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篱笆(小说)
陈业冰
春风料峭,乍暖还寒。韩家寨村党支部书记韩贵生刚刚起床,村主任韩贵芹急急火火地闯进了院子:“可了不得了!东南峪一夜之间栽满了各种果树,你快去看看吧。”韩贵生的头“嗡”地一下,立马感觉涨大如碾盘,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他昨夜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着,一直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站在东南峪的西坡顶上,韩贵生眼前一片模糊:高低错落的梯田里,栽满了东倒西歪、大小不等的花椒树、桃树、杏树、栗子树、核桃树、山楂树……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不足10公分,像排兵布阵一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条山峪。有的地块里干脆零距离排成行,形成一道道篱笆墙。他感到漫山遍野的树株不是栽在地里,而是插在自己的心上。
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刚到村头,韩贵生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老党员韩玉震的大门口吵吵成一片,就像喜鹊窝里拨拉了一竿子。他紧走几步来到“圈”外,娘儿们和男人们歇斯底里的呵斥,使他一时摸不清这是唱的哪出子洋戏。年逾90的韩玉震浑身打颤地站在大门口,脸被气得黑中带青,嘴唇不停地哆嗦却说不出话来,瞪大双眼看着四面八方戳来的手指。
韩贵生悄悄地倒退10几米,在一处墙角停下来,这也多少降低了对两只耳朵的损伤度,以便静下心来听一听“戏文”,分辨一下子丑卯酉……
“好你个韩黑子,装什么贞洁女!你拿着国家的补助不缺钱花,可我们这些天上地下不靠边的没人管的,还得弄个仨核俩枣养家糊口。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个捞钱的机会,说啥也不能让你这个黑油炭给搅黄了。”韩贵生听出这个声音溜尖扎耳朵的娘们就是全村闻名的“二椒子”。当地的辣椒要比辣劲,非“二椒子”莫属。
“大家都栽了树,就你一棵也没栽,政府一定会拿你这个假正经说事,大伙想趁机糊弄两个的目的就会打折扣。你也是吃韩家寨的粮食长大的,咋就不为乡亲们着想?别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臭名声,损害了大伙的利益,挡了大家的财路。”说这话的是“拔鱼鳞”。因他处处挖空心思地占便宜,不择手段地捞钱财而驰名全村。鱼身上无毛可拔,所以他常常做梦“见鱼拔鳞”,鱼鳞变成了落地叮当响的银元和铜钱。
“……”
韩贵生终于明白了众人向韩玉震兴师问罪的原因,一股火气蹿遍全身,他来到近前用尽力气大喝一声:“别瞎吵吵了!都给我住嘴!”众“喜鹊”被他突如其来的“狮子吼”吓愣怔了,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向前攥住韩玉震的双手:“大叔,您受委屈了。”
韩玉震身子颤抖着,两行老泪夺眶而出:“贵生,我土埋脖子的人了,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乡亲们。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横祸啊。”
韩贵生面向众人大声说“大伙突击栽树的这种做法道德不道德暂且不说,可你们围攻韩大叔有悖天理!韩大叔90岁的人了,你们也下得去狠手!不和你们同流合污一起栽树就犯了你们的王法了?你们这是逼良为盗!你们也不好好想想,如此下去,上级政府把在咱村建水库的计划取消了,东南峪口的七八十亩地如何灌溉?我们想发展樱桃园的计划如何实施?大家回去仔细算算这笔账,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还是请来龙王浇肥自己的田!”
众人散去之后,韩贵生回家拿了一瓶酒,顺路从经销点买了两个小菜,来到韩玉震家中。爷儿俩二两酒下肚,韩贵生说“也不知现在的乡亲们是怎么了,为了自身利益啥事也能干得出来,而且还能很快地形成统一战线,与政府对抗。”
韩玉震呷一口酒说:“问题还不是出在腐败上?大处不说,就拿咱村来说吧,上一届的韩贵祥就把全村的人心搞散了。几年前,咱村的人还是很齐心的。韩贵祥不学无术,利用职权投机钻营、结党营私,把咱村几千亩刺槐林划归在自己和亲信名下,村东唯一的水库也成了他和狐朋狗友垂钓、吃喝、玩乐的‘大舞台’,水利配套设施被破坏干净,上百亩土地得不到灌溉。就这种搞法,老百姓能满意?人心不散那才是怪事呢。”
韩贵生说:“西南峪待建水库,水利部门预算了120万,其中包括土地和树木补偿10几万。这下可好了,漫山沟像扎篱笆一样栽满了各种经济树,仅这一项算下来少说也得100万!要求上级有关部门增加预算是不可能的事。大叔,您老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支部书记。您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呢?”
