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堡子纪事81(石轩叔一家之二十六)
经历这次情感的打击,德良已经身心疲惫、心灰意冷,也认了自己的命,在农村陪伴着父母在单调重复的生活中度日。时间这个东西你会觉得是一个怪物,它能吞噬一切,也能化解一切,但从不怜悯一切。有时间你会觉得它特别的慢,慢的过了一日如同度过一年;在另外一些时间你又觉得它意外的快,快的就像射出去永不折回的箭。德良在这单调重复的日子里经常要承受时间这个怪物的双重的心理折磨。在繁忙的劳碌中还不觉得,尤其是在七八月份连阴雨来临的季节,连绵的秋雨一下就是一两个月,在这百般无聊、无事可做,又湿淋淋的季节里,德良听到在堡子的泥泞的路上撑着雨伞走过去的一对情侣的低沉地耳语声,隔壁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媳妇的孩子的哭闹声,都让德良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个时间德良感觉桌子上钟表的摆针似乎像停滞了一般,这个折磨人心灵的时间怎么就不过的快一点。可有时让德良感觉时间却过的又那么的快,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中秋,没有过多长时间又到了年底。德良最怕的是过年,每过一个年,德良知道在自己已有的年轮上又添加了一个圆圈。
德良并不是一位独身主义者,她对爱情和异性有着美好的向往。在二十岁之前就看过多本爱情小说,有《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飘》、《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等,德良生来这种敏感多愁的性格,就注定了她对理想爱情的敏感和向往。当她在读《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结尾写的:“绿蒂!绿蒂!别了啊,别了!”两个眼眶溢满了泪水,放下书伏在桌子上为维特决绝的选择失声痛哭。
德良对《安娜.卡列尼娜》卷首那句话:“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几乎熟记于心。德良虽然知道自己的家庭也曾经幸福过,父亲曾经有过一段光耀的历史,可这些好像和自己都不沾边。在德良的记忆中,自己的家庭就是一个不幸的家庭,父亲的银号被公私合营,父亲在反右运动中被划定为右派,三年自然灾害父亲被迫无奈带着一家老小离开自己成长的古城回到堡子,自己因为家庭成份的改变无法再继续上学,家里父母住的上房在四清运动被作为生产队的库房,回到农村自己婚姻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自己家庭的这些不幸确实像托尔斯泰说的和堡子里谁家都不一样。
从学校回到农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的上工、下工、运动、学习像一个带着鞍眼的老驴懒洋洋转圈圈拉着的石碾子,把自己过去心中存有的理想和向往慢慢地碾得粉碎。想起来自己刚毕业时对未来和爱情的向往现在想起来感觉是多么的不着边际。德良经常在心里想,也在问自己:成份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它竟然能够让自己和其它同龄的女孩子在找对象时不一样,自己能看得上的人家竟然因为我家的成份怕影响他孩子将来的前途就弹嫌我。慢慢地德良的心也就变得迟钝和麻木起来,想着就这样一天天地向前过吧,想的多也没有用处。可时间长了,最让德良心里不安的是母亲看自己时那种眼神,德良也说不清这是一种啥样的眼神,只觉得这眼神里面含着无限的内容,其中包括爱怜、担忧和无奈。母亲在用是这种眼神看她的时候,时常会低下头,或者摇摇头,发出几声轻轻地哀叹。
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德良经哥哥的介绍遇见了王西让。那个时间的王西让虽然有些落魄,有些失意,可王西让的仪表还是一看就让她为之倾心,她感到王西让的谈吐文雅且有学识。和王西让的相识让她想到了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 和王西让在一起相处的日子里,她感觉自己这颗已经结成为冰块的心慢慢地在融化。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俩相约在县电影院看电影,电影开演之后,王西让的手自不然地触碰到她的手,顿时德良的身体就像触电一样,出现了一种过去从未曾体验过的让人陶醉的感觉。电影结束后,王西让送她回家,在苍巷子老县委拐角处的一颗树影下面王西让的双手搂住她的腰,她的头自不然的贴在王西让的胸口上,那个时间她感觉自己几乎要眩晕过去。
