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堡子纪事69(石轩叔一家之十四)
德温提着行李三步并作两步的大步向回赶,希望早一点见到父母。穿过正街中间的碾盘子,沿着一条小路老远就看到自己门前的大槐树,父亲佝偻着身子,手里住着拐棍,坐在大槐树下的碾盘子上。德温赶紧走到父亲的跟前,口里叫了一声:爸,你还好吗?父亲看到是德温,赶紧手托住拐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用一只手踅摸着德温的衣服,口里喃喃地说:德温回来了,德温回来了。德温搀扶着老父亲,回到房子里。
文革结束后,村子把四清运动收缴的上房退还给了石轩叔,石轩叔和老伴从厅房又搬回到上房住,德温搀扶着父亲小心的迈过院子里的台阶和门槛,来到了上房,母亲和德良听到脚步声从房间里出来,母亲看到德温一时高兴地说不出话来,德温扶着老父亲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走到母亲的身旁,手拉着母亲的手,仔细端详着母亲的面容。他看到母亲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额头上的皱纹又增了许多,比起前几年明显地衰老了。母亲用手抚摸着德温的脸,眼睛眺着德温仔细看了许久,说:我德温这几年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新疆戈壁滩风头大,比在家时皮肤黑了。两个娃还乖吗?学习怎么样?德温说道:乖着呢,女子上学期在他们班考试得了第一名,儿子慌张,学习不是很专心,成绩在他们班属于中游水平。德温母亲说道:我在家想娃了,到放假了你把他们带回来,让跟我住几天。德温说:行。看着两位老人明显衰老了,德温心里不免为自己远在新疆不能尽孝而心里不安,现在身边还有德良照管,如果德良有一个合适的人家成了家,谁来照顾两位老人?自己到了这个年龄,想把工作调动回来也不容易,想到这里德温心里难免焦虑忧心。
德温从父亲的口中知道向理哥最近身体不太好,于是陪了一会父母,过去看望向理哥。德温和向理哥是同宗弟兄,德温在农村那几年由于家庭遭遇相同,向理哥成了他可以交心的兄长,心中有解不开的疙瘩总喜欢找向理哥请教。德温出了大门,穿过堡子,来到向理哥家门前。向理哥在靠南面的一间屋子里的床上躺着。德温走到跟前,喊了一声:向理哥。向理哥转过头,看是德温,想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可勉强手撑了几次身子没得起来。德温按住他的手让他躺着,别挣着起来。德温看在躺在床上的向理哥,身体已经十分消瘦,眼皮深深地陷下去,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德温询问向理哥最近的身体状况,向理哥说:前一段时间还好,就这半个月感觉心在胸口堂堂地跳,咳嗽也比以前加重了,身体感觉困乏无力,就想在床上躺着。德温安慰他:心放宽些,将息一段时间也许会见轻,慢性病关键在调养。向理哥说:病了这么多年,早都成良医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我心里也很坦然,你不要操心。向理哥接着询问德温在新疆的工作情况。德温告诉他在新疆的工作和生活都还好,这次回来主要想在西安找一家开发单位,开发炼油厂的综合管理信息系统,顺便回来看看,在家待不了几天就得回新疆去。德温让向理哥好好保重身体,心里别着急,身体会慢慢恢复过来的,德温看向理哥说话吃力的样子,担心说话时间长了影响他的身体,于是辞别了向理哥。
德温在家陪了两天父母,这天早上告诉母亲想到县城转转。德温穿过苍巷子来到了县门,县门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上午十点多,正是县城人最多的时候,县门人流涌动。从苍巷子口一直延申到孙家巷子口这一段摆着各种小吃摊子。有凉皮,饸饹、甑糕、粽子、小米稀饭、神仙粉等。德温来到一个神仙粉摊子前,在凳子上坐下来,让卖神仙粉的中年大嫂给打一碗。这位大嫂从桶里捞出来一大块神仙粉,用刀子划拉成条状的小块,放到碗里,然后倒上油泼辣子、醋、酱油、蒜末,撒上盐,递给德温。德温端起碗,看着碗里切成条状的神仙粉,形似凉粉,色如陈醋,筷子夹起来颤乎乎,吃到嘴里凉飕飕,后味还有点微苦,但感觉特别地爽口解渴。
吃着神仙粉,德温想起了上初中期间有次进山採糜子梢叶子的经历。几个同班同学相约周日到南山采集糜子梢树叶子,回来让家人给做神仙粉。周日早晨天刚放亮,明书、养娃、新学几个就来敲门,德温已经起了床。德温从家里拿了一个布袋和他们三人一同出了门,明书的哥哥过去进山采集过靡子梢叶子,一方面他认识靡子梢叶子,另外他可以做他们一同进山的向导,明书过去把他哥哥叫上,一同踏上了进山的路。
在进山的路上,明书哥哥给大家讲神仙粉的来历,他说道:神仙粉的来历有几种说法,一种传说是说在宋朝时,蓝田遭遇大旱,为了救济灾民,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显灵传制作神仙粉的秘方,告诉众人在秦岭山中到处都是的一种叫靡子梢树的叶子采集下来经过制作可以当食物吃,百姓掌握了制作方法,从而度过灾年的饥荒。人们为了纪念韩湘子给百姓传的这种秘方,把它称为神仙粉。另一种传说是说有一年蓝田遭遇旱灾,一位老太太在一位姑娘的门前饿的昏晕过去,这位姑娘心底善良,她将自己家里仅有的粮食做成饼,喂给这位跌倒的老太太,老人吃完饼,告诉这位姑娘说自己实际上是山中的一位仙人,并告诉姑娘秦岭山里有一种树叶可以做成食物吃,并把方法告诉了姑娘,村里的人后来就靠这种食物度过了饥荒。