韩玉震沉思了一会说:“不要着急,先把思路理清了再说。百分之八十的户在西南峪都有土地,百分之九十九的户都栽了树,处理不当有可能引发众怒,以致于激化矛盾而不可收拾。只要把人心收回来,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就看你如何运筹帷幄了。”
回到村委办公室,韩贵生用电话向靠山镇党委金书记作了汇报。金书记感到很吃惊,慎思后问:“你有应对之策吗?打算如何处理?”
“具体方法还没有想好,我想硬来是不可行的。给我一点时间,先把人心稳定下来,把思想统一起来,再酌情处理。”
“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会处理好这件事!”金书记的话无疑给了韩贵生莫大的鼓舞。
晚上,村两委召开了讨论会。村主任韩贵芹对参与栽树的村委委员韩贵福、韩贵寿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亏你俩还是村干部!参与这种贼盗不如的勾当!为了一点私利连脸皮都不要了,白披了一张党员的外衣。”
韩贵福争辩道:“咱村的党员大部分都参与了,还差我们两个?你看看紧挨着的靠河镇,只要是在开发规划的范围内,到处都栽满了各种经济树,像插园障子一样挤成了蜂子窝!凡是占用的地方,无论树株大小疏密,政府都按棵数付了款,有的一亩地能拿10几万!凭什么人家能栽咱不能栽?人家能拿咱不能拿?”
韩贵芹气的口吃起来:“好你个……韩贵福!拿着……不是……当理说。”
韩贵生对韩贵福、韩贵寿说:“贵芹批评你俩是对的,做人不能趁火打劫,何况我们是党员干部!盲目随风乱摇、为利走偏,会使人丧失理智,丢了做人的本分,得不偿失。”他又转向韩贵芹说:“你先不要着急。出现这种局面,我们要好好反思,查找根源,找对路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明天我要去县里参加村支部书记培训班,时间15天。修水库的事暂时先放一放,让大家先议一议,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要正确引导大家,和大伙多交流多谈心。要让大家明白,水库是给谁修的,是为谁谋利,我们还愿意不愿意修。”
第二天早晨,韩贵生洗刷完毕准备启程。“二椒子”和“拔鱼鳞”急火火地跑进院子。“韩书记,着了邪了!俺西南峪地里栽的树,没了一大片,也不知哪个缺德的老王八给偷去了。”“二椒子”大声嚷嚷道。
“拔鱼鳞”抢过话头:“我仔细看了,是跑到韩玉震地里去了,我的树我认识,不信你们去看看。这个假正经,干这种偷鸡下蛋、顺手牵羊的龌龊事,简直就是个下三滥!”
“二椒子”一蹦老高:“怪不得‘黑油炭’的地里一夜之间栽满了树,原来是这么回事!老东西真是珠穆朗玛峰上过招——高手!韩书记,韩玉震是老党员,这事我看你咋处理。”
韩贵生听“二椒子”和“拔鱼鳞”一顿急呛呛地瞎吵吵,心里渐渐明白了:这两个头顶长蛆、脚底流脓的臭虫,贼喊捉贼、自导自演了一场栽赃陷害的恶剧,想把屎盆子扣在韩玉震头上,把水搅混了。真是两个为了私利能做绝任何事的瞎包!韩玉震是九死一生的老党员,除了个别没人性的东西,谁不佩服他老人家正直无私、光明磊落的人格?想到这里,韩贵生尽管被两个坏蛆气得七窍生烟,还是强压怒火、不动声色地说:“说韩玉震偷了你们的树,口说无凭。我看这样,你二人先到派出所报案,我随后给李所长打电话,一查,是非不就水落石出了?如果是韩玉震偷了树,甭管他是老党员,还是老革命,照样依法办理。如果是有人栽赃陷害,浑水摸鱼,那更是罪加一等,绝不留情!你们俩快去吧。”
“还要报案?”“二椒子”、“拔鱼鳞”显然表现得惊慌失措。还是“拔鱼鳞”反应较快:“韩书记,我们来向您反映这件事,是为了让您主持公道,并没有要法办韩老黑的意思。都是乡里乡亲的,那能把人送上绝路。我们也没打算把他怎么样,派出所就不要去了。”
“对对对,好人不和牛置气,君子哪能和小人一般见识呢?韩书记您忙,我们回去了。”“二椒子”慌慌张张地走了,“拔鱼鳞”紧随其后……
15天后,韩贵生回到村里。