和王西让的相识、相恋、一直到结束前后持续了两年多时间,德良感觉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场梦,王西让给她来的最后一封信让她的梦彻底醒了。
说实在话,在没有接到这封信之前,在她每天忙碌的上工之余,她最为期待的还是王西让的信,每天中午下工的时候,她回到村口,都要有意识地向苍巷子方向望一望,因为邮寄员常常是从苍巷子骑自行车到堡子送信的。在王西让的信渐渐变少,信上温热的话语也慢慢地少了起来的时候,德良对王西让信期盼的心念没有变少反而更加迫切了,只是在这种迫切的心理上又增加了一层担忧,这段时间的德良的心理如同一个囚犯在等待宣判结果一样。常常是想得到他的信,但又怕看到他的信,在打开他的信的时候,心就不由得唐唐地跳。
说实在话,在她打开这封信,看到信的内容之后,她并没有大哭一场,而且当时的心情却十分地平静。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只不过是这个结果终于来了而已。她知道,这封信直接决定着自己以后的命运。提到命运,她摇头黯然一笑,难道人的命运真的就像父亲经常给人算的那样,生来就有一个一定吗?如果人的命运是早就设定好的,人还需做啥努力?
说实在话,在她知道这个结果之后,她心里是五味杂陈。这个在自己二十五岁走进自己内心的男人,这个在两年时间里让自己牵肠挂肚的男人,这个给自己打开了一个未知世界的男人,这个风流倜傥、知识渊博、口若悬河的男人,这个让自己真正地体味到爱的滋味、爱的甜蜜、爱的身不由己的男人,和自己一起经历了两年时间,如风一样刮过,从此将从自己的世界中消失,想到这里德良的心里说不上来是啥滋味。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美好的希望,又让自己完全绝望的男人要说心里对他不恨那是假的,可说什么,自己却从心底里对他恨不起来。即便到了现在还对他存有怀恋之念、记挂之情,还在念他曾经的好处,是他曾经一段时间温暖了自己已经冰冷的心,是他那温热的胸口让自己真正体会到一种男人的味道。这是自己过去曾为体验过的一种滋味,这种感觉以后也曾多次在晚间睡梦中出现。
无论怎么说,德良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她知道她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她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德良的心情一时还静不下来,她无法向人倾述,也没有让她可以倾述的对象,哭和眼泪于事无补,既然是像父亲说的,这是命,是命就认,就得顺从。
小时候和自己一同到蓝汇渠和麦地路旁一同割草,聚在一起听她讲白雪公主的同伴们,渐渐地都出了嫁,过年过节的时候在堡子见到他们和自己的丈夫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娘家。再过一段时间在堡子见到他们的时候,怀里抱上了吃奶的孩子,记得他们在一起割草的时候,是那么的腼腆,可现在在堡子当着许多人的面,把那白嫩的大奶敞露出来让孩子吮吸她的奶头也不觉得害羞。又再过一段时间,在堡子碰到他们时,已经是手里领着,怀里抱着的拖家带口的几个人了。德良在堡子见到他们也会停下来问候几句,可感觉在一起可说的话越来越少。他们见了德良,好像要问什么,可总没有问出口,只是问问你父母最近身体可还好,德良常常会在他们身边逗逗孩子,总之说不了几句话,也就无话可说了。到后来,德良每在院子里听到堡子的脚步声,就有意识地在门后面躲一会儿,等脚步声走远了脚再迈出门。
贺家堡子纪事82(石轩叔一家之二十七)
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门外路边池塘里的青蛙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隔壁不时地传来孩子的哭闹声,窗外细碎的雨点声滴滴答答,一会父亲房间又传来了噗哒噗哒的脚步声,德良用被子把头蒙上,希望能够阻断这些让她心绪不安的声音,可愈是不想听到它们,这些声音却像无数只小虫子穿过被子在捂数着她的心。德良也记不清自己是多么久以来就被这些嘈杂的声音折磨地整晚上难以入眠。
