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听犬吠忆平生(散文)
后半夜的露水,顺着窗棂往下淌,在玻璃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像平时在宣纸上练坏的那些笔画。我披衣坐起身,案头那盏旧台灯还亮着,砚台里的墨早已凝住,笔杆上挂着的镇纸,映出我两鬓间分明的白——原来“不是海棠红”的日子,竟来得这样悄无声息。
窗外是丹凤蔡川蟒岭山脚下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犬吠,接着是邻村鸡笼里几声细碎的鸡鸣,像谁在黑夜里轻轻拨了拨琴弦,这便是农村深夜里独有的“独奏”了。想起前几日进城,路过霓虹闪烁的街巷,年轻人三五成群笑着走过,烧烤摊的烟火混着音乐飘向夜空,才惊觉繁华都市的夜生活,原来才刚刚开始。可蟒岭山脚下,日头一落,田埂上的脚步就歇了,灶台里的火就熄了,连风都变得温柔,生怕扰了劳作一天的人。
这样的寂静,最容易勾起旧事。恍惚间,竟梦回少年时。那时总爱揣着一本旧诗集,坐在村口老核桃树下,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书页上,连“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样的句子,都觉得带着草木的清香。那时总觉得,理想该是在远方的——或许是在车水马龙的城里,在挂满书画的展厅里,在众人称赞的目光里。为了这份“远方”,我曾背着简单的行囊,在陌生的城市街巷穿梭,打零工换钱买纸墨,在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练字、写作,哪怕手指冻得发僵,也觉得浑身是劲。
只是时光这东西,从来不等谁。当年揣着诗集的少年,如今已能在田埂上一眼辨出麦子的成色,在灶台边随手做出家人爱吃的饭菜,那些曾以为“无用”的生活琐事,渐渐成了日子里最实在的底色。记得有一回,帮邻居写春联,老人握着我的手说:“你这字里,有烟火气了。”那时才恍然,原来“世事洞明”,不在书本的字里行间,而在春耕时弯腰插下的每一株秧苗里,在秋收后晾晒玉米时扬起的谷粒中;“人情练达”,也不是写几篇文章就能参透,过去的一碗热汤,李家老人孤单时陪他唠的几句家常。
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父亲那辈人,追求的是让地里的庄稼长得旺,让家里的粮囤堆得满,他们把理想种在土里,用汗水浇灌出安稳的日子;我们这辈人,曾向往过远方的繁华,在风雨里奔波,在坎坷中摸索,最后才发现,理想也可以是案头一方砚台,是笔下一幅水墨,是给乡亲们写的一副春联,是陪家人吃的一顿热饭。如今看着村里的年轻人,有的外出打拼,有的回乡创业,他们眼里的光,和我当年一模一样,只是那光里,多了几分从容和笃定。
窗外的犬吠声又起,比刚才近了些,接着便没了声响。天快亮了,东边的天际已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我走到案前,重新研墨,笔尖落在宣纸上,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追求锋芒,反而多了几分温润。两鬓的霜雪,是岁月留下的印记,也是生活馈赠的勋章。那些为理想付出的日夜,为生活奔波的脚步,都化作了笔下的墨色,浓淡相宜,自有滋味。
农村的夜,依旧寂静,可这寂静里,藏着最踏实的生活,藏着最鲜活的文章。就像那偶尔响起的犬吠鸡鸣,不喧哗,却足够动人——这,便是属于我的人生,平凡,却也饱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