他们步行了十几里来到了进山的山口,两边山势峻险,奇石林立,山上树木茂盛,一湾清流从沟底缓缓而出,沿着这湾水流有一条小路申到山的深处。他们顺着这条蜿蜒崎岖的小路进了山,在路上明书哥给大家讲:糜子梢树叶是生长于秦岭山坡上的一种灌木,高约二尺,叶子像辣椒叶,表面光滑,背面闪发着银光,这是辨认这种树叶的主要标志。糜子梢树喜阴怕晒,多在松柏树下生长,每年到这个时间会开出淡淡的蓝紫颜色的小花。进了山口走了两里多路后,两边的山坡的山势比较平缓,明书哥眺见不远处的松树下面有一大片糜子梢树,他们加快脚步走到跟前,每人采满了布袋,几个人高兴地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回到家,德温把采集回来的一布袋糜子梢树叶交给母亲,德温母亲自小在城市长大,不知道神仙粉的制作方法,于是就找隔壁二婶,二婶给她详细地讲说了神仙粉的制作方法。德温母亲回家后先用清水把采集回来的树叶洗净晾干,然后把树叶放到一个大铁桶里面,在铁锅里把水烧开,把滚烫的开水倒到铁桶里面,边倒边用木棍搅动捅中的树叶,等一会捅里就会出现糊状的粘液,然后盖上锅盖,让叶子充分浸泡。待浸泡地差不多了,揭开锅盖,用手揉搓树叶,把叶子的内汁完全揉搓出来。然后把汁中的树叶残渣过滤掉,把干净的汁液放到盆子里沉淀,等过了七八个小时汁液就凝结为晶莹透明的神仙粉。
贺家堡子纪事70(石轩叔一家之十五)
德温在家没有待几天,因为惦记着七七一所西安分公司要到厂洽谈项目,就匆忙地赶回新疆。四月中旬,分公司总经理带领几个人一同到新疆洽谈这个项目,我当时正在承担沧州炼油厂集散控制系统的开发工作,就没有能够到新疆参与这个项目的合同洽谈。据他们回来讲,当时和我们一同到新疆竞争这个项目的还有西安石油学院的王一公教授带领的团队,王一公就住在宾馆二楼,我们的人员住在宾馆四楼,最后经过公平竞争,厂方选择了我们作为这个项目的开发单位。项目合同签订下来后,分公司把我从沧州炼油厂集散控制系统项目中抽调出来负责这个项目,让我担任项目组长。全项目组共八个人,有五位这几年从西工大、西电和我们所毕业的年轻研究生,我当时33岁,在项目组中年龄还算最大,我们是一个年轻精干的技术团队。
五一节过后,项目组正式进新疆开始研发工作,我们一行除了项目组八人之外,还有分公司总经理和研发部正副主任一起共十一人。我从来没有到过遥远的新疆,火车过了宝鸡不长时间就进入甘肃境内,车越往西行,车窗外看到的环境越荒野。过了嘉峪关,连绵一千多里都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茫茫戈壁,在满地灰黄色的隔壁滩沙石的缝隙里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不多几种灌木状的植物,身上的颜色和戈壁色混为一起,几乎看不到绿色,在这缺水、多风的荒茫的戈壁中还挣扎地伸展着生命的枝杆,让人不觉惊叹西部戈壁的边野和荒凉,感叹生命力的顽强。
我自己在七七一所信息中心工作的五年期间承担所内信息系统的开发工作,对企业管理信息系统的开发虽然有一些经验,但因为我参加工作不久,当时主要承担质量、生产等部门信息系统开发中的软件设计和编程工作,缺乏从全所宏观角度考虑信息系统的整体建设和规划的经验,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安排我独立带一个团队身处遥远的新疆,承担一个具有三四千员工的中大型企业全面管理的企业信息系统开发的任务,要求技术上要独当一面,还要负责整个项目的组织管理工作,接到任务我内心还是有较大压力的。那个时间人也年轻,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掂量不来担子的轻重,心里还在想着压力就是动力,这个项目正好对自己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在去新疆之前,我从书店买到美国高登.戴维斯编著的《管理信息系统》一书带在火车上看,戴维斯这部书是论述管理信息系统建设和开发的经典著作,在管理信息系统领域有广泛影响,书中对管理信息系统的概念、内涵、构成、结构都有详细的介绍,并阐述了管理信息系统建设的方法、过程,而且还给出了偌兰教授提出的管理信息系统建设的发展六阶段论,这部书对我承担克拉玛依炼油厂综合信息系统的成功开发起了重要的作用。
我们一到新疆克拉玛依炼油厂,德温就到宾馆看望我们。德温比我早半年上大学,我知道他毕业后分配到阎良航空基地工作,并不知道他后来把工作调动到新疆油田,还凑巧成为我们这次项目的甲方负责人。他只知道我毕业以后分配到临潼一个国防单位,并不知道我在七七一所工作,也不曾想到居然让我来负责这个项目。德温当时四十出头,皮肤微黑,额头宽阔,谢顶发亮,两眼炯炯放光。我们相互寒暄后,我从他的表情中能感觉出来他觉得我太年轻,担心我是否能负责好这个项目。当时在克拉玛依油田各二级单位承担信息系统开发工作的高校和公司很多,项目负责人大多是资深的老教授,像西工大的唐星辉、西北大学的罗景仁、西安石油学院的王一公、西安交大的鲍甲元等都是资深的老教授。虽然我自己有这样的感觉,但初次见面德温也不便在言语中直接表露出他的担心,还是和我们在一起共同商量了下面的工作安排和工作计划。