睡不着的时候,脑子就由不得想,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就像过电影,一幕一幕的。让她最怀念的还是在西安那段自己幼年的时光,那个时间父亲尽管很忙,但抽时间到了周末会带着她到街上转转,父亲最爱带她去的地方是书院门。记得书院门里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高高的门楼,门楼的正中央上面刻着用隶书写的“关中书院”四个大字,门楼的两侧是两个侧门,上面写着“尚德”和“崇文”。父亲指着书院给她讲:这个书院是咱陕西读书人最崇尚的地方,过去乡下读书人的理想就是能在这里读书。这个书院创建于明朝的万历年间,到现在已经有快四百年的历史,创建这个书院的人叫冯从吾,就是咱长安人。那个时间的书院门没有现在这么热闹,顺着城墙也有几家卖字画的门面和装裱的商店。顺着书院门向东不远就是碑林,碑林里面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石碑让她看的眼花缭乱,尽管石碑上的字她大多不认识,可那些在青石上刻的看起来苍劲、隽秀的古体汉字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睡不着,脑子又闪现出十岁时父亲带着他们全家回蓝田的情景。记得在他们要回家的前几天家里就忙碌地收拾着东西,母亲的手总是在抹着眼角的泪水。那天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一家人乘着两辆马车上路了,在嘀哒嘀哒的马蹄声中德良和全家告别了自己成长的城市,要到一个听说是父亲成长过的故乡。在从那以后,德良再没有见过和自己自小一同玩耍的姐妹和亲爱的小学老师,德良经常会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玩耍的情景,那是一段多么让人怀念的时光啊!
一会儿,德良的脑子又转到了《红楼梦》,这是她最喜欢看的一本书,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她的同桌就说她的气质和黛玉特像。这本书不知道她自小到大看过多少遍,第五回对十二钗的判词她大多都能背诵下来。比如,给探春的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给惜春的判词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装。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欲洁未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是陷泥中。”是给妙玉的判词。虽然大家对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不太认可,可黛玉焚稿那段情节深深地打动了她。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看电影越剧《红楼梦》,王文娟在黛玉焚稿时的那段唱词当时就让她泣不成声。“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的唱段她现在还记的清清楚楚。
父亲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德良的思绪。自小在自己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一个慈爱和威严的形象。父亲就她一个女孩,视她如掌上明珠,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给她发过脾气,连高声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声。可她从心底里敬重自己的父亲,他的话并不多,可在家里父亲的话就是指令,没有人不遵从的。这几年明显感觉到父亲老了,夜间的咳嗽声经常不断,腰也有些驼了,走路需要拐棍,看书报不戴花镜就看不清楚,父亲的耳朵也有些背,给他说话声小了常常听不清楚。
