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堡子纪事85(石轩叔一家之三十)
年岁大了日子过的也就平淡了,平淡的日子过的也就感觉到寡味,一日一日的像旋转的齿轮一样在重复。平淡的日子,最让人容易不经意的是从指间滑过去的时间。每天中黑夜与白昼出现一种光线的反差,给平淡中增添了一些变化,似乎要打破这平淡的节奏,但日复一日的反差,又陷进了一种频繁的重复,无止的重复使人又归于平淡。四季给人一种季节的变换和节奏的起伏,在平淡中创建了一些新奇,似乎要改变平淡的旋律,可把它放到漫长的岁月里面,仍是一圈一圈的重复,这样漫长的重复,让日子仍然又回归于平淡。
德良结婚后,家里平常就剩下石轩叔老夫妻俩,老两口的身体也慢慢的苍老了,石轩叔晚间的咳嗽声比过去更大了,喉咙里的痰粘在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常常让他难以入眠。石轩叔的腿脚也有些不灵干,走路拄起了拐棍。一大早太阳还隐在王顺山的背后,早霞已经急着映满了东岭的上空,石轩叔手里拄着拐棍,缓慢地出了大门,转过头来到大槐树下,用嘴吹了吹石碾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石轩叔从衣兜里取出他那宝贵的茶色石头镜,张口在镜面上哈了几口气,用衣角把镜面擦了擦,然后把眼镜戴上。
石轩叔眯着眼睛看着西面打场,夏季收麦季节还没到,打场显得格外冷清。打场边上的一排杨树上的叶子在春风中微微作响。在打场的四周的几个碌碡静静地蹲在那里蔫不吭声,似乎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在不久到来的收麦季节里大滚一场。打场北边的石桩子上拴着一头老黄牛。这头老牛刚转社的时候就来到了生产队的饲养室,为生产队的土地耕作了大半生,改革开放之后,土地被划成小块分田到户,生产队的牛大部分都被卖掉了,饲养员怀公叔舍不得这头转社就跟着自己的老牛,把它留下来自己饲养。老牛跟怀公叔待久了,似乎身上有了灵性,怀公叔说的话它都能听懂。老牛老了,无精打采地卧在地上,口里不停地在咀嚼着反刍出来的食物,看上去像在独自窃窃私语。它的两眼微闭,似乎在低头回忆自己这漫长而劳作的牛生。老牛一会儿把头扭向肚皮上用犄角划拉着自己的后背上的皮肤,一会儿又把尾巴翘起来驱赶着身上的蚊蝇。
一群鸡在打场里戏耍打闹。几只鸡一会儿摇摆着头在打场里寻来寻去,一会儿低下头嘴里吃着地上的小虫,一会儿屁股一撅噗哧在地上屙上一滩;为了争食两只公鸡昂起鸡冠,弓起来两只翅膀,脖子上的毛倒立,在地上来回地踅摸打斗;一只公鸡头向前一申,身子像一张弓,极速地追赶上一只母鸡后,压在母鸡的身上,用尖嘴喙住母鸡的脖子,慌忙地用拱起的尾巴切住母鸡的屁股,在母鸡身上来回抖动了几下,然后从母鸡身上跳下来,把身上的毛抖了抖,低下头在地上觅食。
石轩叔过会儿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白鹿原坡,由于年老了,目力减退,色彩斑斓的白鹿原原坡在石轩叔的眼里成了一幅黄绿相间的朦朦胧胧的抽象画。从白鹿原下来到县城的人流从打场边上川息而过,三五成群边走边说,有的担着担子,有的背着褡裢,有的领着孩子。石轩叔眼睛看着这些,心里就由不得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经往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回过头来看到自己家里眼前的房子,石轩叔就想起了自己在幼时父亲去世时留下来的一间厦房。父亲是在他三岁时去世的,父亲在他的心里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只记得父亲个头不高,偏瘦的身材,话语不多,常年咳嗽,因为母亲时常给父亲熬中药,家里满屋子弥散着中药味。父亲走后,自己和母亲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石轩叔时常由不得想起母亲,那是一位多么慈祥而又坚强的母亲啊!