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堡子纪事65(石轩叔一家之十)
在生产队时期,副业是一个特定的词语,是指相对于农业这个主业之外的其它营生,说它是副业,好像相比于农业这个主业屈居于从属位置,似乎不像主业那么重要,其实村子之间人均土地面积如果差得不多,主业的收入也不会相差太远,一个村子的贫富恰恰是靠有没有副业,以及副业的多少来决定的。西关村在文革前十多年就和县联社建立了关系,县联社每年到新疆接马,接回来的饲养,给西安送笼、送扫帚、送杈把,装卸车等活路都交给西关村。每年村子的副业实际上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也正是这些副业使得西关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的收入拉开了差距。每年秋季到新疆接一次马,几个月里给西安送几次笼、杈把或者扫帚,平常活路最多的还数装卸车。装卸的货品主要是县联社从西安运回来的化肥、水泥、农药等各种农用物资和给外地运的物资。说这个活路多,其实也没有一个准数,多的时候,一天会有十几辆甚至几十辆车排满在县联社的院子里等待装卸,有时间又好几天看不见一辆车。装卸车是按收入的装卸费来记工分的,村里的小伙子都争抢着干。县联社的库房在距离堡子西头约有半里地的长坪公路东边,从面西的大门出来上一个小坡就是长坪公路。每次活来了,县联社的老任都会到堡子的西头喊人,德温就住在堡子西头,所以装卸车的机会比堡子的其它人就多一些。
这天德温和几个人一起被老任唤来卸从西安运回来的化肥,进了县联社大门,看到十几辆装满化肥的卡车挤满了县联社库房的大院,德温心想今天可是一个大活,得忙活一整天。他们几个快步地走到库房门前,正好碰见在库房门口等候的许库管,许库管见到德温客气地说道:来了,今天要卸的化肥多,不只是院子里这十几辆卡车,现在还在陆续从西安向回运。德温回答到:没事,我们几个不够的话,一会再叫几个年轻人。说起这位许库管,这也是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喜欢装卸车的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许库管二十出头,人长得白净、水灵,小伙子们每当见到她总由不得要多飘看几眼,有话没话都想在她跟前搭个讪。许库管可不是一位轻薄的女人,平时无事很少见她开口说话,永远都是一幅严肃的表情,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个时间二十七八岁的德温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生活的打磨使得他行动和言语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腹有诗书气自华”,德温身上带着一种庄重儒雅的书卷气,在举手投足间就在他的身上显露出来,无论手握钢笔,还是手握锄头,即便是肩扛百十斤重的化肥,在他的身上都能显露出一种气静神闲的气质。这种气质似乎有一种气场,似乎有一种超自然的魔力,使得凡周围接触他的人能够不自觉地受到它的感染和温化,心里由不得泛起对眼前这个人一种敬重之感,即便那些平常油嘴滑舌爱说怪话的几个年轻人,在德温跟前,也表现出几分尊重。德温身上的这种独特的气质也感染到了许库管,她在德温面前也不像对待其它那些见到她总爱用斜眼漂看她几眼的装卸工们总是摆着一张严肃的脸,仰起一个高傲的头,许库管对待德温总是客客气气,装卸车中的大小事情也总爱找德温商量。