德温给我交代了厂里为成功建设这个系统,拟成立克炼厂综合信息系统领导小组和开发小组两个机构,并专门给我交代为了信息系统的顺利开展,目前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是提高全厂高中层领导干部对建设信息系统的思想认识,他计划让我在项目正式开发之初,抽出出时间给全厂中层领导做一次信息系统建设的知识培训。我进厂后除了熟悉环境,对开发工作进行整体部署和安排之外,用了几天时间静心准备培训内容,通过对全厂几十名中层领导的信息化培训,让它们了解信息系统建设的内在规律和工作内容,我们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信息系统,在信息系统建设过程中各部门的领导和业务人员应该承担的工作,他们在信息系统建设过程中的参与度将直接决定着所开发的信息系统的优劣和成败。这次培训对后续顺利开展开发工作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
德温本不是学计算机的,但他有一套成熟的工程化管理思想。为了保证项目的成功开发,在项目开发之初,他给厂领导建议成立由厂长任组长的克炼厂综合信息系统领导小组,由负责信息化工作的副厂长任组长的项目开发小组。作为乙方负责人,我虽然承担技术负责工作,但从行政保障上,这两个机构对项目成功开发起了决定作用。记得在需求分析阶段,我们制定了严密的工作计划,把项目组划分成为几个小组,每一个小组都由我方开发人员和厂信息中心的技术人员参加,各个小组深入到全厂各个科室开展调查和分析工作。当时大部分小组的调查和需求分析工作进展都比较顺利,唯独财务管理小组的工作推进不力。其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财务人员工作确实忙,抽不出太多时间来配合我们调研工作。另外一个原因是有相当一部分财务人员年龄偏大,担心财务业务用计算机管理之后,会代替他们的工作,心理存在抵触情绪,就不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了解到这种情况后,先后与财务部门做过几次沟通但效果均不佳,之后我就把这个情况通过德温反映给领导小组。厂长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亲自给财务科长打电话,点名要求财务科的一名精通业务的副科长停止一个月的日常工作,专门抽出时间到宾馆给我们的开发人员讲解财务业务和财务管理的业务需求,这样才保证了财务管理没有拖整个系统开发的后腿。
在做需求分析工作之初,按照新疆石油局和厂领导小组的安排,要求我们首先做出克炼厂管理信息系统发展规划,通过我们对克炼厂一段时间的调研和厂综合情况的整体了解,由我执笔起草了《克拉玛依炼油厂管理信息系统发展规划》,并于1989年11月由新疆石油局组织对发展规划进行了论证评审。聘请了西北大学罗景仁教授为组长的五位信息系统建设专家,新疆石油局领导和全厂中高层几十位领导参加了会议,在会上我详细汇报了发展规划的具体内容,并回答了专家和领导提出的质疑。我们制定的规划通过了专家的评审,下来的工作全面转入需求分析和概要设计阶段。
克拉玛依炼油厂综合信息系统建设和开发是一项大型软件工程,项目开发要历时近两年时间,涉及到全厂高中低三层管理,涵盖全厂的计划、生产、调度、财务、供应、销售、人事、劳资、计量、质量、统计等诸多方面的职能管理,开发团队有我方的8人和厂信息中心的7人共15名开发人员,项目开发中除了要解决众多技术难题之外,工程的组织、安排、计划、协调等管理问题都摆在我的面前,当时软件开发的面向对象方法还没有引入国内,为了保证项目的成功、有序开发,我们团队坚持采用结构化开发方法,严格遵循软件开发的生命周期,按照需求、分析、设计、编程和测试的工作步骤,每一个阶段制定严密的工作计划,并且任务分工到人,项目的整个进展在有序控制下进行,后来的结果说明我们采用的软件开发方法是正确的,我们的项目管理方法是有序和有效的。
贺家堡子纪事71(石轩叔一家之十六)
克拉玛依在建立油田之前,是一个寸草不生、一望无边的戈壁滩,正像吕远在他的《克拉玛依之歌》上写的:“你没有草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在这种环境待久了,望着窗外干裂、灰黄的茫茫戈壁,德温就不由得怀念起家乡那湿润、肥沃的泥土来。
家乡的泥土不像沿海边上的泥土那样霉潮、湿溜、散乱,也不像黄土高原上的泥土那样蜡黄、死板、粗裂,更不像云贵高原上的泥土那样斑红、板结、性硬,家乡的泥土油黑、活泛、细腻。家乡的泥土抓到手里聚而不黏,散而不乱,有一种软润感,脚踩到上面软绵绵的,像地毯。
春天的阳光照到冬日冻结后的泥土上,使得它逐渐变得酥松,经过春雨的滋润,泥土变得更加酥软,像发酵的面团子。这种泥土最适合幼苗的破土、分蘖和生长。蛰伏了一冬的小麦,在阳光下,舒展开身姿,枝头开始分蘖,根深深地向蓬松的泥土里面扎,尽力吮吸泥土的营养和水分,过了清明象春笋一般风风地向上穿长。在三月里播种的油菜籽,经泥土的浸润,慢慢的露出细细的嫩芽,它们穿过软绵绵的泥土,把脸露出地面,惊奇地观看着这万紫千红,让人新奇的春的世界。桃花、杏花、迎春花经过春日尽情地怒放之后,慢慢地萎缩了起来,花瓣一个个轻轻地从树枝上滑落下来。泥土爱怜地注目着这些曾经尽情地装扮过春天的使者们,热情地把它们搂抱自己的怀抱之中。