父亲咳嗽了一阵之后他的房间静下来,德良的脑子又想到了王西让,不知道为什么,德良心里忘不掉这个伤害过自己的男人,时不时就会想到他。在认识王西让之前,除了父亲和自己的哥哥弟弟是自己的至亲之外,男人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左邻右舍和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有无数个青年男子,他们的面孔和形态不同,有的英俊,有的潇洒,有的矮小,有的猥琐,可德良只看到的是他们的外表,进入不了他们的内心。男人的内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德良只在她从小读过的爱情小说里能够管窥一二,但这种管窥就像隔靴挠痒,小说越看的多让她越是不着边际。但这种不着边际的世界让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由不得去想,期盼着能够有一把钥匙打开这个令人神秘的世界,可女性的羞涩又让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这种思想深深地压到心灵的箱子底下。
在认识王西让之后,和他在一起走路、交谈、拉手,慢慢的让她触摸到了一个自己过去从未触碰过的世界。那天看电影完后回来的路上,当她的头靠在王西让的胸前的时候,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一个未知世界中盘旋和坠落,整个心灵都在这个世界中飞翔,这个世界并不像过去想象的那么遥不可及,就真实地呈现自己的眼前,这个世界给她呈现出的睿智、潇洒、大气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捕获了德良的全部身心,让她久久地沉醉其中无法自醒。和王西让的接触就像一场梦,一封信让她沉醉两年多时间的梦就决然地醒来了,醒来之后的她只是感到身心无比的疲惫和内心再没有一丝希望的绝望。
德良自己也说不清,不知道自己的心灵比过去是敏感了还是麻木了,反正自己觉得自己的心理和性格慢慢地变了。比如,在年轻时候,一本吸引人的爱情小说,她能够不吃饭,一个整晚上不睡觉,开着灯要把这本小说读完,当知道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最后的结局,她才能把这本小说放下来。可现在就是拿起再吸引人的小说,翻了没有几页,脑子就走了神,而且时常是正看着小说,脑子里思绪不知道就跑到哪里去了,等愣了半天神自己才惊觉过来。比如,嫂子无意中对她的孩子说了一句:放下书包赶紧干活去,待在家里是不是等着吃闲饭?她怎么就感觉这句话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是不是嫌弃自己在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比如,在地里锄地的时候,几位年轻的媳妇聚在一起,说起自家的孩子的事情,她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特别地别扭。再比如,德良走在路上,在地里干活时,时常难以承受那些婆娘们给自己投过来的那种打量的目光和貌似关切的话语,这些话语都像刀子一样搅动着她那敏感的内心。
时间像小溪,不停歇地向前流淌着。时间也像转轮,周而复始的来回轮转,经过春夏秋冬四季的轮回,一年又过去了。德良不觉得就三十好几了,哥哥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几年把全家带到新疆去了,弟弟去世后,弟媳和他的孩子也单独过日子,家里就剩下德良和父母亲。父母亲一天天见得苍老,父亲夜间的咳嗽声常常让德良难以入睡,母亲的哀叹声比过去更低沉了,德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间是个尽头,感觉到漫长而又无味,德良的人生陷入到一种根本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绝望之中。
这天德良到县新华书店无意中看到书架上一本写着《人生的解脱》标题的蓝皮书,这本书的书名就吸引了她,她自问到:我自己不就是寻求着人生的解脱吗?德良让书店的工作人员把这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作者是妙华法师。德良翻开书前言中写道:静下来的时候,独自沉思,人所作所为的价值和意义何在。生命便是在这患得患失,希望失去之间,如蜡烛一样耗尽。妙华法师是陕西华县人,少年时因成份问题被迫随父入疆求学,渐知人世之艰辛,认定争名夺利到头是一场空。大学一年级即翻阅研习《古兰经》、《圣经》、《五灯会元》等宗教书籍,寻求人生之精神出路,1987年在青岛湛山寺出家。《人生的解脱》实际上是他出家后写的一本佛学入门书,这本书让德良对佛教的一些知识和教理有了一个基本了解,也给她的精神解脱打开了一扇窗。