母亲离开父亲后就守了他这一个儿子,母亲爱他,可从不娇惯他。记得母亲经常给他唱秦腔里的《三娘教子》的唱段,“端一把椅儿坐机前。娘把这辛酸事细对儿言。娘抓儿未满一岁半。日夜操劳受尽难。娘为儿白昼织布夜纺线。一两花能挣几文钱。捻子和线你齐揪断。交不上分量短工钱。娘为儿周身衣衫补遍。八幅罗裙少半边。娘为儿东邻西舍借米面。邻居们把娘下眼观。自古道低借要高还。假若再借不作难。娘只顾借来无有啥还。还不上让娘加熬煎。每日旁人用午膳。为娘我早膳还未餐。饿得娘眼前不住的花儿转。哪一个怜念娘可怜。儿无有奶乳用粥灌。可怜儿一尿一大滩。右边尿湿换左边。左右两边齐尿遍。抱在娘怀可暖干。”其实在离开父亲后母亲受的可怜不比《三娘教子》中王春娥承受的少。多少个夜晚石轩叔醒来看见母亲不是在家里织布就是纺线,或者给他缝补衣服。母亲不只是要织布纺线操持家务,还要耕种父亲留下的一亩地,那是在南河道里的水田,母亲赤着双脚下到水田里插秧,在秧苗长起来后,母亲要顶着太阳,下到水地里薅草,有时间就被水田里的蚂蟥叮的腿上的血水长流。记得那年到了四五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断了粮,没有一点吃的,母亲让他到五里头的舅家要了几斤包谷糁子。七八岁时石轩叔每次到地里打草,回来晚了,在打场边上都会看到母亲在大槐树下面焦急地等着他。石轩叔最无法忘记的是母亲在老远看到他时在担心和焦虑中见到他那种抒一口气的爱怜的眼神。
在石轩叔八九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石轩叔多数次听母亲给他讲那次生病的经历。那天夜晚天黑的就像罩了一顶铁锅,沉沉地压在这间低矮的厦屋上。石轩叔连续几天高烧,身体滚烫温度降不下来,让母亲几近绝望。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的光亮,勉强照亮蜷缩在土炕上那个廋小孩子的身影。此时的石轩叔像一枝被狂风拍打过的残荷,萎缩在炕边,浑身滚烫的像火炉,脸颊凹陷,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着,躺在土炕上就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轩”,母亲嘶哑地呼唤着,回应她的,只有那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她舀起冰冷的缸水。用湿毛巾浸透冷水敷在儿子滚烫的额头上,并用毛巾擦他的脖颈、腋下、手心和脚心。
孩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小脸憋得发紫,一口痰堵在喉咙里。母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母亲俯下身,用自己粗糙、干裂的嘴唇,对住孩子的小嘴,用力地吸吮!粘稠的、带有血丝的痰液吸入她的口中,她吐掉,再吸!直到孩子的呼吸平缓起来。
时间的滴答声在不时地搅动母亲焦急的心绪,煤油灯在耗尽最后一滴油后缓慢地熄灭了微弱的灯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给这沉默的小屋带来淡淡的一丝微弱的光亮。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母亲的体力快要崩溃的时候,她感到孩子的额头似乎有些凉意。她小心地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儿子的额头,感觉他的烧确实退下去不少。
“烧退了!” 母亲几乎要大声喊出来,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汹涌地冲刷着她憔悴不堪的脸颊。她俯下身,紧紧地将孩子搂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律动。孩子的身体不再冰冷彻骨,脚心甚至有了点温乎气。