在夏日里,泥土用自己的身躯支撑着村旁的柳树、槐树、榆树、皂角树、香椿树和白杨树,滋养着田地里的玉米、高粱、黄豆、水稻、红薯等农作物。夏日的泥土表现出来的是忍耐、坚守和呵护的性格。三伏的太阳象烈火般地烘烤着田地里的泥土,尽管它们的皮肤被晒地干裂,身体伤痕累累,可还要用身上那几近干竭的水分去滋养怀抱里的庄稼。到了晚上随着温度的逐渐降低,自己的身体稍微得以喘息,就赶忙滋润怀里庄稼上的叶子,以让它们有体力去迎接来日新一轮的考验。夏日的暴雨狂风就像婴孩的哭闹,说来就来,它们无情地拍打和撕裂着泥土的皮肤,这个时间泥土也顾不得这些,用伤残的身躯顽强地支撑着躺在自己胸脯上的庄稼,以免得它们再遭到摧残。夏日的泥土就像一对生养一群孩子的夫妇,丈夫用自己宽厚的双肩撑担一家的生计,妇人用温暖的胸脯精心呵护孩子们的成长。
秋日是收获的季节,玉米高粱黄,大豆稻花香。泥土看着这些果实累累的玉米、棉花和高粱,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深情地注视着经自己精心培育已经长大的一群孩子。苞谷被搬走了、棉花被採走了、高粱也被砍去了,留下了满地光零零的空杆在秋风中摇曳。看到这些,泥土虽然有些不舍,可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大自然的轮回,孩子们离开自己是要去承担养育其他生灵的重任。一场秋雨一层凉,在秋雨中,泥土怀着成熟的内敛,慢慢地将自己的身体收紧,以为下一个季节做身体和心理上的准备。
在冬日里,泥土卸掉了应该卸掉的重担,一身轻松,就像一个儿女们已经工作和成家后的老人,已经没有太大的责任,端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冬日的太阳坡下晒暖暖。冬日里吹来的凛冽的西北风和滚滚寒流对这位经历过多少季节沧桑的老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也只是吹皴皮肤,冻裂表层的土壤罢了。但随之而来飞舞的漫天雪花像一床洁白舒适的棉被覆盖在泥土的表面,为她遮风保暖。在冬日里,泥土老人也并不完全悠闲自在,不承担任何责任。萎缩在寒风下面的麦苗还要让她精心呵护,蛰伏在土壤中的小生物们还要让她劳神看护。
家乡的泥土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泥土味。闲时德温常在想家乡的泥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清香、辛辣、酸烈、甘美,还是苦涩,好像都不是。可这种味道沁人心肺,只要嗅闻过就让你永难忘怀。家乡的泥土味是一种从家乡土地里散发出来的,弥散在空气中的一种淡淡的味道。这种味道风吹不走,日晒不退,她笼罩在家乡的上空,只要你身临其中,就一定能体味得到。把家乡的泥土闻久了,你会体味到在其中其实混杂着很多滋味。比如,你一定能闻到其中的黄土味。可能有人会说泥土味不就是黄土味吗?其实黄土味只是一种呛呛的、干干的,稍微会有一点刺鼻的味道,泥土味比黄土味要丰富得多。比如,你会闻到其中嫩绿绿的庄稼味。随着季节的不同,庄稼味可能会不一样,像小麦和玉米的味道就不完全相同,但它们都混杂在泥土味之中。再比如,你也会闻到其中夹杂的风的味道、雨的味道和阳光的味道。其实,家乡的泥土味还远远不止这些,在她里面还参杂着从灞河水中漂流下来的秦岭山里面的树叶味,积压在泥土下面的秦砖汉瓦的碎块中蕴藏的历史味,飘散着山岭川原自然环境和厚重的人文环境铸成的蓝田人的风情味。
贺家堡子纪事72(石轩叔一家之十七)
在新疆期间,德温对我们开发团队人员的生活照顾得十分周到。克拉玛依炼油厂虽然地处边疆,可职工的业务生活搞的丰富多彩,每到周末会安排我们参加厂里举办的大型舞会,宽阔的舞池一次可以容纳下近百人,厂里的俊男靓女都会在这里一展舞姿,厂各级领导到周末也会到这里放松心情。我们几个研究生长得都很帅气,舞跳的格外地好,有一个在大学期间还担任过校学生会主席,有很强的组织和调动气氛的能力,每当他到舞场就把整个舞场的气氛调动了起来,一段时间他们几个成为舞场中的灵魂人物,成为舞场中年轻女舞伴争相邀请的对象。为了调剂我们的生活,过几个礼拜德温还会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做家乡饭菜招待我们,减轻了我们的怀乡之愁思。
工作上德温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但私下他更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兄长。我们到了新疆时间不久,发生了一九八九年五六月份的学潮,北京和全国各大城市开始了大规模的学生运动,每天从电视上看到的全部是学生上街游行的画面。眼看着事态一天紧似一天,新闻、企业、工商等社会各界也纷纷加入,整个社会一时间似乎都卷入学潮之中,全国各大城市也都纷纷与北京的学潮相呼应,每天从电视上看到的几乎全是游行、静坐的画面。我们当时身处新疆,对局势发展十分担忧。我和德温私底下谈论这个问题时,我把对时态的担忧告诉他,他说根据目前的情况看,会不会出现全国性的失控和动乱一时还不好说,但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不排除因全国性的局势动乱你们一时回不到西安的可能性。这段时间他对我们的生活照顾更为仔细和体贴,排解了我们的对时局变化的担忧。有一段时间电视台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渴望》成为我们每天晚上必看的节目,许多年轻人都被渴望里的故事情节所打动,大家聚在一起经常谈论《渴望》的故事情节,听到大家的谈论,德温就对年轻人讲:其实《渴望》里播放的故事就存在在我们日常生活之中,存在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庭里面,它之所以感人,就在于它说出了每个普通人心底里对真美善的渴求。
