他，胆大宏怀疑是前天吃了亏的恶狼找了帮手来报仇，心里就盘算着如何应对。有了先一天的经验，胆大宏并不紧张，他依然做了个防攻反击势，一步一步的向狼逼近。像先一天一样，两只狼在他距离一丈多远的时候开始后退，他继续向狼逼近，约十几分钟后一只狼转身跑走，另一只狼仍然双耳直竖，门牙龇露，呜呜地咆哮着后退。
胆大宏觉得有点怪，，逼近的步子加快了点，但这只狼并不像前天那样转身逃走，而是继续龇牙咧嘴后退。胆大宏停了下来，那家伙也就停下来继续对他龇牙咆哮。他停的功夫大点，那家伙压臀仰头，做出攻击的姿势，但又迟迟不攻击。
“不对，这里有鬼。”胆大宏想到那只跑走的狼，觉得面前的这只好像是故意引诱自己，于是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前躬后曲，侧身后瞧，果然看到一对绿眼睛正在悄悄的向自己接近。确定了狼的企图后，他一方面佯装向面前的狼靠近，另一方面将重点防御放在了背后准备偷袭的狼。说时迟，那时快，那只后狼距离胆大宏七八尺远的时候突然跳起猛扑，森森獠牙的目标就是胆大宏的脖颈咽喉。胆大宏略向侧旁一闪一蹲，待那恶狼从头上一侧跃过时，猛地的抓住这狼的两条后腿，挺身的同时就势一轮砸向前面扑过来的那只做诱子的前狼，刚好砸个正着，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胆大宏轮动手中的狼再向刚刚爬起的前狼砸去，那只狼倒是躲过了，惨叫着跑了，手中的这只狼却被重重的砸在地上，嗷的一声惨叫之后，腿蹬了几下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拖着死狼回到村里，全村的狗都狂叫起来。到家敲门的时候，他听到大黄狗扑到大门前的叫声。老婆披着棉袄开了门，大黄一下子扑出来去咬死狼，被他叫住后还狺狺的围着死狼叫唤。老婆看着他拖着的东西，问他“拉了个啥”？他说是“没买肉，顺路打了个狼回来过年。”老婆“妈呀”的一声惊呼，然后就是嗔怪：“你个死鬼，胡说啥呢！都啥时候了，赶紧睡觉！”直到第二天看到撩在院子里的狼，她才知道男人说的是真的。
那一年，街坊四邻都吃到了胆大宏家的狼肉，还喝了狼肉汤，胆大宏家里也多了张狼皮褥子。大家都说狼肉真香，狼肉汤大补，所以大家过年精神头特好。至于那张狼皮褥子，大家拿手摸过，感觉很暖和，但谁也没睡过，但它成了胆大宏及其孩子们吹牛的传家宝。
开春之后，有人在鬼门关沟道的里发现了一只麻麻狼的尸体，大家都说这是胆大宏砸伤逃走的那只狼。消息传开，人们都夸他是当今的武二郎。有年轻人想向他学艺，他说：“狼再厉害，他也是畜生，畜生咋能斗过人？只要你心平胆正，畜生就伤不了你。”
胆大宏的“只要你心平胆正，畜生就伤不了你”几乎成了东北原上的名言。但畜生伤不了人，人却可以自己伤自己。
还是土改后的第二年的正月十五，胆大宏从咸阳城耍社火回来已经天黑定了，他顾不上踩腿跑路的疲乏，放下柳木腿就急急忙忙到七里路外的阴阳王家的老先人坟去送灯，灯点上后站起身来一看，整个咸阳原上的坟茔都亮起了红灯，为祖先回到阴间的家照亮门楣。他沿着北蟒山的南坡看去，到处红光闪闪，高低错落有致，别是一番风景。但胆大宏不是诗人，对上元节的夜景没有诗情词意，对村里的另一种社火跑竹马、划旱船倒是很感兴趣，于是他就急急忙忙的从坟地斜码茬的走上大路，又急急慌慌的向回赶。
快到村东的东大冢了，他忽然觉得身后怎么有唦唦声，他站住了，唦唦声没了，他看看四周，十五的月亮照得像白昼，加上漫山遍野的红灯笼，什么异常也没有。他以为自己听差了，回身继续向回走，可这一走，唦唦声又响起来，再立定，声音又没有了，向周围察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再走，唦唦声再响，停下了，声音又没了。这次他特别仔细的观察四周，还是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他感觉有些奇怪，想到自己曾经徒手打死过两只狼，这一马平川的关中咸阳原上还有什么更凶残的野兽呢？但这声音听得真真的，那是什么声音？他心里不禁犯嘀咕。
看着远近四处忽闪的红灯，他忽然想到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是过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把腊月三十请回家享受祭祀的先人送回阴宅，自己不就是来送先人的吗。当然了，享受了祭祀的先人们回阴宅，隔开阴阳两界的大门今天就洞开着。是呀，先人们通过洞开的的阴阳大门可以回阴宅，阴间的孤魂野鬼甚至罗刹恶鬼也会趁着机会来到阳间玩玩。想到这里，胆大宏不禁打了个寒颤，“莫不是我被什么孤魂野鬼缠上了？”
他这样一想，心里好像明白了：怪到来光听唦唦不见影像？这鬼魂不就是来无影去无踪吗？对了，这唦唦声肯定是那个鬼魂弄出来的。他又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刘玬不就是打死了两只狼吗，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怕什么毛鬼神。于是他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心里默念：“我刘玬一生从未做过什么坏事，求佛菩萨保佑不要让鬼魂缠我。”