德温转过身,走到停在库房门旁的一辆卡车前,卸下后门,手拉住车帮的铁把手,脚踩住车帮沿,身子一跃上了货车。一百斤重的化肥袋子整齐地排放在卡车的车厢里,德温把袋子提起来,移到车门跟前,递到车下面等候扛化肥的人的肩膀上,扛化肥的人快速地把肩上的化肥扛进库房,在库房里整齐地摞一丈多高的垛子。对经常装卸车的年轻小伙子来说,一百斤重的一袋化肥扛在肩上就像刮风似地进了库房,有些爱逞强的小伙子还一次扛两袋。正街上的化学,人长的精廋,可饭量大、力气大,一次能吃八个蒸馍,有次和同伴打赌说他能扛起来四袋子化肥,果然四袋子化肥压在他的腰上,硬是颤颤巍巍地扛进了库房。
就这样一车接着一车地干到快到吃中午饭的时间,院子里的十几辆车卸完了,陆续又有从西安回来的货车,大家准备卸完这一车回家吃饭,吃完午饭再继续干。许库管走到司机楼前问司机要运货单,然后顺着车帮边上向库房走,明书这个时间正好卸下一边车帮的铁把手,他手没有顾上扶,车帮倒下来,眼看就要塌到许库管的头上,德温看到后一边喊:许库管小心车帮,一边赶紧走过去双手托住车帮,许库管听到喊声,赶紧快步离开车帮,才免去了一场事故,可德温托车帮时用力过猛,造成右手关节脱节,回家还养了一段时间。
堡子东头的志毅哥和县联社老任混的很熟,老任有什么活路经常会直接找志毅哥。这天志毅哥在堡子见了德温问道:胳膊恢复地咋样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同到西安装一次化肥。德温回答说;应该没有问题。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行六人乘上卡车来到西安火车东站。下了车看到站台上的化肥堆放的像山一样,带队的老任告诉大家,这里一共堆放了四百吨化肥,车站要求我们在今明两天要把这些化肥全部运走,腾出站台后还有另外一批运回的货物要堆放。德温顺着站台方向一看,沿着站台一长排解放牌大卡车已经停侯在站台边上,他们几个不由分说,上了站台开始干活。站台一般比进站的车道高出一米多,汽车过来车厢放下一边的车帮,箱底正好和站台平齐,把站台上堆放的化肥可以直接搬运到卡车的车厢里。两个人分别抓住化肥袋子的两个角,从站台移放到车厢里,六个人不停歇地装满一辆车后面又开来一辆车。不觉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另外他们几个也舍不得花钱在饭馆里买饭吃,就从车站要了一壶白开水,啃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包谷面馍,就算一顿午餐。啃完了干馍,稍微休息了一会接着继续干。到了下午六点终于装完了今天的最后一辆车,几个人累地直不起腰,一起走到朝阳门外的中兴旅社。
旅社里房间的床位已经住满,他们就在路道上放着的几张床上勉强对付一个晚上。路道的电灯发出刺眼的光亮,蚊子在脸前嗡嗡地叫个不停,德温一行劳累了一天,倒下头就鼾声大作。到了凌晨两点多,德温起床要上厕所,踉踉跄跄地走进厕所,接完手系好裤带,回过头转过身,突然觉得一阵头晕,胸口发闷,两眼冒金星,不觉失去知觉,跌倒在厕所的地上。过了几分钟,德温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鼻子闻着一股臭味,才发现自己平躺在厕所的地面上,赶紧起来把身上拍打了拍打,回到床上继续睡。
贺家堡子纪事66(石轩叔一家之十一)
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德温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周而复始地每天就是上工、下工,为了挣生产队的几个工分,为了一家的生计在忙碌着,中学期间所有对未来所怀揣的梦想,都已经被这日复一日的沉重的劳作绞成了碎片。尤其是妻子生了两个孩子之后,他看到两张每日要吃饭的嘴,看着父母一天天地变老,更觉得自己身上承担着一家人的千斤重担。可命运安排谁也事先无法预料,就像澳大利亚作者瓦莱莉.托马斯笔下的女巫温妮手中魔法棒,你永远猜不到在温妮喊一声咒语“阿布拉卡达布拉”之后,它会在温妮手中变化出什么花样来,这就是神秘的命运给人展现出的魔性。德温说什么也想不到四人帮倒台会使自己的命运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一九七七年高考制度发生了改变,德温参加了高考,凭着自己在学校期间扎实的功底,考到了西北工业大学飞机制造专业。