在紧张的开发之余,德温还安排我们在克拉玛依附近景点的休闲旅游,以缓解大家长期工作的疲劳。记得这年七月份的一天,碧蓝的天空像洗练过的薄纱,没有一丝云彩,宾馆门前摆放的几盆蝴蝶兰花开的格外耀眼,一辆中型面包车载着我们开发团队的八人和炼油厂信息中心的一帮子年轻人在德温的带领下,出了厂门驶向我们今天旅游的目的地艾力克湖。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车窗两旁茫茫戈壁上的怪石杂草一直延申到目不所及的远方,突然一片浩渺碧清的湖水映入眼帘,只见湖面碧波荡漾,湖中芦苇丛生,鱼跃禽鸣。举目望去湖的南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原,草原上绿草茵茵,牛羊遍地,在绿草中的三三两两的蒙古包散落在湖边,在阳光照耀下格外耀眼,蒙古族少女在卖酸奶、打鱼人在摇船划橹,一幅田园风光;湖的北面是浩瀚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在日光下沙漠映出闪闪金光,沙漠中耸立着几株虬枝苍劲的胡杨,给金色的沙漠平添了一抹希望的绿色;湖东岸上古老的槐树遮出一片阴凉,槐树下长满青草的小屋给人岁月苍桑的沉重感。湖里芦苇密结、鱼虾遍布,在绿油油的芦苇中栖息着天鹅,白鹭、野鸭和许多栖息的水鸟。湖的外围是方圆百里的彩石滩,绿色在这里戛然而止,举目望去,遍布斑斓的玛瑙和戈壁玉,还有造型各异的奇石。我们停下车,站在湖边尽情观赏着这池塞北江南难得的美景,我和几个年轻人脱掉衣服在湖水中游泳打闹,在湖里游玩后,我们从湖中捉到几条活鱼,让湖边的食堂做成鱼汤,喝到了平生第一次尝到的鲜美的鱼汤。太阳西斜,我们驱车返回,一路上都在回味着艾力克湖的美好风光。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新疆油田的财务纪律十分严格,德温作为一个中层领导也没有用公款请我们吃一次饭的权利。为了方便安排我们在新疆的生活,我们公司经理就让我到新疆时带给德温贰千元钱,让德温用这个钱来改善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个钱是我私下交给德温的,我们一行的其它人员并不知晓。我自己有记日记的习惯,当时就在日记本记录了这件事情。记得一九九零年快到春节,我们着急地完成系统最后的测试,计划在回西安过春节之前让系统交付验收,春节后就正式转入试运行阶段。有天上午我正在宾馆写验收用的材料,厂党办的人来到宾馆找到我,说市检察院来人找我了解些问题。他们把我带到党委办公室,进门见两位克拉玛依检察院的检察官严肃地坐在房间里。检察官首先给我申明党的检察纪律和有关整饬腐败的政策,然后让我交代在负责克拉玛依炼油厂信息系统项目期间存在哪些违法乱纪的问题。这种场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但在负责项目期间根本不存在任何违法违纪问题,我自己心里很坦然,就直接回答没有任何问题。一个年轻的检察人员见我不回答问题,就十分厉色地告诉我:我不管你有什么来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今天不老实交待问题,我们马上把你带到市检察院进行隔离审查,这个春节你也别想回家过了。我说我就是一位搞技术的,不存在什么来头,你无论怎么样,我不存在违法问题。年龄长的检查官让我仔细回忆在负责这个项目期间有那些事情,比如金钱,物品等。我忽然想起了由我转交给德温的贰千元钱,就如实讲了这个事情,并说明这个钱完全是我们经理委托德温主任来安排我们的生活。两位检察官见我讲到了这个问题,就让我把所讲的写成书面材料,并在材料上签名字。过后我才知道,那天检察院一行来了四个人,当时就要把我和德温直接提到市检察院,厂党委认为这样不妥,在把问题没有澄清前,如果把人贸然提到检察院,会在厂里对当事人造成不利影响,因此才临时决定在党办谈问题。还有一个党办不能说的原因,德温在克炼厂因为工作出色,已经被党委指定为副厂长的后备人选,那段时间正是对德温的考察期。在找我的同时另外两个检察官直接到德温家找他交谈问题。到他家后,检察官刚把来意给他讲清楚,德温就直接把给我们在新疆所花费的所有发票和我们经理来新疆时的签字拿出来,检察院看手续齐全,中间根本不存在任何行贿受贿的经济问题,这个事情才算有了结论。这件事情也算还德温和我一个清白,也说明德温平时做事的谨慎和细心。
贺家堡子纪事73(石轩叔一家之十八)
紧张而有序的持续了一年八个月的项目,就像一位在母腹中孕育的婴儿,终于在一九九一年春节前迎来了自己的新生。新疆石油局在春节前对项目组织了初步验收,验收专家听取了我们的项目研发报告,对项目进行了全面测试,认为项目开发是成功的,已经达到了试运行的条件,春节过后项目正式转入试运行阶段。我们项目组一行八人满怀着成功的喜悦,怀揣急迫回家的心情,春节前夕从乌鲁木齐火车站登上了东去的列车。