默佛一毕，他睁眼察看，除了数不清的红灯和村里传来的社火鼓点声，可以说是万籁俱寂，心中略觉安稳，于是抬脚向回走。可这一走，唦唦声又响起来。他想到自己没做亏心事，还有佛菩萨保佑，步子就加快了。可他一加快，那唦唦唦的声音也加快了。他试验了几次，他走快，唦唦声就快且响，他走慢，唦唦声也就慢且小。他不走了，唦唦声也就停了。走着走着，他的心就虚起来。
他想的是，我没做亏心事，一般鬼魂不应该缠我，就算是那些孤魂野鬼，也就是求一点钱财，如果是那些罗刹恶鬼，那可就麻烦了。对了，老人们说过，孤魂野鬼缠人就是讨要钱财，不会害人，罗刹恶鬼是鬼妖，是专门害好人的。我莫不是被罗刹恶鬼给缠上了？
想到这里，胆大宏害怕了，胆再也不大了。他加快了步伐，后来干脆跑起来回村。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这声音一直跟着他进了村。村里耍竹马的社火还在刘家祠堂前的广场上进行，他想到这锣鼓家伙能够驱邪，耍社火总有骑着黑白二虎的两位灵官驱除一切妖魔，于是直接去了社火场转了一圈，还特别挤到二位灵官跟前，向二位灵官作揖。社火场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果然没有了鬼魂跟他的唦唦声。
他在社火场停了不大功夫就回家去，可是走着走着，唦唦声又开始响起来，而且离家门越近，好像声音越大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把什么野鬼罗刹带回家吧？于是，他走到家门口叫门，老婆出来开了，他不敢进门，就叫老婆抱一抱麦秸到门口，又去把家里过年剩下的阴票烧纸都拿来，放到麦秸上点着，还叫给火上撒了一把盐。老婆不明就里，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驱邪气”。老婆问“驱啥邪气”，他燥了，说：“叫你弄啥就弄啥，啰嗦啥呢？”
见他生气了，老婆不再说啥，就如法点着火。趁着噼啪声，他从火上跷过去三次才进家门。可是，那唦唦声却一直跟着他进了房子门。
胆大宏饶是胆大，但烧了那么多钱，还有噼啪作响的火都没有把鬼吓走，不由得他不怕。吓失塌了的他带着唦唦声进了房子门就立即把房门关上，他担心老婆进来也被鬼缠住。隔着房子门，他叫老婆：快去南嗣庙把神仙姑姑叫来。老婆嘟嘟着“这是咋了嘛”出门走了。
要说这神仙姑姑可是赫赫有名，二十多岁就进了南嗣庙，服侍药王爷，关老爷，女娲娘娘等一众神仙，修炼了一身本事。别看是个女流之辈，驱邪看病却是手到擒来，又分文不取，任由事主去庙里随心布施，所以在周围各县都是出了名的活菩萨。这时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但身体依然健朗，听胆大宏老婆一说胆大宏回来的怪异表现，觉得问题严重，立即赶到胆大宏家。推开胆大宏的房子门，点燃了棉油灯就问胆大宏的情况。这时候的胆大宏胆不大了，躺倒在床上呻吟，声也变得有气没力。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前后经过，神仙姑姑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只是照例的左手大拇指轮换掐着其他四个指头，右手五指并拢向上伸直在胸前。胆大宏说完了，神仙姑姑的做法也结束了，睁开眼睛对胆大宏夫妻说：
“没有啥事，只是踩着晦气了。”
胆大宏听神仙姑姑这样一说，身子侧起看着神仙，满眼的狐疑。胆大宏老婆忙问：“踩着啥晦气了？这该咋办呀？”
神仙姑姑到底还是有神仙气度，她微微一笑，叫胆大宏老婆把胆大宏的鞋底查看一下。老婆把鞋拿起一看，除了鞋底牢牢的粘着一个粽叶外，啥也没有。就说：
“姑姑，啥也没有。”
胆大宏看到粽叶，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啥病都没有了，声音也大咧，光着脚就给姑姑磕头，千恩万谢。神仙姑姑啥活不说，站起来就回庙里去了。胆大宏老婆跟到大门外，一直追问神仙姑姑咋样驱逐晦气，姑姑叫她回去，说啥事都不要做了。
老婆半信半疑的回来告诉胆大宏：“姑姑说啥事也不做，咋能这样？”
胆大宏叹了口气，说：“傻婆娘，你咋啥都不懂啊！”
2025年2月26日星期三
憨子，本名刘彦强，笔名憨子，微信昵称草根，陕西咸阳坡刘村人。中教高级职称，从事高中思想政治教育近四十年，为全国知名的学者型教师，曾任陕西省教材编审委员会专业委员，现任《检察文学》杂志编辑部主任，咸阳秦韵诗文学会会长。在各类教育刊物发表教研论文180余篇，主编出版《青少年心理行为咨询丛书》、《中学思想政治课学习指导丛书》、《学习心理学》等著作以及多种教辅读物。主编出版《坡刘村志》、《咸阳人》两部百万言方志以及《草根憨语》等书，有《生死孽缘》《佳儿传奇》《儿媳要嫁前公公》等数百万言的中短篇小说、散文以及诗歌在各种期刊以及《人民网》等著名网站发表。
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永胜杯”参赛征稿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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