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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那年的外公外婆
蝉鸣把夏日午后的空气烘得发烫,我骑着父亲那辆公家配给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母亲腌的咸菜罐,车轮碾过乡间土路,扬起的尘土沾在裤脚,像撒了把细沙。路的尽头是梅林,外婆家的土坯房就藏在那棵千年樟树底下——树干得两三个大人合抱,枝桠铺得像把巨伞,浓荫能盖住大半个院子,那是我整个暑假最盼的去处,直到遇见刘矮子。
那时我十五岁,个子已比母亲高半头,在学校当着班干部,成绩稳坐中上游,总觉得自己能护着点什么——那段日子,我常跟着外公学他的漆匠手艺,那是我在外婆家最难忘的时光。外公的漆匠手艺在四乡八邻出了名,雕花床架上的莲花能映出影子,衣柜门上的公鸡像要跳下来啄米。那是个寻常的清早,天刚蒙蒙亮,外公就轻手轻脚叫我起床,待我匆匆吃了点早餐,便跟着他往三十里外的人家赶——那天要去做漆工活。路上,外公特意叮嘱我:“到人家做手艺,等人家叫吃饭了,就赶紧收工洗手,记得坐在桌子下位。吃饭时先吃一碗光饭,再盛第二碗饭时才能夹菜。”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外公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做手艺的老规矩,在现在这个年代,先把肚子吃饱了,做工时才不会亏待自己,也能更专心干活。”

到了地方开始做活,我才发现漆匠手艺藏着不少门道。调土漆(生漆)时,第一步要把桐油加热到合适的火候,可这“合适”全凭经验,没有固定标准。我忍不住问外公:“一般加热到多少温度才行啊?”外公没直接回答,而是从工具篮子里取出一根干禾杆,说:“你看着,等油锅冒微烟时,把这干禾杆放进去一下就赶紧取出来,要是禾杆变成黄黑色,桐油的温度就正好了(注:这时的油温应是180℃)。”等桐油温度够了,他再把各种原料放进去加热,直到原料完全融化。
我站在一旁看了好几次外公的操作:每次原料加热融化后,他都会先等温度降下来,再把生漆倒进去一块拌匀、冷却。接着,用白布把拌好的原料紧紧包起来,喊上我一起,两个人使劲儿扭曲白布——滤出的土漆会顺着布缝渗出来,他再用平刮刀把这些土漆仔细刮到大碗里,留着后续使用。每一个步骤,外公都做得认真又熟练,现在想起来,满是温暖的烟火气。

可到了文革,这手艺竟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证。我见过樟树下批斗外公的场景,他被人按着脑袋弯腰,白头发上沾着樟树的落叶,却还护着藏在怀里给我的油漆配方,说“这是吃饭的家伙,不能毁”。
那天我刚把自行车停在樟树根旁,就被一个矮胖的身影堵住。是刘矮子,国华——梅林大队的造反派头头,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扣子扣到脖子根,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我手里的车把不放。“这自行车是公家的吧?”他声音尖细,像刮铁皮,“你一个学生娃,骑着公家车往地富反坏分子家里跑,是不是跟他们穿一条裤子?”

我攥紧车把,车座上的咸菜罐晃了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是我爸的车,我来看外婆,关你什么事?”话一出口,刘矮子就扑了上来,伸手要抢车把。他个子矮,够不着我的手,就往我胳膊上拧,指甲掐得生疼。我急了,身子一侧,把他顶得踉跄了两步——我虽没干过农活,可在学校练过广播体操,力气比他这游手好闲的人实在。他见抢不过,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溅在我胸前:“你等着!我去大队叫人抓你!”
外婆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她一把把我往身后拉,声音发颤:“国华,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刘矮子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了外婆一眼,转身往大队方向走,土路上的脚步声混着樟树叶子的沙沙响,越来越远。外婆催我推着自行车往樟树旁屋后的山坡路走,又往我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快走吧,顺着后山坡绕着走,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攥着热乎乎的鸡蛋,看着外婆的白头发在樟树叶的阴影里飘,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那您怎么办呀?”外婆摆摆手,把我往坡上推:“我老婆子,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沿着后山坡的小路跑,听见山下传来人声,刘矮子的尖嗓子混在樟树的风里。跑了老远,我回头望,还能看见那棵高大的樟树,树下站着几个人,外婆的身影在里面显得特别小,像被风刮得要倒的樟树叶。

后来我从姨妈嘴里才知道,那天刘矮子带了人来,没找到我,就把外婆拉到樟树下罚站。太阳最毒的那两个时辰,外婆被按着站在树根旁,不许坐,不许喝水,连午饭也没让吃。有人偷偷给她递了块红薯,被刘矮子看见,扔在樟树的落果堆里踩烂了,说“地富分子的家属,不配吃粮食”。外婆回家时,腿肿得像灌了铅,心里却还一直惦记着:我不知道有没有平安到家。
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后来再没敢骑去梅林,我改成走路,揣着母亲给的粮票,走两个钟头的路,只为给外婆送点吃的。每次去,都要先绕着樟树转一圈,看见刘矮子的身影,就躲进路边的稻田里,等他走了再出来。外婆总说“别跟他硬碰硬,咱们熬着就好”,可我总想起那天她在樟树下罚站的模样,想起她护着我的样子,心里又酸又疼。
如今外婆和外公都不在了,梅林的那棵千年樟树还在,枝桠更粗了,浓荫也更密了。每次路过,我都要在树下站一会儿,仿佛还能看见外婆拿着鞋底的身影,听见她催我快走的声音,也能想起外公握着漆刷、教我调土漆的模样,想起他教我做手艺的老规矩。那些日子像樟树的年轮,一圈圈刻在记忆里,却也让我明白:有些守护,从不是靠力气争来的,是靠一家人攥着劲儿熬的日子,靠藏在咸菜罐里的咸、煮鸡蛋里的暖、漆刷下的认真,一点点撑过来的。就像外公护着给我的油漆配方,外婆护着我,我护着那辆自行车——那不是车,是那年头里,我们能抓住的一点安稳,像樟树的老根一样,深深扎在心里,再也拔不掉。

作者简介
胡孝存,男,网名:笑从、笑丛,一九五三年九月出生。中共党员,经济师、工程师,大学文化。荣获国家技术发明专利一项、实用专利五项。诗词爱好者,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萍乡辞赋、萍乡市诗词学会会员,泰安市泰山区诗词楹联艺术家协会会员众多作品在《萍乡辞赋》《中华辞赋》《荣耀中国》《晨露诗刊》《岱下文苑》等刊物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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