春节过后系统试运行工作由炼油厂信息中心的技术人员负责。项目组在开发之初就充分注意到系统开发完成后的维护工作,在开发过程中就十分重视克炼厂信息中心技术人员的培养和锻炼。虽然整个开发工作以我们团队的人员为主,但开发的每一个子系统都有厂信息中心的技术人员参与,并让他们承担一定量的开发工作。在开发过程中让他们对整个开发的每一个子系统都能熟悉了解,以便在系统运行期间能够独立承担系统的维护任务。系统试运行的半年时间里我们团队在西安整休,一部分人转去承担其它项目,留几个人以备出现重大的技术问题,信息中心的技术人员不能解决,我们就赶赴现场,由于在开发期间厂里自己的维护团队已经培养出来,前半年系统没有出现需要我们到场的重大技术问题。
项目试运行阶段的工作头绪十分繁多。一方面要把系统正常运行所需要的各个部门基础数据及时录入系统,像人事部门的员工档案,财务部门的科目编码及各科目的余额数据等,这个时间在项目开发期间在乌鲁木齐培训的几十位数据员派上了用场,他们被分派到系统管理的各个部门中加班加点把系统所需要的基础数据尽快录入系统。另一方面要组织对各个部门业务人员的操作培训,让他们很快掌握系统的操作和业务流程。试运行期是充分暴露系统问题,并及时解决系统问题的过程。信息中心的技术人员按照他们参与开发时的分工,深入到相应部门,一方面指导这些部门的业务人员正确地操作系统,一方面要及时解决在试运行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德温要全面负责和调度全厂整个系统的试运行工作,工作十分忙碌。长时间超负荷的工作,在不知不觉间损伤了身体,一度出现明显地消瘦,时常感到身体困乏无力,偶尔还会出现右腹部针刺状的痛疼感。
妻子看到德温身体的变化,着急地催促他到医院去看看医生,这段时间各个部门都在紧张的试运行,系统出现的问题需要德温出面协调,总是脱不开身,德温心里盘算着等忙完这一阵子,各部门的试运行趋于平稳他再去看医生。这天德温一大早匆忙吃完早餐出门到办公室协调生产调度部门的业务流程问题,出门时就觉得身体没有一丝力气,上班来上三楼的楼梯气直喘,而且肝区痛疼地无法忍受,德温意识到不能再拖了,到了办公室把最近的试运行工作做了安排,第二天乘车到乌鲁木齐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德温拿到CT检查报告,看到上面写着:低密度占位、边缘模糊、病灶不均匀强化。
德温理解低密度占位的含义,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德温揣着紧张的心情,拿着报告找医生,医生回答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报告天气预报,而德温的名字却明明白白与“肝癌”二字紧紧相连,德温意识到,这个报告对他意味着什么。德温走出诊室,感觉此时的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刺眼,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又钻进骨头缝里,竟令人穿心地疼痛。德温坐在医院长椅上,心理五味杂陈,思想的很多,可又不知自己想的是何事。德温的目光茫然看到医院走廊里川流不息的人流,人们脸上挂着各色神情,每一个人的步履都匆匆忙忙,德温心想他们都还有自己的前路可走,而自己怎么不觉就来到了人生的终点。
德温回到家和妻子商量,西安的医疗水平明显要高于乌鲁木齐,另外也在家乡,人更熟一些,于是就计划回西安治疗。厂领导知道德温回来,到家来探望。厂领导详细了解了德温在乌鲁木齐的检查结果,然后让他不要紧张,现在治疗手段已经提高很多,治疗好的病例也大有人在,得了病我们就积极治疗,你先安心到西安治病,尽最大的努力治病。厂领导又把克炼厂在西安办事处负责人的联系电话告诉了德温妻子,让她到西安给德温治疗期间如果有什么困难,随时找办事处主任联系。
贺家堡子纪事74(石轩叔一家之十九)
安顿好两个孩子,德温在妻子的陪护下来西安治疗。从西郊机场走出飞机机舱,德温抬头看见阴云密布,整个天空像罩了一顶灰色的罩子,不远处从西郊工厂里伸出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机场上停放的几架飞机沉浸在晨霭之中,跑道上一架飞机正在缓缓地向主道上移动,看到眼前熟悉的西安城,德温心里在想,自己自从八六年把工作调动到新疆之后,几乎每年都要回来一次,但每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回乡心情这么沉重,也可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回故土了,想到这里,心情由不得低沉下来。到西安后住进了陕西省人民医院,进院后做了全面检查,发现已经出现淋巴、肺和左肋骨转移。医生说病到这个程度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只能采取放化疗做维持治疗。德温晚上躺在病床上没有丝毫睡意。那几张化验单就像一位囚犯的判决书,自己的结局已经被上面的几行冷冰冰的数字勾画地没有任何悬念。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的生命将要终结,德温的心里有万般地不甘。德温觉得自己的肩上还有卸不掉的重担,还有许多没有做完的事情。老天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的不公!难道自己半生的辛苦努力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