读过了妙华法师的《人生的解脱》,德良就有心到附近的寺院去转转。这年秋季,连续下了几天雨,刚放晴,空气像洗练过的薄纱。德良一个人从县城步行了近二十里路,到了进悟真寺的山口。举头顺着山口向南望去,山上的奇石嶙峋,层层叠叠,如蝉翼的云雾在山头飘逸,一弯溪水在山沟里潺潺委婉地向下流淌,山上的林木茂密,一片翠绿。一道石阶蜿蜒地盘旋申向远方。德良顺着石阶,在山林里穿行了一阵,转了几个大弯,来到了悟真寺的门前,看到“悟真寺”三个大字苍劲有力,穿过亭阁,眼前呈现出一眼望不到顶的徒峭台阶。顺阶而上,可以看到各种美丽景观。进入庙院,一种寂静、肃穆、庄严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前厅大殿里的弥勒佛盘腿而坐,德良来到佛前虔诚地给佛行了拜礼,然后步入到释迦摩尼佛前,德良双手合十,跪拜在佛前。礼完佛,德良回望了庙宇的四周,缓缓地回头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读妙华的《人生的解脱》和在悟真寺参佛的两次佛缘,并没有让德良成为一个佛门弟子,但让她的内心比过去敞亮了许多,也体悟到人生像妙华所说的,本就是一个过程,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从那以后,德良也不像过去那么悲观,似乎把过去许多萦绕在心头的事情都能够超然的放下。和王西让的情感经历,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可德良还是时常想起他,读了《人生的解脱》之后,知道了和王西让之间这段感情也是一段因缘,只是这段因缘没有修成正果罢了,王西让对自己感情的伤害、对自己命运的改变也是自己命运的使然,想到此,心里也就释然了。
在德良四十五岁的时候,在城关中学教书的宽瑞哥给她介绍了一位在县城教书的中学教师,这个教师已经五十多岁了,妻子两年前因病去世,留有一个孩子一年前已经在南京上了大学。两个人在宽瑞哥的引荐下见了面,人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年轻时代谈情说爱的激情,就是彼此搭伴过日子。这位老师戴着一个深度眼睛,话语并不多,但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人显得很平和。双方接触了一段时间,彼此感觉还合适,也就领了个证,德良就到他的家里一起搭伙过起了日子。丈夫是江苏人,两个人在一起过了几年,丈夫也退休了,在石轩叔和老伴过世后,德良随丈夫一同去了他的江苏老家。
贺家堡子纪事83(石轩叔一家之二十八)
我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村子里派了四个人到陕南的商县给队里买几头牛,记得当时有村支书、石轩叔、达凹和我。五月份天气不热不凉,我们几个人从悟真寺的蓝峪进山,路过蓝桥,从窄峪越过梁到草坪,然后从葛牌翻过秦岭到商县。崎岖的山路一直顺着沟道曲折地向前延申,清河水沿着路边的沟底静静地流淌,两边山坡上林木茂密,不时从林子里传来鸟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过了蓝桥到窄峪一段路陡坡不多,路也比较宽敞,我就暗自思量把盘萦在脑际中很久的问题问问石轩叔,于是在路上我就问石轩叔:你能够给人算卦,而且还算的很准,人的命运既然能够算出来,说明人的命运是预先预设好的,如果人的命运是预设好的,那人这一生还要做啥努力,反正怎么努力命运都把你决定了。
石轩叔听到我问这个问题,沉思了一会说道:这个问题确实是一个特别难回答的问题,叔这半辈子把这个问题其实也没有完全弄明白。我的算卦是年轻时候在银号做相公,银号的董先生过去是一位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后来在银号里做账房先生。董先生很有学问,也很谦和,我的许多知识都是那个时间从他身上学来的,我和他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相互很投缘,他就有心教我。董先生懂得卦理,而且算的很准,时间长了我就从他身上学到了算卦的本事。算卦有一套方法,你懂得了这套方法就按方法所规定的步骤来操作,久而久之我自己也能给人算卦,而且慢慢也比较准了。当然算卦需要懂得卦理,在他身边待久了,有些卦理我也就懂了。