她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用她那干裂的嘴唇亲吻孩子的额头和脸颊。窗外,天色缓缓地亮起来,阴暗的屋内渐渐有了光亮。望着窗外的晨曦,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
贺家堡子纪事86(石轩叔一家之三十一)
石轩叔手托住拐棍,站起来让自己的腿脚活络了一下,然后挪动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坐下来后石轩叔又回想起他在西安银号做学徒的经历。他是经过母亲叔父的介绍到西安城里银号学相公的。那天从家走的时候,他是多么舍不得离开母亲,母亲也舍不得他,走时母亲给他千叮咛万嘱咐,出了门不比在家里,在银号里做事要多长心眼,手脚放勤快一些,听老板和周围长者的话。他记住了母亲嘱托,在母亲叔父的带领下去了省城。
石轩叔觉得自己日后能在省城发展,成为西安城里一个银号的大掌柜,是自己有幸遇到了两位在自己生命里十分重要的贵人。一位是董先生,一位是银号大掌柜。提起董先生,石轩叔觉得世界上难得遇见这样的好人,自己能和董先生相遇,也确实是自己福份。石轩叔第一次在银号见到董先生总觉得这个人的言谈举止和自己在堡子时见到的男人都不一样,至于到底有哪些不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后来自己懂得的多了,才知道董先生身上那种气韵叫“儒雅”。董先生中等身材,身体有些微胖,平时头戴一顶深褐色的瓜皮帽,眼上挂着一幅石头镜,看书的时候眼镜经常会搭拉到鼻梁上,平常爱穿一件藏青色的大褂,脚上永远是一双圆口的平底布鞋。董先生平常话语不多,说起话来语调平缓,不紧不慢,时常会夹带一些古语。
刚到银号那一段时间,石轩叔每天干的就是扫地、打水、抹桌子、开关门、晚上值班守夜等杂活,董先生是银号的账房先生,经常会让他取取报纸,给商号送送账单,时间长了也就和董先生熟悉了。他进了董先生的账房,看到董先生在账房里打算盘,算盘珠子在董先生灵巧的手指拨弄下,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声音,如同在一个乐器上弹奏一曲美妙的音乐。董先生的桌上放着一个竹节做成的大笔筒,笔筒上刻着《论语》的一段话:“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笔筒里放着几只毛笔,在笔筒跟前放着一个砚台,董先生写起毛笔字来行笔潇洒飘逸,笔势委婉含蓄,如行云流水。记得那年快过年的时候,董先生给银号大门写的对联是:“德诚有信银白金黄铺秦地,丰裕在望禄光福气耀长安。”
董先生不只字写的好,算盘打的好,他身上的文化知识也特别丰富,说起中国古代的历朝历代,如数家珍。董先生身上的文化气息深深地吸引着石轩叔,从董先生身上石轩叔才看到文化会使人举止文雅,处事有智慧,懂得了文化对一个人的重要。也就是从那个时间起,他开始在心里萌生了刻苦学习文化知识的想法,从董先生那里找来粗浅的书籍,利用晚上和空闲的时间开始认字学习,不懂的就问董先生。
在董先生的指导下,石轩叔先后学习了《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和《大学》等,经过几年的不懈坚持,自己终于有了初步的文化底子。学过的许多知识董先生都要求他能够背诵下来,比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在背诵这一段的时候,因为不知道“盈昃”的意思,问董先生,董先生给他解释到:“盈”是满和圆的意思,“昃”是偏或斜的意思,“日月盈昃”是说太阳正了又斜了,月亮园了又缺了。