最让德温放心不下的是年迈的父母,作为长子,前几年把工作调动到新疆,不在父母身旁,不能给两老养老,现在的身体让自己又不能给老人送终,弟弟已经病逝,德良如果嫁人,两位老人的晚年指靠谁?想到这,德温心里万分地不安,觉得自己愧对父母。回过头看着坐在病床前的妻子,德温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得了这病,其实心理压力最重、承担最多的还是妻子,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么大的压力她能承担得起吗?几天里德温看到她经常眼泡红肿,妻子明显消瘦了许多,鬓角上已经出现了白发。十多年来妻子与自己相濡以沫,嫁过来后,一心一意过这穷日子。自己上大学和工作之后,妻子一个人承担起一个家,忙里忙外为这个家操劳,这是一位深明大理,勤劳克己的好妻子,可造化弄人,自己却在半路上扔下妻子,留下她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边远的新疆忍受后半生孤独凄楚的漫长人生。两个孩子还没有成人,还需要教育,还需要父亲在前面给他们遮风挡雨,可他们却要面临早年失去父亲的伤痛,孤独地陪着母亲度过他们的年轻时代。目前正在试运行的信息系统也让德温放心不下,这个系统是德温一手策划和组织建设的,为这个系统德温倾注了大量心血,现在看来自己恐怕等不到它成功运行的那一天了。
德温妻子托人把德温得病的消息告诉了德良,德良来到西安看到身患重疾的哥哥,不觉悲从心生,当着德温的面还强打精神,不敢落泪。德温看到满脸愁容的德良,安慰她说:别难过,得了病我们积极治疗,也可能还会有一线生机,悲观伤心于事无补。德温并专门给妻子和妹妹交代,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身体也都不好,我生病的消息一定不要告诉他们,免得他们知道后操心。
癌症的治疗病人要承受极大的痛苦。在各种检查做完之后,开始了放化疗治疗,医生担心放化疗同时进行对德温的身体伤害太大,怕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就决定采用先化疗再放疗的方案。这个周一从早上开始打化疗针,八瓶吊瓶一直打到吃晚饭的时间。打针期间德温还没有太大反应,到了晚上出现严重恶心呕吐,化疗反应一直持续了三天时间。按医生的治疗方案,化疗一直要进行八次,看能不能把癌细胞的生长控制住。经过两次化疗病灶就收缩不小,治疗效果给医生和家人带来希望,可化疗到第四次后,药物的伤害性反应明显突显出来,德温本来就不多的头发完全掉光,人开始出现明显消瘦,更让人揪心的是病灶又出现进展。
考虑到德温身体的变化,医生决定在化疗的基础上增加放疗,看能不能控制着病灶的进展,于是增加了每日一次的放疗治疗。在放化疗的双重治疗下,德温的身体已经明显承受不了,白细胞下降得十分厉害,身体出现明显消瘦,整日卧床,连下床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医生考虑到德温衰弱的身体,调整了治疗方案,先恢复身体,暂停放化疗,等待白细胞回复到正常值后再做治疗。
德温躺在病床上,心情十分不安,勉强支撑起身体,从床边的桌子上拿起笔,试图在纸上计算什么。笔尖划动,数字在纸上蜿蜒爬行:如果理想的估计,老天给我还有半年时间的话,那么也就是一百八十二天,四千三百六十八个小时,自己在人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每过一天就离生命的终点接近一天,想到这里,德温开始厌烦这些干巴巴的数字,他们盘莹在心头竟如一团乱麻。德温将纸揉成一团,狠狠丢了出去。纸团撞到墙壁,又滚落在地,像是个被遗弃的可怜虫。
日子一天天过去,德温的病房如同一个不透明的囚笼,把德温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德温有时坐在窗边,长久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流,听到人群中发出的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像微尘一样漂浮上来,却无法穿透墙壁,只在德温的耳畔留下一点模糊的余响,随即消散。妻子无时无刻陪伴着他,她每次端着水杯和药片,脚步却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眼睛红肿,脸上却总带着一种强撑出来的、勉强的笑意:“现在感觉怎么样?”德温只好点头,再点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德温知道他和妻子彼此都在演戏,妻子在演,自己也在演,两个人都笨拙地扮演着“希望还在”的幻影,然而彼此心里都清楚,死亡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早已在他俩的心头不住地摇曳。
渐渐地,德温竟开始讨厌服药了。那些颜色各异的药片,堆在床头柜上,像一堆无用的碎石,徒然提醒德温它们试图挽回什么,试图拯救什么,可终究无法挽回什么。妻子忧惧交加,反复恳求德温,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颤抖:“吃一点,就吃一点吧!” 德温固执地别过脸去,心中却有一片黑暗的海啸在无声地翻涌:为何是我?凭什么是我?这无解的诘问啃噬着内心,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在徒劳撕咬着铁栏。