在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德温的内心委实矛盾了一阵子。大学是自己自小的梦想,现在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按理应该高兴才对,可德温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不巧的是德恭前一段时间得了一场重病现在还卧床不起,一家老小就靠自己这个强壮劳力来支撑,自己上了大学,家里没有了劳动日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秋夏两季生产队分的粮食谁来向回扛?家里每天吃的水谁来挑?地里肥谁来送?石轩叔看出了儿子矛盾的心情,这天趁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间,专门告诉他:大学你一定要去上,家里的事情你不要操心,我现在体力还可以,一般的农活难不住我。你弟弟的病一时也看不到转机,有他妻子照顾,我和你妈多照看着他,还有你妻子和你妹妹,家里没有问题。德温听从了父亲的劝告,想着上大学也可能是改变家庭命运的唯一出路。
过了正月十五,德温带着铺盖行李在西北工业大学报了到。到了学校才知道拖家带口的读大学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他们班就有四个年龄都过了三十的老三届学生。和他同宿舍的老赵在上学前妻子已经有了三个女孩子,在上学期间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老赵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把自己的大女儿送进了西安冶金学院。按照德温当时的家庭情况,每个月可以领22.5元的最高助学金,这些钱德温舍不得全部花完,每年攒到春节回家时还要给父母买些东西,给两个孩子买身衣服。德温平时就十分节俭,早上在水房刷牙时见到水房的牙膏皮都把他捡回来方放到宿舍的床底下。记得在大三时,几位高中同学到西安来,他在学校陪了两天,一同在学校的饭堂吃饭,用了他的几张饭票,到这个月的月底离下个月发饭票还有三天,德温的饭票已经用完,他就把自己平时捡的牙膏皮拿到边家村废品收购站,卖了三块钱把这几天的生活度过去了。
文革结束后招收的新三届大学生(指的是七七、七八、七九三级学生)集中了十年的社会精英,他们大多经历过下乡和返乡的农村劳动的锻炼,经历过文革的起落,知道现在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学习都很刻苦用功。每天晚上要学习到十一点之后,早上起床在校园里随处能看到迎着晨曦早读的学生,饭堂里排队打饭的那一会时间学生们都要手里拿着一叠子小纸条背诵英语单词。德温因为底子厚,其它文化课没有问题,他在中学期间学的是俄语,没有英语基础,年龄大了,记忆力也不比从前,英语学习对他来说就成了难事。可德温凭借着自己的毅力还是迈过了英语这一关。
一九八二年春季德温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阎良飞机制造基地从事一种大型运输机的研发工作。德温在阎良上班,家里还有父母、妻子和两个孩子,心里还时常惦记着生病的弟弟,平时每到周末都尽量腾出时间回家看看,每到秋夏两忙都要赶回来帮助家里收庄稼,这种一头沉的日子让他过的很忙碌也很辛苦。一九八六年新疆油田从内地招揽人才,可以解决家属和子女的农村户口。德温听到这个消息报了名,油田经过考核,认为德温符合招聘条件,德温携带妻子和两个孩子来到了克拉玛依油田,到油田后被分配到克拉玛依炼油厂子校教书。在教书期间,由于工作出色,不久被任命为子校校长。厂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要开展信息化工作,组建了信息中心,厂里觉得德温是个人才,又抽调他担任信息中心主任,负责全厂的信息化工作。