董先生给石轩叔讲解《论语》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时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中的“愠”是生气、怨恨的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别人因为不了解,而无意触犯到你,你也不生气,具有这样品德的人不就称得上君子吗?董先生在讲到《大学》中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时,让石轩叔先把这些话语熟背于心,日后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会慢慢理解的。
在学习一些文化知识的同时,在老板的安排下,石轩叔跟着张先生学习银号的存款、贷款、银钱兑换等日常业务。一方面也是石轩叔天生聪慧,学习和领悟能力极强,另外,石轩叔自己也特别用心和努力,没用了多久功夫,银号这些日常业务石轩叔都能熟练掌握,为石轩叔在银号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天银号大掌柜来到了石轩叔正在工作的柜房,柜房里弥漫着堆积如山的账册散发出来油墨的旧香和纸张的古味,房子里的店员带着惊异的目光纷纷抬起头。大掌柜走到石轩叔身旁说道:“石轩,把昨日青海递过来的汇票的折兑率给我报来。”大掌柜的声音并不大,可在此时静寂的柜房里,即便在柜房的角落里也落针可闻。几个资深的店员互相递着眼色,有人脸上已经明显堆出笑意,因为这是一个极为专业的问题,平常也只有襄理来掌握的问题,用来问一个才接触银号账务时间不长的小学徒显然大掌柜是有用意的。
石轩叔沉思了片刻,用平和的语气答道:“昨日大洋兑换银两的市价是七钱二分,白银的成色按九八折扣,另外需要加上百两抽二钱的服务费。”石轩叔的回答让在那里侧耳静听的店员们感到惊异,大掌柜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蓝皮账簿推给石轩叔:“你把三月份的往来账目核对一遍。”
大掌柜的这明显是在考眼前这位年轻学徒了。往来账条分缕析,头绪繁多,加上各地银两成色不一,折算起来十分繁杂,记账极容易出错。核对时既需要头脑清楚,还需要计算准确,检查这种账目最能考核出一个店员的业务功夫。石轩叔从大掌柜的手中接过账簿,此时窗外市声喧嚷,他却仿佛坐在静室之中。只见他紧锁眉头,在桌上的草纸上条分缕析,逐行核对,不时地在纸面上记录下问题。过了半个时辰,石轩叔合上账本,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对大掌柜的说道:“整个账面不平,我从中查出了三处差错,共差大洋十四元七角。”大掌柜的听完石轩叔的对账结果,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你下午到掌柜房来一趟,说完走出了柜房。
下午石轩叔来到掌柜房,大掌柜一改他平日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微笑着先让石轩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对石轩叔说道:“干我们这个行当,直接和银钱打交道,最忌讳的是两件事:一是贪心,二是糊涂。早上说明你不糊涂。”大掌柜的然后对他说,你从明日起和王先生学在外面跑款贷款业务。此时一缕夕阳透过窗棂斜照到石轩叔的身上,石轩叔的脸上泛着奕光。石轩叔对大掌柜低了低头,说道:“谢谢老板栽培”。告别大掌柜,石轩叔激动的心长时间安静不下来,双目溢满了泪水。多少日子来自己深夜蹲在灶房借着灶火的光亮看账本,迎着晨曦把账务科目背的滚瓜烂熟,反复核算过去的旧账的苦功夫总算没有白下。
贺家堡子纪事87(石轩叔一家之三十二)