六月份我要和团队的几个人到新疆解决系统积累的遗留问题,出发前我到医院再次看望了德温,他这个时间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说话有气无力,可他的精神并没有完全垮,在病床前低声地给我交代了系统目前的运行状况,并提出了希望进一步改进的意见。我答应他我们一定会把系统修改好,让他放心,并让他安心治疗。
我们在新疆期间,德温的病情恶化,最后不得而治,在西安病逝。妻子和德良忍着悲痛,在西安把德温的遗体火化,骨灰安放在西关凹渠的墓地里,德温去世的消息一直瞒着石轩叔和老伴。在新疆听到德温去世的消息,不由得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一位可敬的兄长从此永别了!唯一可以告慰德温的是由他一手策划并组织的新疆克拉玛依炼油厂综合管理信息系统历时两年多时间,项目于一九九一年十月通过竣工验收,正式投入实际运行,该项目获得了新疆石油管理局一九九一年科技成果三等奖。
贺家堡子纪事75(石轩叔一家之二十)
德良是石轩叔的女儿,机灵聪慧,喜欢读书,到七岁上学的时候,已经能够认得八百字,一些浅显的文章都能读下来。德良自小体弱多病、文静善思、敏感多愁、乖巧可爱。她那浓密的睫毛如同繁星映入眼池的两排重影,微蹙的黛眉下的杏眸如同一对闪烁的星光,指尖拂过褪色的海棠花笺,坠落的苔痕惊起暗绿的涟漪,冬日呼出的薄雾附着在窗玻璃上凝结成一幅写意的山水画,夏日西斜的晚霞撒在地面将她的影子拉长又打散,素白裙裾在晚风中飘逸,如蝶翼掠过盛开的花期。
德良十岁之前在省城成长,自小没有接触过农活,很长时间分辨不清麦苗、玉米、蔬菜和野草。父亲带她一家回西关村之后,女孩子放学之后,下午四点吃过饭常常要提着草笼,拿着草镰几个同龄的女孩子结伴一起去割草。他们割草的地方是在长坪公路的两边路坡,蓝汇渠的渠道或者田地里小路的边沿。刚开始割草时,德良因为把麦苗和青草分辨不清,经常把麦苗当草割下来。也就是在割草的过程中,慢慢认识了鸟卧丹、马刺笕、灰娇娇、巴黎黎、金刚刚、狼尾巴这些常见的野草。在长坪公路的路坡边割草时,青草的下面常常会有许多小石子,一不小心草镰的刀刃碰到石子上刀片一滑就会割到手上,德良经常在割草的时候把手割破。和她一同割草的同伴告诉她手破了止血简单办法:把马刺笕揉碎捏出里面的水汁敷在伤口上能够止血。附近如果一时找不到马刺笕,跟前如果没有人,你可以脱下裤子,在伤口上撒些尿也会止血。娃娃们下午割完草,把草笼提回去都要交给生产队的饲养室,他们排着长队等待饲养员怀公叔逐一用秤称他们草的重量,以便根据他们交的草的斤两记工分,每次德良交的草的斤两在同伴中总是最少的。
德良虽然割的草没有同龄的女孩子多,干其它农活也不在行,可德良自小在省城长大,比一般农村孩子懂的多,和同龄女孩们在一起就显得见多识广。经常会给他们讲白雪公主、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等让他们着迷的故事,讲省城里的钟楼是西安市的中心、大雁塔是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回来念经的地方,西安城绕着城墙有十八个城门楼子,这些城门分别是:长乐门,永宁门,安定门,安远门,朱雀门,勿幕门,含光门,等等,其中最数南门城楼最阔气,经德良的口对西安城的讲述,让姐妹们对西安城更加向往,也正因为这些,德良在同龄姐妹中就很有人望,大家都喜欢围拢着她,有时间看她割的草少会帮她割一些。时间长了,德良也就习惯和堡子这些淳朴的姐妹们在一起玩耍和生活。
德良比德温小两岁,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时恰恰遇到家庭成份的改变,这一年也正好赶上文化革命,学校停办,学生停课闹革命,德良没得学上只好回到农村。德良身上有遗传父亲身上的勤奋好学的品质和母亲身上的清高孤傲的气质,读书聪慧用功,自小就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不让她继续读高中,从此结束了求知和求学之路,德良的心情陷入长期的悲苦、郁闷之中。十五六岁回到了农村,不能整天等着吃闲饭,就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德良体弱多病,太重太累的活路干不了,每天就干一些锄地、起场等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路。
经过了几年在农村的历练,德良慢慢适应了各种农活,通过长时间农活的锻炼,德良的体质也逐渐地健壮起来。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不知不觉德良的年龄过了二十。农村女孩子到了二十就该许配人家,德良有文化,心气也高,不想就这草率地把自己打发给一个人家,她对未来的对象有自己的选择。家境好,人又周正的家庭不愿意娶成份不好人家的女子,怕影响自己家庭和孩子未来的前途,不弹嫌德良家庭成份的人家,德良要么看不上人,要么看不上家庭,经亲戚朋友介绍的几个都没有谈成,就这一耽二误,在岁月的蹉跎之中,德良的年龄不觉就过了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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