贺家堡子纪事67(石轩叔一家之十二)
新疆石油局给克拉玛依炼油厂分配了一台从美国进口的带有四十六台终端的大型计算机系统,厂里为了发挥这台计算机的作用,计划开发一套服务于全厂信息管理的管理信息系统。一九八九年过完春节,炼油厂安排德温到西安考察开发单位。到了西安德温在边家村找了一个宾馆先住下,准备在西安先了解都有哪些有软件开发实力的学校或者公司。边家村是西大、西工大、西电三所高校汇集的地方,还有航空部计算机所、导航研究所等研究单位,这里空气中都充盈着学院的书卷气息,在路上你时不时会看见三五成群的年轻大学生,你也会不经意碰到衣着朴素,提着菜篮去买菜的老太太,她可能就是某所大学的一位教授。大学四年这里在德温的脑海里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在太白商厦买过毛巾牙膏,在工人文化宫看过电影,出南校门沿着浓密的法国梧桐遮荫下的人行道走在人流之中几乎成为他们晚饭后散步消食的主要路径,今天看到这里的一物一景感觉分外的亲切。
下了几天雨,天刚放晴,德温住的宾馆在八楼,他打开窗户看到晴朗的天空中零星的飘散着几朵白云,窗户吹进来的风还有些微寒,远处的秦岭清晰可见。看到秦岭,德温想到了从堡子的大甸囊向南看秦岭,最让他难忘的辋峪口的竹蒉寺。就像宝塔山上的宝塔是延安的标志型建筑,蒉山上的两个驼峰烘托下的七层文脉塔也成为蓝田的象征,可就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文脉塔被一批红卫兵作为四旧给拆除了,记得当时在这批人中还有德温的高中同学。听说改革开放之后,文脉塔又重新修建,德温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上竹蒉寺看看。
德温在西安先后接触过西北工业大学、西安石油学院、西北大学,以及一些大型软件开发公司。我当时在航天部七七一所西安分公司工作,七七一所总部在临潼,分公司设在西安市西郊劳动南路。当时七七一所是中国计算机学会微机分会的秘书单位,“中国计算机学会微机分会”的牌子就挂在七七一所西安分公司的大门口。有一天德温路过七七一所西安分公司的大门口时,看到了这张牌子,他当时心里在想这里既然是中国计算机学会微机分会,该单位的计算机力量应该不会差,于是就进去和分公司总经理做了洽谈,从而才有了我们双方在这个项目上两年多的合作。
新疆项目如果签署下来,将成为西安分公司创建一年多以来对外独立承接的第一个大项目,因此分公司领导对这个项目极为重视,为了搞好公关工作,这天总经理约德温逛回民街。下午三点总经理叫上办公室张主任和几个随从,让司机开上公司的商务车一同到边家村宾馆接上德温,车驶进北大街的北院门回坊,司机停下车,张主任给司机交代让车停到同盛祥附近的停车场,在那里等着,然后几个人陪着德温步行走进回民街。回民街这一片包括北院门、北广济街、西羊市、大皮院、化觉巷,远到洒金桥等几条街道,这一带从北宋晚期到南宋初就成为回民的居住区。改革开放之后,西安市政府对这一片做了整体规划和开发,使得回民街成为西安市闻名的旅游观光地。北院门是回民街的主道也最热闹。明洪武十三年修建鼓楼之后,就有了北院门街道。清初陕西巡抚部院行署设于此,巡抚部院被称为北院,北院门因此得名。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仓惶逃到西安就住在北院。