石轩叔接着说:按我的理解,所谓命运,是说人这一生从生到死所经历的贫富强弱、智愚寿夭、吉凶福祸、成败得失等的结果。这是把命运放到一起来说的,其实命和运又有不同,命是指人先天所禀承的东西,比如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性别,出生的地方,这些都是先天决定的,你不可改变,这就是你的命。就像你,从小生在草坪寺沟这个家庭,你父亲不是张三李四,而是卫玉山,这就是你的命,你无法改变。而运则是指人这一辈不同时期的穷通变化,逆顺起伏。比如,在你不到一岁的时候你父亲把你全家迁到了县城西关,你父亲去世后你大哥把他的一家迁回了寺沟,而你们一家没有回去,仍然留在西关,这就是你的运。这个运又决定了你后来在县城成长的结果,而且它又影响到你后面的人生。
命人无法改变,运则是人可以把握和改变的,比如,在你父亲去世后,你家在县城又没有房子,你母亲完全可以和你大哥一样选择把你们迁回到山内老家,但你母亲当时没有这样决定,而让你一家留在了西关。你母亲当时做出的这个决定的这个运,又决定了你后来的成长环境在西关而不是山内,你能够接受到县城好的教育,你大哥的孩子回山内后就不得不接受山内的落后的教育,这又会影响到他们以后的人生,所以人在特定时期所做出的决定这种运,又影响着人以后的人生。
这里又有一个问题,人在特定时间在做选择时候是当时的运,他可以做出好多种选择,每一种选择都会决定他以后不同的人生,但他当时就只能做出一种选择,而且做了这一种选择,那么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选择而没有做出另外一种选择,就像你家回山内这件事情,你大哥就做出了回山内的选择,你母亲却做出了留在县城的选择,他们当时为什么会做出两种完全不同的选择。你可以说各人有各人的具体情况,各人有各人对同一问题的理解,那么他们为啥会有不同的理解乃至于不同的选择,难道这不归结到是人的命吗?对这个问题叔也思考了许久,但还是没有完全想清楚。
和石轩叔在路上边走边说,顺着山路转过一个小弯,远眺在路的左边是两座高耸的山峰,双峰对峙,山峦叠嶂,怪石嶙峋。路右边沟谷幽深,清潭点点。正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一个小镇。石轩叔手指着前面的小镇说:这个小镇就叫蓝桥镇,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蓝桥吗?这里有一个典故,相传在春秋时代有一个叫尾生的人,与一个美丽的姑娘相约于桥下会面。但姑娘没来,尾生为了不失约,水涨桥面抱柱而死于桥下。这座桥在蓝峪水上,故称蓝桥。同时也留下了“魂断蓝桥”的名句。
石轩叔接着说:蓝桥过去是一个从京城经陕南通往南方湖北、湖南、重庆诸省交通要道上的一个驿站,有许多文人墨客从这里经过都留下千古名句。唐代著名诗人元稹回长安路径蓝桥驿,写下了著名的《西归绝句》12首,其中有:“云覆蓝桥雪满溪,须臾便与碧峰齐。风回面市连天合,冻压花枝著水低。”恰遇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在蓝桥驿看到此诗,写出:“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石轩叔指着左手边高耸的山峰说,这就是王顺山,我们在县城也能看到东南方向耸入云端的王顺山的高峰,这是王顺山的南坡。由于王顺山具有华山的峻险、黄山的清秀,所以有陕西小黄山之称。王顺山原来称为玉山,因孝子王顺担土葬母于此而得名。相传王顺三年如一日担土葬母,他的孝行感动了天地,后得道成仙,故有“ 天下第一孝山 ”之称。山上建有 孝子祠 供奉“孝神王顺之位”,并流传唐代诗人 白居易 “昔有王氏子,羽化升上玄”的诗句。 北宋诗人魏耶的七言诗形象地描绘出作者对王顺山的自然风光热爱与眷恋。蓝田王顺升仙处,白傅曾题似更稀。野客暂游期欲住,山禽何事叫思归。称心不独烟霞媚,适口仍逢笋蕨肥。两日正当寒食日,家园忘却有芳菲。
过了蓝桥,石轩叔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至于你说的如果人命运是预设好的,人这一生就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因为命运已经把你决定了。其实人的命运通过后天的个人的努力是可以改变的,《了凡四训》上就明确告诉了我们这个问题。
了凡先生在童年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让他放弃学业,改行学医,认为行医既可以谋生,也可以救人。后来了凡在慈云寺遇到一位姓孔的老者,老者观了了凡的相貌,对他说:你本是官场中人,明年就可以考中秀才,你为啥不读书呢?了凡告诉老者他改行学医的原由。孔先生给了凡推算他县考可以得第14名,府考可以得71名,提学考时应该得第9名。到第二年了凡参加的三次考试的名次果然与孔先生当时推算的一致,孔先生还给了凡推算了他的其它事情,也都一一算中,从而了凡就相信人的命数是一定的。
