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成
今天是我四川之行的最后一天,正好也是属羊的我五十八岁生日。抬手看表,刚过十一点,离高铁发车还有四个多小时。突然想起十六年前第一次来成都时,光赶时间去往都江堰、青城山、峨眉山、眉山三苏祠了,城区只去了杜甫草堂、武侯祠、锦里、宽窄巷子和四川博物馆,唯独没去青羊宫;这次来四川自驾川西小环线,从成都出发,一路去了三星堆、九寨沟、若尔盖、红原,最后到了四姑娘山,也没机会在成都市区多待。眼看这次又要和青羊宫擦肩而过,想到十六年后才再次来到成都,属羊的我又偏偏赶上今天过生日,如果再不去青羊宫就说不过去了,总该少点遗憾,于是便果断决定,打车去青羊宫!
不到五十分钟,我就从成都东站来到了青羊宫门口。朱红的山门藏在浓密的树荫里,“青羊宫”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在阳光下特别亮,笔锋有力,好像要冲破字的边界似的。门柱上爬满了爬山虎,嫩叶绿得发亮,藤蔓顺着木头的纹路蜿蜒向上,仿佛把十六年的时光和我五十八年的人生,都缠成温柔的模样。跨进门槛的瞬间,带着松针清香的香火味扑面而来,偶尔还混着殿外桂花树的淡香,清淡又雅致,绕在鼻尖不散,让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大概是我生日里收到的最特别的礼物,没有蛋糕和蜡烛,只有道观的香火与宁静。
混元殿里,混元上帝的神像端坐在正中间,衣袂上的纹路雕刻得很细腻,好像风一吹就会轻轻晃动。殿前的楹联“混元初判,一气化三清”墨色厚重,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2009年——“5·12”地震后的重建之年,第一次去青城山时,一位老道士坐在竹椅上,迎着山风慢慢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场景。那时候我刚过四十,只觉得是些玄妙的话;现在五十八岁了,对着这殿宇和楹联,反倒品出了几分“万物同源”的通透感。殿内有位白发老人正在轻声祈福,神情特别虔诚,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安静下来。阳光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供桌上镀了一层金光。恍惚间,我觉得这阳光也是送给我生日的祝福。
从混元殿往西走几步,就是青羊宫的标志性建筑——八卦亭。青瓦顺着八卦的方位一层叠一层地铺着,亭顶的孔雀蓝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屋檐轻轻向上翘着,好像要叼住天上的流云。我绕着亭子走了一圈,用手摸了摸亭柱上的雕花,木头摸起来像浸过岁月似的温润,纹路里的深浅痕迹,好像藏着我五十八年人生里的那些小事。风从亭子中间穿过去,屋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叮铃”一声脆响,和远处道观的钟声远远地呼应着,像在小声说话,又像为我的生日奏起的轻音乐。突然想起摄影师王崇秋说过:当年拍《西游记》“偷吃人参果”那段戏,就是在附近的老樟树下取的景,特意用八卦亭的飞檐来衬托“五庄观”的仙气——原来这亭子早就和经典画面连在了一起,就像我的生日,也悄悄和这古老的道观连在了一起。
再往里走,就是青羊宫的核心——三清殿。还没到殿门口,就看见石台上围满了游客,都是冲那对铜羊来的。一只长着独角,一只长着双角,铜身被常年的触摸磨得发亮,连羊角上的细纹都变得光滑温润。手指刚碰到时有点凉,没一会儿就被手心的温度焐热了。我挤进人群也伸手摸了摸,那股清凉突然打开了我的记忆:十六年前在青城山天师洞,我也这样摸过老子像的衣纹,清凉里透着让人安心的暖意——原来时光过去了这么久,这些被人反复触摸的“念想”,始终藏着不变的温暖;就像我五十八岁的生日,不需要热闹,一点温暖的触碰就够了。
殿里供奉着三清天尊,神像庄重肃穆,香雾轻轻飘着,淡淡的木头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一位道士拿着拂尘慢慢走过,青色的道袍轻轻晃动,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没有打破殿里的安静。我忽然觉得,“道”从来不是挂在经书里的大道理,而是藏在这轻轻的脚步声里、飘着的香火中、摸铜羊时手心的温度里,也藏在我五十八岁生日这份“说走就走”的从容里。
歇了一会儿,我沿着三清殿东侧的小路往后走,去找那棵藏着《西游记》“人参果树”故事的百年老樟树。还没看到树的影子,先看到一片浓密的树荫——树干粗得要两个人伸手才能抱住,深褐色的树皮像拧了半辈子的老麻绳,纹路里嵌着常年的青苔,却一点都不显老,反倒像我这五十八岁的人,历经风霜还透着生气;枝叶长得特别茂盛,几乎把天空都遮住了,阳光从叶子缝里漏下来,落在青砖上,光影斑驳,晃得人眼睛有点花。
树下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印着王崇秋的话:当年选这棵树拍“五庄观”的戏,不只是因为树的样子苍劲,更因为它西南边十几米外就是八卦亭,飞檐能拍进镜头里,刚好衬托出“仙树”的意境。我绕着树走了两圈,看到树根处有淡淡的修补痕迹,想起木牌背面的说明:当年美工团队特意加了泥塑底座,让它更像“人参果树”,现在泥塑底座早就被岁月磨没了,只剩樟树本身的质朴,反倒更珍贵了。正如今天的我走过五十八载春秋,见多了人前的精致修饰、刻意包装,也尝过为迎合外界而藏起本真的疲惫。如今才恍然懂得了李白“天然去雕饰”的真意——原来去掉所有外在的裹缚,守住内心最初的模样,不刻意、不伪装,这份纯粹,才是人生最难能可贵的通透。