在石碾子上石轩叔把眼镜卸下来,用布片擦了擦,揉了揉眼睛。提起自己这双眼睛,石轩叔心里在想,这双眼睛像一对聚焦灯,陪伴着自己经见了六十多年的世事人生,感受到了人间温情,也看惯了世态炎凉,经见了沧海桑田,也亲历了历场运动,见到无耻小人,也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石轩叔觉得自己遇到的另外一个贵人就是德丰银号的大掌柜,不知道怎么回事,石轩叔到省城那天母亲叔父把他领到银号一见到大掌柜,他就感觉见到这个人面有些善,总感觉这个人自己在那里见到过,感觉他的身上似乎有着父亲的影子。大掌柜五十出头的年纪,个头不高,人长得清廋,面容严肃,不苟言笑,让人不觉有一种威严感。询问他读了几年书,家里有几口人,有几个兄弟姐妹,当知道他在很小就离开父亲,寡母带他这个独子生活时,大掌柜只给他说了一句话:家贫更应该自立。然后就把银号的董先生叫过来,交代让他安排石轩叔日常的事情。
从那以后,石轩叔虽然经常在银号都能碰见大掌柜,可他总是忙忙碌碌的,经常到外面参加各种应酬,在银号里也总是和从外面来的商行老板或者政府官员商谈着各种事情,每个周他都会召集银号里的一些重要人物在一起商谈银号的业务。每次见到他总是急匆匆的,可看见他都会用眼睛看看自己,给他点点头,照旧是一脸的严肃,也不说什么话就从身边过去了。
在银号的杂事干了两年后的一天,大掌柜把他叫到掌柜房对他说:你在银号已经来了两年了,董先生也给你教了银号里的日常事务,从明天起,你就不需要再干抹桌子、扫地,晚上守夜这些日常杂活,跟从张先生从事银号里的专业业务。张先生安排他让他先从事存取款业务,存取款的程序性很强,主要涉及到清点现金,计算利息,登账,日清和月结等业务。这项业务需要认真、细心和高效。石轩叔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对存取款业务掌握的已经十分熟练,存取款效率总是几个柜台中最快的,账面也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
那天对石轩叔的考核,让大掌柜深感他面前这个机灵踏实的小伙子是一块从事银号业务的大才,这块美玉要成为一个精美的器物还需要用心地打磨,需要让他经受银号业务的全面历练,于是安排他跟从王先生从事贷款业务。贷款业务不像存取款只在柜台前等着客户拿着钱来办理,他需要在外面和各大商号联系,涉外的事务很多。石轩叔从事了这项业务之后,经常穿梭在西安省城的各大商号和工厂企业之间,慢慢地积累了大量的人脉,由于石轩叔做人诚实,又有很强的表达和感染力,为银号拉来了大量贷款。
随着石轩叔贷款业务的开展,省城几大银号对石轩叔筹集贷款的能力也逐步有了了解。有一次石轩叔在东郊的德茂商号与商号老板洽谈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贷款,把业务谈妥之后,石轩叔准备回银号把这个消息告诉大掌柜,刚出了德茂商号的大门,有一个人从后面叫住他,他回头一看是南大街德信银号的李先生,他们是同行,彼此也都认识,但因为银号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彼此见面也都心照不宣,也就没有深交。李先生把石轩叔约到一个茶庄,要了一壶铁观音,给他斟上茶,然后对他说:石轩兄,我说话开门见山,就不饶弯子了。这笔贷款是因为你的人脉谈下的单子,你们老板现在还不知道,你如果能够把这笔贷款让给德信做了,我给你半个点的分利,也就是一万五千大洋。石轩叔没有为这笔巨款所动,客气地对李先生说:我们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也都各为其主,我不能做这种昧着良心对不起老板的事情。李先生听了石轩叔的回答,说道:石轩兄,你人脉广,能力强,在这个行当干的时间还不长,其实我们各银号的贷款人员之间互相转货是经常的事情,只是这个事情拿不到台面上,它也是我们这些人一个来财之道。石轩叔向李先生拱了拱手,说道:李先生,这话就到此为止,别人的事我管不了,我自己是不能对老板做晚上让我睡不着觉的事情。再说了,德茂商号是冲着德丰银号的实力和口碑才把这个单子和德丰做,即便我同意转给你,德茂商号也未必愿意。
这天大掌柜把石轩叔叫到他的掌柜房,对他说:两年前我曾经把你叫到这里给你说:“干我们这个直接和银钱打交道的,最怕两件事:一是贪心,二是糊涂,说明你不糊涂。”通过你到银号这几年我对你的观察,你也不贪心,正好德丰银号在西大街办了一个分号,你就到那里担任分号经理。从此石轩叔进入了德丰银号的核心层,开始了自己忙碌且多彩的人生。