后来了凡回南京国子监读书时,有次他去栖霞寺拜访云谷禅师,在禅房中静坐三天没有起一个妄念,云谷就问他:凡人多被狂念所缠缚,你静坐三天却不见起一个妄念,是什么原因?了凡答道:我的命运已经被孔先生算定了,已经没有什么好想的了。
云谷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一位出众的豪杰,现在看来也只是一个凡夫。了凡就询问云谷其中根详,禅师答道:凡夫才会受制于定数,“命由我作,福自己求。”我曾说过:“求富贵得富贵,求男女得男女,求长寿得长寿。”
《了凡四训》给的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四个途径是立命、改过、积善、谦德。所谓立命也就是立志,认识到:“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小立下大志,“人之有志,如树之有根”。
佛家认为人的所有犯错,都是一种积孽,积的孽又成为人后来厄运的根源,所以人要改命,就需要改过。而人的所有犯错都来自于人的心念,了凡先生让人改过首先要发三种心:“羞耻之心,敬畏之心,勇猛之心”,改过要从事上改,从理上改和从心上改。
下来是积善。了凡先生提出要先认识“善”。人的一生必须修的十条善行是:与人为善,爱敬存心,成人之美,劝人为善,救人危急,兴建大利,舍财作福,护持正法,尊重尊长,爱惜物命。小恶积累多了,就是大恶;而小善积累多了,就是大善大德,可以厚德载物。人人都渴望生命中能够多一些福报和好运,但是福报的降临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我们平日里多注重积善和行德。
第四是谦德。了凡先生强调谦卑与韬晦的为人处世基调,看一个人是否谦虚、是否虚心,这是衡量是否有德的尺度。俗话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人生之福祸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转换的规律常常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一个懂得谦让的人,定然是个虚怀若谷的人,拥有海纳百川的心胸气量。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越能蓄才蓄德,最后福报越多。
贺家堡子纪事84(石轩叔一家之二十九)
四清运动给石轩叔家补定成地主成份,石轩叔也便成了运动时大会小会批斗的对象,也遭受了那些年轻的四清积极分子的摆遭和揉磨,扫大街,挂牌子,每日给工作组写思想汇报成了那段时间石轩叔的家常便饭。每日要让石轩叔给工作组背诵一段小红皮书上的一段语录,记得那天让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这一段的时候,在七八个四类分子中,就石轩叔一个人把这段语录完整地背了下来。石轩叔一生从大字不识的学徒娃开始,经过自己的努力被老板赏识成为分号经理,后又成为德丰银号的掌柜的。石轩叔经历过三反五反,公私合营,五九年的反右,三年自然灾害,经历的风雨多了,也就把啥不当一回事情,所以在四清运动中所承受的磨难也到没有把石轩叔的精神压垮。自己和夫人住最北边的上房被生产队收为集体所有,因为房子坚固,又临着打场,收晒粮食十分方便,所以就成了生产队的仓库。把石轩叔家进门的照壁作为四旧毁坏了,厅里的对联和青竹图也当作四旧收缴了。石轩叔曾经是拥有万贯家产的省城的银号大老板,一夜之间公私合营这些财产就转为国有,石轩叔早就把家产钱财看作身外之物,上房说收归集体就收归集体吧,自己和夫人搬到厅房住。让石轩叔最为痛心的事情还是家庭成份的改变直接影响了几个孩子的前途和命运。
石轩叔自己因为家贫自小没有机会上学,到外面做事后方才知道知识的重要,他就一心要把几个孩子培养成才,让他们接受到好的教育,心中想着把他们几个都供给的上大学。德温高中还没有毕业就遇上了文化革命,这个时间大学也停办了,即便大学开办,照家里的成份,德温也不可能上大学。在学校的一片吵闹声中,德温回到堡子每日和他一同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德温还算运气好一些,文革来的时候起码快把高中读完了。在德温上学期间,有人给他介绍邻村的一个姑娘,石轩叔看这家也是一个大家,父母也都通达,就给他把这门亲事订了下来。四清运动亲家和自己一样,也被补定为地主成份。在德温回农村几年之后也给他把婚结了,自己家庭成份的改变也还没有影响到德温的婚姻。由于德温有比较厚实的学习功底,高考制度恢复后的第一年他就考到了西北工业大学,德温考上大学让石轩叔的心得到了宽慰。