在晚上召开的村两委会上,尽管韩贵生15天来对村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韩贵芹还是向韩贵生作了例行汇报:一、他在高音喇叭里向村民说,因为上级付不起树木补偿费,已经取消了在韩家寨修水库的计划。结果十几天来一部分村民已拔除新栽的果树,有部分村民开始相互埋怨,后悔把一个快到手的“宝贝疙瘩”给弄丢了,建樱桃园的计划也落空了。二、韩玉震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被迫报了案。当天夜里,韩玉震地里的树苗神秘地失踪了,派出所的同志一查,它们又回到原地去了。拔出蒿草显出狼,大伙慢慢地看明白谁是狼谁是羊了。派出所的人坚持把案子破了,还韩玉震一个清白,韩玉震坚决不同意——得饶人处且饶人。
韩贵生说:“上级没有明确表示取消建水库的计划,因此,公开向村民说计划已取消是不妥当的。纸里包不住火,不能让老百姓认为我们的工作有欺骗性。明天上午我们召开全体党员会议,让大家来讨论应该怎么做。”
党员会如期举行。韩贵生首先提出了三个问题让大家逐一讨论:一、我们还建不建水库?如果建如何排除我们自己制造的障碍?二、乡亲们为什么昧着良心要这样做?原因和理由是什么?特别是好多党员干部带头这样做,这符合不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三、如何从根本上解决人心涣散、各自谋利的局面?怎样才能把人心重新凝聚起来?
关于第一个问题,大家很快达成了共识。既然过多地超出预算上级水利部门就会取消修建水库的计划,不如大伙退一步,把突击栽植的经济树拔掉,先把水库建起来,保证新建樱桃园的灌溉,把经济发展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见仁见智地终于把这笔糊涂账算得清清楚楚了。尽管有个别人反应较慢,认为拔掉树苗有些太亏,可架不住大多数明白人的狂轰乱炸,只好自己哄自己:“既然大家都这样认为,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二个问题一抛出,大家就打开了话匣子。其中韩贵福的话火药味最足:“大家一哄而上满地里栽树,看起来是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可是这不能怪老百姓觉悟低素质差。其它村咱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孬好咱不论。就咱村而言,5年以前也不会出这档子事。自从上一届村两委班子上任以后,村集体本来少得可怜的资产被他们瓜分得干干净净。3000亩刺槐林以30年3000元的承包价被他们划归在自己名下;村东水库以30年300元的承包价买断,为了保证养鱼的用水量,原有的水利设施人为破坏,上百亩土地得不到灌溉,为了极少数人的利益,不惜牺牲众人的利益。你们说说,老百姓的利益谁来保障?大伙之所以这样做,也是被这些钻心虫逼出来的。他们只顾自己吃肥肉,乡亲们喝点稀汤应该说得过去吧。”
韩贵寿更为直接:“大家还记得吧,前年靠河镇从咱村里找了30个妇女去搞绿化,每人每天的报酬只有40元。年底用人方委托村委会开支,文书韩贵林不顾众人的强烈反对,硬是按每人每天30元支付。少的可怜的40元血汗钱,还要被‘拔鱼鳞’剥去一层!简直比‘周扒皮’还让人吐血!这样的人和事,老百姓怎能不心里窝火,怎能不铤而走偏!”他点名道姓的发言引起多数人的共鸣。
韩贵芹接过话题:“像‘拔鱼鳞’这样的人被选进村委会是谁的责任?还不是大伙投票选上的!好多人为了两瓶酒、一条烟甚至一包老干红茶,就做了人家的俘虏,你们说可悲不可悲。攥起拳头捣自己的眼——这就是我们这些平时都认为自己很聪明的人做的糊涂事!”
韩贵生及时提出第三件事:“既然大家都明白造成人心涣散的原因所在,那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把大伙的心重新凝聚起来呢?”