风从叶子缝里吹过,“沙沙”作响,像在说悄悄话。突然想起杨洁导演的往事:这棵树离“十二桥烈士墓”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当年拍戏间隙,她经常悄悄去祭拜父亲。镜头之外的那些细腻温柔和思念,跟这棵树的沉静特别般配。抬头一看,叶子缝里漏下的阳光碎影在青砖上晃来晃去,真像电视剧里“人参果落地就化了”的幻境,我恍惚了一下。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我五十八岁生日的午后悄悄过了一半,于是顺着指示牌往东北方向的三官殿走去。
三官殿的匾额是蓝底金字,配着朱红的殿门,清雅又大气。殿里供奉着天官、地官、水官,分别掌管赐福、赦罪、解厄。不少游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声音轻得怕打破殿里的安静。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生日的福气大概就是这样:能看到人间的温柔,就是福气了。
顺着三官殿东侧的小路往前走几步,就到了玉皇殿。这里比别的地方热闹,殿外摆着几张木桌,围着不少人。有人双手捧着签筒轻轻晃,签子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有人捏着签文凑着阳光仔细读,皱着眉又舒展开,像是在琢磨字里的意思;解签的道士坐在竹椅上,面前的盖碗茶冒着热气,手指搭在茶碗边上。殿里的玉皇大帝神像端坐着,衣袂飘飘,好像在护佑着善男信女的心愿。我没求签,只是静静站着看,觉得这烟火气里的期盼,也是成都温柔的一面:不慌不忙,却满是希望,这正是我五十八岁生日该有的心境。
从玉皇殿出来,往西拐过一道月亮门,就到了吕祖殿。比起前面热闹的玉皇殿,这里清静多了,连风都变得轻柔。殿里供奉着吕洞宾,神像旁边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画里的青城山云雾缭绕,墨色有浓有淡,竟然和我这几天在川西小环线看到的山景有些像——一样的青翠温润,好像一捏就能拧出水来。我在殿外的长椅上坐下,阳光穿过树叶落在身上,暖得连骨头缝都舒服,竟生出不想起来的慵懒劲儿。五十八岁的生日,没必要赶时间,就这么坐着晒晒太阳,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最后一站是二仙庵。它在青羊宫的西侧,只隔了一道门,推门进去,却像踏入了另一个清静天地。院子里立着一棵高大的柚子树,枝桠垂落,轻轻扫过石缸边缘;缸里几尾红鱼慢悠悠游着,尾巴一摇,便把阳光搅成了细碎的金片,晃得人眼睛发亮。
院中两侧门楣上悬着“抱朴”“含真”两块木匾,字迹朴拙温润,墨色里透着岁月的沉定,竟刚好与我的微信昵称“抱朴守真”撞了个满怀。望着这四字,心里忽然一暖——这不正是我多年来想守住的心境吗?往里走,庵内供奉着吕洞宾和韩湘子,香雾比别处淡些,禅意却更浓,连游客的说话声都不自觉放轻了,像是怕扰了这份“朴”与“真”。
我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庵墙爬满藤蔓,叶子绿得像刚浆洗过的绿绸缎。忽然想起十六年前没去成青羊宫的遗憾,那时刚过四十,总觉得“来日方长”,不懂珍惜当下;如今五十八岁,这一路摸过铜羊的包浆、听过八卦亭的铜铃、看过藏着故事的老樟树,再望着“抱朴含真”的匾额,忽然觉得,那些年的遗憾、半辈子的空缺,都在这趟行程里一点点补上了。
抬手看表,已经快两点了。太阳往西斜了,把二仙庵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一层柔软的绒布。往山门走的路上,经过门口的石狮子时,遇见一群外国游客围着摸石狮子的鬃毛,他们指尖的好奇像阳光一样透亮,笑容里满是对陌生文化的喜爱。我站在旁边看着,58岁生日的这个午后,连陌生人的快乐都能感染到我。
回头看青羊宫的山门,“青羊宫”三个金字越来越亮,门柱上的爬山虎还在轻轻晃着。从十一点到快两点,这三个小时的时光好像在岁月里打了个转:铜羊包浆的温润、八卦亭铜铃的清脆、老樟树故事的厚重、各个殿宇里热闹与清静的味道,还有松针混着桂花的香气,都深深刻在了我58岁的记忆里。
打车回酒店的路上,我收到了朋友的微信:“生日快乐!到了成都一定要吃双流老妈兔头啊!”我对着屏幕笑了笑,回复说:“生日这天没敢挑战吃辣,下次再来补吧。”心里却没觉得遗憾。成都的好,从不在于“一次看完”;我五十八岁的生日,也不在于“一次就圆满”,而是像这个温暖的午后,把“逛道观”变成了“品味日子”——把十六年的旧念想和今天的新记忆,都揉进松针的香气、铜铃的清脆、光影的柔和里。或许下次再来,我会试着咬一口兔头,哪怕辣得直吸气;会去神树坪看熊猫在竹林里打滚;会再站在老樟树下听风,听叶子讲那些没讲完的故事。但现在,我五十八岁生日这三个小时的慢时光,已经足够温柔,足够珍贵了。
作者简介:王辉成,山东泰安东平人,山东省优秀语文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情报员,“齐鲁壹点”个人号、都市头条、微信公众号《玫城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