走在回民街上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具有明清风格的两排店铺。店铺一个挨着一个,大的有三四间门面,两间门面的店铺见多,也有夹在几间大门面中的一间小面铺。店铺牌匾各式各样,匾大醒目的有“老马家牛羊肉泡馍”、“老米家泡馍”、“德福园”等,也有的只写上买卖的名字,像“陕西凉皮肉夹馍”、“灌汤包子”、“陕西特产”等,牌匾大多古色古香、油光发亮,书法苍劲古朴。店铺两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小吃美食。一街两行有牛羊肉泡馍、腊牛羊肉、粉蒸羊肉、蜂蜜粽子、羊肉饼、八宝稀饭、糊辣汤、凉皮、羊肉水饺、灌汤包子、牛肉拉面、甑糕、黄桂柿子饼、蛋花醪糟、水盆羊肉、芝麻烧饼、葱油饼等,这些小吃美食有些放在店铺里面的柜台上,有的就直接摆在店铺前面的桌子上方便顾客挑选。在一家牛羊肉泡馍馆前隔着玻璃德温看到一位戴白帽子的回民师傅,一个手握着炒瓢,一个手拿着锅铲不停的翻腾炒瓢里的泡馍,不一会只见他把炒瓢快速地移到桌子前面,炒瓢一斜,锅铲一勾,一碗香喷喷地羊肉泡馍就做好了。牛羊肉泡馍馆的隔壁这家的匾牌上写的是“德胜牛羊肉水饺”,把煮饺子的大铁锅就支在大门口,铁锅的水滚得泛白花,门口热气弥漫,几个人在案台上有擀饺子皮的,有包饺子的,还有在铁锅前煮饺子的。看着这些品种繁多的各类小吃和美食,不觉让人眼花缭乱、口舌生津。
走在回民街上你会感觉到街上扑面而来的浓郁的文化气息。各家店铺上的牌匾就是一场争奇斗艳的书法秀,有楷书、行书、隶书、草书,还有篆书,有的笔锋苍劲,有的笔触绵韧,有的气势雄浑,有的精微纤巧,只看这些匾牌你就能够领略到中国书法艺术的博大精深。北院门里有陕西省保存最为完整的明清古民居高家大院。进了高家大院,你似乎来到了明清时代一位达官的府邸。这里的主人高岳崧是清同治十年的榜眼,高家七世为官,到高岳崧御赐的“榜眼及第”牌匾,成为高家最大的荣耀。高家大院的房屋布局精巧,三院四进的古典四合院结构,有前院两侧的客房,中院接待宾客的厅房,后院长者居住的正房,晚辈居住的厢房和后院安静的书房。门楼砖雕精细,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吉祥动物活龙活现。苍劲有力的烫金楹联表征这所宅邸人家的文化修养,如 “闲从世外观古今为善最乐,懒向人间问是非树德为先”,“与有肝胆人共事立身立业,从无字句处读书明理明心” 等,尽显文人雅士的才情和处世哲学。
坐落在北院门西边伸进去的一条小巷子叫化觉巷,巷子窄小,曲里拐弯,巷子两行摆满了鞋帽袜子各种日用物品和皮影、本子、毛笔、砚台等文化用品,谁知在这个不显眼的巷子深处竟然坐落着一个恢弘壮观的清真大寺院。这个清真大寺创建于唐天宝元年,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历经宋、元、明、清,现已形成规模宏大壮观,楼台亭殿紧凑和谐,建筑风格庄严肃穆的闻名全国的清真大寺。进了寺院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气势宏伟,耸立在砖雕大照壁对面的木质大牌坊,翘檐斗拱,画栋雕梁,椽顶高耸,华丽庄严。过了五间搂,来到二进院落,中间耸立着一座三间四柱式的石牌坊,中间门楣镌刻着“天监在兹”。院子正中耸立着一座二层三檐八角攒顶的省心搂。院落的最西边是可容纳一千多人同时做礼拜的大殿,德温和总经理在大殿门口脱下鞋子,揭开门口厚厚的帘子,一个开阔的大殿展现在眼前,大殿的四周镶嵌着大型木板雕刻的《古兰经》三十幅,大殿的地面铺着绣有花纹的条状地毯,几个回族兄弟双腿跪在地毯上,低着头口中喃喃地向真主虔诚地在做着祷告。
回民街上青砖灰瓦的飞檐下,羊汤蒸腾的雾气裹着孜然香漫过街巷。阿訇唤拜的悠长声韵穿透巷间两旁树叶间透过的浮光,与烤馕坑中炭火噼啪的脆响交织成独特的市井声。头戴白帽的老者倚着百年木门框,指尖捻动的琥珀色念珠与铜壶錾花泛着相似的包浆。石板路上,戴碎花头巾的妇人推着玻璃罩三轮车,层层叠叠的油酥饼在铁盘里滋滋冒油。红柳枝串起的烤肉在炭火上翻滚,油脂坠入火堆时腾起的青烟里,飘着地道的回民陕西语音与关中方言混杂的讨价还价声。染坊晾晒的靛蓝布匹在风中招展,投下的影子正巧掩住墙角经书摊上烫金的阿拉伯文。黄铜汤瓶在净洗的仪式中叮当作响,馓子蜜果的甜腻混着羊肉小炒的辛香,将街市浸成流动的盛宴。茶馆里三炮台盖碗清脆的叩击声中,白须老者用陕腔讲述着丝路驼铃的传说,窗棂外霓虹渐起的招牌上,波斯体书法与简体汉字共沐同一片浮光。