韩贵福抢先发言:“我认为再简单不过,一、收回3000亩刺槐林;二、收回村东水库经营权并修复水渠恢复灌溉;三、让‘拔鱼鳞’归还30个妇女的血汗钱。其余一些不太明显、大大小小、群众意见不一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了。”
韩贵芹说:“只有这样,才能消除群众积压在心中的怨愤;才能让群众认为我们新一届两委班子是能担当、能做事、公平正义的好班子;才能重树党的形象,凝聚人心谋发展。”
韩贵生见会议的目标基本达到,心里早已作好了打算,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了。他表面上沉着冷静,但内心却一阵兴奋,长期积压在胸中的郁闷,今天总算释放了出来,顿有柳暗花明的舒服感。他站起身来,声音明显提高:“大家的意见非常好,的确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收回刺槐林和水库,必须要召开村民大会,要有60%以上村民赞同才能有效。我提议,明天上午召开村民大会。关于韩贵林退赔劳务费的事,我认为应该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选择合适的党员干部上门谈话,摆明道理,分析形势,劝其退赔,让其见好就收。如果坚持不退,只能诉诸法律。”他最后争取韩玉震的意见:“大叔,这段时间委屈您了。我知道您老的肚里能撑船,换了别人早就炸锅了。您老还有何高见?”
韩玉震站起身来:“这点委屈算啥?在那烽火年代,我参加过大小几百场战斗,在战友们的帮助掩护下,我没把命丢在沙场上,至今享受着太平生活。我总觉得对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太不公平,他们连活着受点委屈的机会都没有了……说到有何高见,我只能说——看到你们实实在在、费神用心地做事,我老头子就是明天死了也瞑目了。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韩家寨的明天。”
老爷子的一席肺腑之言,把韩贵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仿佛看到一座高耸的大山,同时又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
村民大会如期召开,从上午9点持续到下午3点,这是自年前村委会选举以来第一次召开村民大会,也是近20多年来,除了村委会选举以外唯一的一次大会,是真正意义上的村民参政议政、商讨村务的大会。会上以95%的赞成票通过了《收回刺槐林以及村东水库的议案》。村民群情激昂,争相发言,纷纷表示以实际行动支持村里的工作。几个老党员喜极而泣:“几十年了,今天总算找到有组织有纪律的感觉了。”
前来参加大会的镇党委金书记在讲话时说:“临来的时候,我还担心大会能不能开成,没想到竟是如此成功。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了。”
大会最后一个议题是讨论西南峪建水库的事。韩贵生大声问:“水库还建不建?”
“建——”会场上异口同声。
“我们扎的一道道篱笆怎么办?”
“拆!”“拔!”“今天下午就去干。”村民回答得斩钉截铁。
金书记大声说:“乡亲们——你们的行动让我感动!村干部和党员的胸襟、魄力让我震撼!只要咱村的广大党员干部为了村民的利益敢于担当、公平公正,为了全村的发展尽心尽力、不谋私利,韩家寨就大有希望,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会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叫好声、吆喝声响彻山村,传遍四野……
第二天一大早,村办公室里。韩贵芹对韩贵生说:“我和‘拔鱼鳞’韩贵林谈了一晚上,晓之以理,明之以法,终于撬开了他的尊口。”
韩贵福和韩贵寿急匆匆地走进院子。韩贵福老远就喊:“韩书记、韩主任,西南峪的‘篱笆’,除‘二椒子’和‘拔鱼鳞’外,其余全部拆除干净了。”
“咱们到西南峪现场看看吧。”韩贵生说。
4人刚到西南峪南坡山顶,远远看见100多号人扛着镢头、吵吵嚷嚷着随后而来。他们径直来到“拔鱼鳞”和“二椒子”的地里,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树株拔除后扔在山坡上,年轻人则挥舞起手臂,将树苗远远地抛去……
韩贵生抬起头,看见一轮红日从东山升起,山顶的云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退去。恍惚间,眼前出现了一座碧波粼粼的水库,水面倒映着重峦叠嶂,微风徐来,一圈圈涟漪四散开来……

陈业冰,男,1963年出生,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茶业口镇船厂村人。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原济南市签约作家,《雪野》杂志主编。在省级及以上报刊、网站发表报告文学30余篇100余万字,短篇小说15篇,诗歌50余首。报告文学《赤诚大义房公训》的发表,房公训老人被评为2016年全国道德模范,受到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