成份的改变,影响到德良上不了高中,婚姻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我们看中的人家,弹嫌我们家的成份,不弹嫌我们家成份的人家德良又看不上。中间好不容易遇到了王西让,两个人还谈得来,石轩叔对这个机灵的小伙子也比较满意,可谈了不到一年时间,高考制度发生改变,王西让上了西州大学,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持了不到几年就结束了。眼看着德良的年龄已经三十好几了,堡子和她一等子的女子早都结婚生子了,可德良却越耽搁年龄越大,让石轩叔不免为德良的日后忧心。
德恭是石轩叔的二儿子,与德温相比德恭要老实本分一些,德恭的学也是因为家庭成份,上到初中就再没有继续上,回到农村劳动。因为家庭成份使得德恭到了结婚的年龄,长时间在蓝田娶不上媳妇。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经人的引荐,从甘肃领回来一个媳妇。领回来这个媳妇虽然人粗笨一些,但能吃苦,也能安心和德恭过日子,过了几年也给德恭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长的也聪明可爱。谁料想到德恭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勉强在床上躺了几年时间后,丢下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撒手人寰,留下妻子和两个孩子艰难的度日。
这天石轩叔无事出门闲转,心里想着事情不觉就到了西河岸,石轩叔心想既然到了西河,不妨过河到对岸的白鹿原原坡转转。已经到了深秋季节,河水面不宽,河上已经架起了临时搭建的木桥。石轩叔过了河来到白鹿原坡底下,抬头看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寺庙,庙门前的匾额上写着“西霞寺”三个大字。石轩叔走进寺庙,看见一位老僧在禅房的蒲团上闭着眼睛在打坐,老僧静如磐石,仿佛进入一种空寂无物的状态。
石轩叔在老僧对面蒲团上坐下。老僧看见对面蒲团上有人,就睁开眼睛口里说道:“施主好,相逢便是缘分,在这深秋季节施主来到小庙,想必有事相求。”石轩叔微微吸了口气,声音带着晨风般的微颤:“师父,我这一生,奔波劳碌,历经风雨,如今须发皆白,但总有烦事在心头萦绕,我进庙看师父坐在那里静如磐石,心无挂碍,如何才能放下烦事,内心真正地解脱?
老僧那双眼睛像幽深的古井,“施主请看,”老僧的声音低沉而平缓,“院中松柏,可曾因风霜而轻易更改自己的姿态?”
石轩叔觉得老僧说的极有禅味,就有意和老僧攀谈起来。石轩叔对老僧说道:“师父说的极有道理,不瞒你说,我这一生经历的大风大雨不可谓不多,看惯了人生百态和世态炎凉,我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啥事情都无所谓了,可几个孩子的命运好像都不怎么顺当,心里时长不免为他们挂心。”
老僧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古井水面上掠过的一痕微风:“施主进门我就观察施主的面相,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施主应该有两儿一女三个孩子,孩子和施主也是一种亲缘,可孩子有自己的人生,他们有他们的因缘,施主不可过于挂心。对于施主的三个孩子,我送他们几句话:”
才德过人运坎坷,生逢劫世宜藏拙。
一朝金榜得提名,西域升腾又陨落。
质丽娟秀气如兰,闭月羞花为谁艳?
宿归金陵千里远,梦望长安魂牵念。
本分守成一儿男,平生遭际实堪怜。
连理陇南一线牵,孤儿寡母受艰难。
石轩叔听到老僧给几个孩子的谶语,心理思量着前一首应该是说德溫的,第二首是说德良的,第三首是说徳恭的。只是不知道“西域升腾又陨落。”和“宿归金陵千里远”预兆着什么?石轩叔想问端祥,老僧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石轩叔于是说道:“谢谢师父指点迷津,我回去一定用心领会。”石轩叔告别老僧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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