石轩叔坐在石碾子上,脑子像过电影,想着自己这一生所经历过的各种事情,一会儿想到自己在西大街当分号经理,一会儿想到与妻子的美满的婚姻,一会儿想到一九四九年解放后经历的各种运动,一会儿又想到六二年在西安无奈举家回蓝田的事情,接着想到自己几个儿女不平的命运。想到这里,不觉摇摇头,手里扶着拐棍站起来,口里喃喃地说道:这都是人的命。
不知为什么,石轩叔最近特别想德温,有好几年德温没有回来了,德良在家时,只给他说哥哥现在是厂里的中层领导,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回来。石轩叔能理解儿子的工作,不回来也罢,只要他的工作干的好。想到自己的几个孩子碰到这个特殊的年月,命运都不顺当。德良因家庭成份的改变,没有上高中,婚姻迟迟得不到解决,耽搁到四十多岁才有了归宿。德恭身体本来就廋小虚弱,到了中年又因一场病撒手人寰,给自己的心里留下了无尽的伤痛。德温虽然高中也受到影响,后来遇到改革开放,国家政策发生了变化,考上了大学,把工作调动到新疆之后,在厂里还干的不错,德温成了自己晚年心理唯一的安慰。可前几年在西霞寺遇见的那位老僧给德溫的谶语“西域升腾又陨落。”让石轩叔心里总是悬着一把剑。
贺家堡子纪事88(石轩叔一家之三十三)
连续下了一个月的连阴雨,石轩叔两口子在家闷的心都发了霉。今天天刚放晴,石轩叔和老伴打算出门到县城转转,顺便买些需用的东西。石轩叔锁上大门,拄着拐棍,搀扶着老伴回头向大槐树下面望了望,转过身步履蹒跚地穿过堡子,路上见到堡子的人点点头打声招呼,两个人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前挪动着,从堡子向东走到老县委门前正对着的一条路,向北拐十几米然后向东就是苍巷子。顺着苍巷子向前走不远,路北有一个有十多米宽的深沟,沟边上围了一群孩子在垃圾堆里捡没烧过的煤块。沟下面有一堵墙,墙的北面是一个排满污水的涝池,紧挨着涝池的北面是城关中学的学生食堂,此时正是做饭的时间,食堂的屋顶上的烟囱向外冒着浓密的黑烟。再向前走十多米到了县联社的后门前,石轩叔和老伴都感觉有些累,老伴掺扶着他坐在县联社会议室的屋檐台阶下歇息了一会。县联社后门是一个小门,门常年锁着,门上的油漆经风雨的侵蚀已经锈锈斑斑。对面是县上的粮食仓库,从大门望进去,正对着是一个大院子,院子东边是库房,这个库房是一个东西朝向的大房子,足有四五十米长,四脚的墙柱子有五尺宽,蹲在那里显得异常地威武。
让身体缓了缓,两个人起来继续起来向前走。穿过苍巷子就到了县门,县门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县城的街道呈工字形,县门处在工字形街道下面的三岔口。从县门向南的一条街道是西街,向北方向的街道是北街,靠着西街的路西摆着许多小摊点,有卖凉皮的,有卖饸络的,有卖神仙粉的,还有卖瓜果蔬菜的。县门什字的东边路南就是县百货商店,两个人小心地跨过台阶,缓缓地进了百货商店大门,迎面正好碰到已经买好东西准备出门的四叔,石轩叔和他相互问候了几句,然后四叔出了大门,石轩叔搀扶着老伴,在百货商店一楼顺着柜台转了一圈,看好了要买的东西。给石轩叔买了一双布鞋、一双袜子,老伴给她自己买了一件上衣,称了二斤盐,打了二斤醋,买了一斤碱面,把这些东西装到兜子里,两个人慢慢地出了百货商店的东门。
出了东门,石轩叔问老伴:还转不转?老伴说:再走走吧,在家闷了一个月,把人急的心都发慌。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缓缓地向东走,向前不远就是县政府,每次石轩叔从县政府门前过时,向大门后面那条一直延伸的青石条路向里看时总有一种豪门深似海的威森的感觉。县政府的斜对面是新华书店,过了新华书店再向前走不远在向东街拐弯处是一个食堂,食堂三间门面敞开,摆着包子、甑糕、油条、油糕和白面蒸馍。转过食堂迎面是南北方向的东街,食堂隔壁是一个旅社,过来是照相馆和几个商店。向前走了一会路的西边是孙家巷子。老伴感觉有些累,石轩叔搀扶着老伴就顺着孙家巷子向回走。
穿过孙家巷子,过了县联社正门,向前走一会就到了西关正街的东口。到了正街东口,他们看到许多人急冲冲地向堡子方向跑,并听到有人口里大喊着堡子失火了,堡子失火了。石轩叔抬头向堡子方向看,只见远处浓烟滚滚,大火吞天。石轩叔赶紧和老伴踉踉跄跄地向堡子走,到了堡子东头,一看失火的地方正好在自己家的位置,这个时间堡子里人都急匆匆地,有的拿着水桶、有的拿着脸盆、有的空着手,向失火的地方赶。过了五爷家,堡子里的人涌的已经走不过去,碎牛看到他们俩,赶紧走到跟前对石轩叔说:六爸,你家着火了,你赶紧回去。石轩叔一听,只觉得脑袋嗡了一下,赶紧和老伴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过去。这个时间大火还在继续烧着,火焰有几丈高,把大槐树上的树枝和叶子都烧焦了。只见慌乱的人群中许多人向火上泼水,有的人用桶从家里向这里提水,有的人端着洗脸盆子向这里端水。担心大火烧到隔壁,几个年轻人上到房顶把隔壁两邻和石轩叔家连接的房子中间用镢头破开。一会儿打场方向响起了救火车的鸣笛声,两辆救火车从打场方向开过来停在大槐树的西边的打场里,消防员手握着救火车上的喷水龙头向着火的房子方向喷水。
经过近一个小时,大火终于被扑灭了,村干部清点了石轩叔家被火烧的房子,后面的上房、厅房和前面西边的三间厦房全部烧毁了,东边的三间厦房有两间已经被火烧了,留下一间。火虽然灭了,房子还继续滚着黑烟,这个时间村干部和大伙赶过来安慰石轩叔夫妇,石轩叔向他们点了点头。孙子抹着眼泪来到石轩叔跟前,石轩叔颤抖着手摸着孙子的头,搀扶着老伴走到石碾子跟前,两眼老泪纵横,口里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这一生到世上来是还债的,烧掉的房子就靠德温重盖了,说完无力地坐在大槐树西边的石碾子上!
贺家堡子纪事89(后记)
从去年2月19日我在网络自媒体平台上发第一篇“贺家堡子纪事”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那个时间还是百虫惊蛰,嫩芽初露的早春,经过一个年的轮回,现在已经到了月白风清、北雁南归的初秋。一年多以来,我以衰弱的身体,蜗居在自己书房里,整个精神遨游在我曾成长过的一个关中乡村的一颗大槐树下的小堡子的故事里,和堡子的叔婶兄姐的幽魂同餐共饮。我如同一个老蚕,茧缚在自己编织的空间里,艰难地吐出最后一缕纤丝。我不敢祈求这缕纤丝能够被人织成薄衾,来温暖我这忧悲多思的灵魂,只祈愿这缕纤丝能够牵拉着我,对曾经成长的堡子再做最后的回眸。
贺家堡子是我成长的故乡,是我晚上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时常闪现的胶片,是盘萦在我心中的一团浓浓的乡愁。野夫在他的《乡关何处》中写到:“‘故乡’一词所能唤起的温馨,非仅其风景全殊,乃因那一曾经的所在,有着自己牵肠挂肚的故人。即便岁月淘换,如杜诗所说‘故人日以稀’;甚至还乡的道路尽头,最后只剩下你自己凄惶的影子在夕阳下卷曲着往事;那故乡依旧还是足资埋骨的。”故乡之所以让我们如此牵肠,全因为她是我们半生生命的栖息之地,刻印着我们曲弯的生命历程,是我们生命的枝叶伸展天际、漂泊天涯的根脉,是我们生命的泉源和来处。
因县城建设的需要,三十年前的一个早上堡子在隆隆的推土机声音中被夷为平地,承载着二十多户人家喜怒哀乐,蕴藏我整个青少年时代的艰辛和梦想的堡子变成为一条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从此,堡子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再存在了,故乡在我心中只能成为一段久远的记忆,这段记忆就像夜间空悬的那轮明月,用它那娇柔的月光在慰籍着我这忧思的灵魂。
到我这个年龄,再感叹岁月静好,生命无常,会被人看为无病呻吟似的矫情。现在到了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一切都该、一切也早该看透的况景。可越到了晚景,越能透悟人世的虚幻、人生的无常。本来在俄乌战争、以伊冲突、经济萧条等宏大事件,以及人工智能机器人咄咄逼人地要剥夺无数人的就业机会的当下,我在手机上再发四十多年前发生在一个小堡子的陈芝麻琐事,我心里也十分清楚不会有多少人对这些琐碎陈事感兴趣。我曾经在心里默默自给自说,即便发到网上没有一个人看,我也要把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个小堡子曾经发生的故事的述说坚持写出来,并把它记录在网络平台中。实际上从我发第一篇开始,就受到不少朋友、同学的关注,有不少人持续观看我每篇的更新。还有人把我发表的每一篇文章打印成word文档收存起来,好几位朋友持续给我指出文章中存在的错别字,并对文章提出自己的见解和修改意见。最令我难忘的是我们学院一位和我共事三十年,著作等身的老教授,2023年5月30号上午我和他作为学校的督导和黄老师一同检查计算机学院合格评估材料,中午还一同吃了评建办送来的便餐。就在那天下午他的检查报告出来显示病情不好。在身患重疾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每期必看我的文章,几乎每篇都给我点赞。每当我看到经他的手点的这个小红心,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感动,并由而对他身体状态的暂且宽心。今年三月二十日我在朋友圈里发的“贺家堡子记事58”看到经他的手点的最后一颗小红心,过了六天在离退休群里看到他病逝的噩耗,三月二十八日到殡仪馆向他做了最后的道别,从那以后那颗小红心成为我今世再也等不到的期待。
在把最后一篇文章发到网络平台上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心如卸下了一副重担,顿觉释然。我心中那个小堡子的陈旧的故事在资讯发达的自媒体时代,终于嬗变为网络自媒体平台上的一段存储,闪现在众多朋友的手机和电脑屏幕前。闪现的信息稍纵即逝,存储的比特方能持久。我不知道这段比特能够存储多久,但一个从地面上已经消失三十多年的古老的堡子里当年发生的故事在数字时代的赛博空间里经我的手找到了新的存在,并在这里曾经驻留过,这就足够了!当然,我更祈求能够在若干年之后,一位当年贺家堡子的后人,打开微信公众号平台,能够从这里窥见到他的祖辈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久远的往事!
我自己大学学计算机,整个职业生涯都是与计算机软件和学生打交道,和我既是校友又是同事的文学院王心剑教授在给我的散文集《闲思录》序言中写道:“我曾经不太理解蓝弘先生作为一个理工男,为何会痴迷于写作;也常思考他已退休,为何还有兴致追寻一个文学梦想。”确实写作与我来说算是不务正业,也是许多人不理解的地方。我虽然一辈子都在搞技术,可在心目中视写作为一件神圣的事业,且是我一直向往和追求的梦想,正像王心剑教授说的:“读罢他的回忆文章,才发觉他的心灵深处有一种震颤,这种震颤几乎让人窒息,这种震颤涌动下的情感若不宣泄抒发出来,人的灵魂一辈子难以安宁。”我也就是顺着自己这种震颤心灵的驱使,在这两年里又写出来了《贺家堡子纪事》这部反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成长的小堡子乡情的小说,并发布到网上与朋友分享。对一年多来关注和陪伴的朋友们从心底里道一声谢谢!我的拙文所叙述的只是堡子在那个年代发生的乡间琐事,为不能为读者奉献一部充满哲思的宏大叙事而心存遗憾,在内心一直为因为自己的行外,奉献给读者的小说缺少文学性而感到深深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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