北院门的南头正顶着鼓楼,绕过鼓楼正东并一直延申到北大街是一排明清风格的四层楼,这排楼上有“德发长”、“同盛祥”、“五海棠”几个老字号,走在同盛祥正门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烫金楹联:“楼外有楼伴鼓听钟开盛宴,味中品味追唐溯汉沐祥风”,总经理和德温一行直接上了同盛祥的三楼包间。包间敞亮开阔,进门正对着的墙壁上是一幅江南水墨图,一层薄纱窗帘吊在窗户前,包间的中间摆放的一张圆形深棕色的楠木桌子表面发出幽幽的亮光,周围摆放六张楠木椅子。总经理招呼德温和几个人入座。趁张主任点菜的时间,总经理给德温讲述了同盛祥的历史。
同盛祥是咱陕西牛羊肉泡馍第一家,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这个泡馍馆创建于1920年,由回民张文祥兄弟三人在竹笆市的南头开设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牛羊肉泡馍馆。几十年时间里,由于他们坚持用料讲究、工艺精湛、服务周到的经营理念,终于创出了咱古城百姓心目中认可的金字招牌。当时人们口中传诵着“提起长安城,常忆羊羹名;羊羹美味尝,惟属同盛祥”。总经理在给德温说的过程中,服务员陆续摆上来今天的菜肴,有葫芦鸡、烧三样、紫阳蒸盆子、带把肘子、海参烀蹄子、糟肉、温拌腰丝、酿金钱发菜、煨鱿鱼丝、奶汤锅子鱼。然后服务员端着六个大老碗,每个碗里放着两个馍。总经理告诉德温:下来我们自己用手把碗里的馍掰碎,掰馍讲究越小越好,要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的把馍掰成黄豆粒大小,这样煮馍的时候,调料的五味方能入馍,吃起来才有味。几位一边掰馍一边天南地北地叙见闻拉家常。泡馍端上桌后,真是汤浓味重,香气四溢,为避免泡馍中的牛羊肉脂肪腻口,可在泡馍碗里调上辣子酱,并佐以糖蒜。总经理告诉德温,羊肉泡讲究吃法,要始终从一处地方拨着吃,不要来回搅动,以保持鲜美之味不散。吃完后,喝一碗精制的高汤,更觉浓香溢口。
贺家堡子纪事68(石轩叔一家之十三)
经过在西安几天的调研,德温初步把合作单位锁定在七七一所,德温把在西安调研的结果打电话汇报给厂里的主管领导,经领导同意决定四月份由七七一所西安分公司的领导和技术人员到新疆克拉玛依炼油厂考察开发环境并具体商谈项目。德温把这些事情确定下了之后,计划回老家看望父母。这天一大早德温从宾馆出来,在边家村乘公交车来到长途汽车站,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到蓝田的汽车票,然后通过检票上了车,因为不是周末,车上的乘客还没有坐满。一会儿司机手里拿着泡着浓茶的水杯,嘴里噙着纸烟从休息室走过来。司机拈灭烟头后打开车门,上车在座位上坐稳后,脚踩油门,右手握着操纵杆挂上档,双手把方向盘一打,汽车出了长途车站的大门驶上了回蓝田的路程。
这一段时间西安到蓝田的长坪公路正在改修,川道的路不能走,汽车到了纺织城,向南一拐,上了白鹿原坡。汽车像蜗牛似的缓慢地在原坡弯曲的公路上爬行,德温转头透过车窗看西安城,高楼林立,马路交错,到处都是楼房建设工地,高高耸立的吊塔成了西安城区的一大景观。德温感叹西安市这几年发展变化的速度,听说要在西郊建设国家级经济开发区,围绕着大雁塔建设曲江新区,之后规划向浐灞发展。德温看到马路两边的人流像蝼蚁似的川流不息,黑压压的在马路两边涌动着。看着这小似蝼蚁的人流,德温就在想:我们人类看蝼蚁,时常用一种俯视的眼光看待这些微小的生命,从而产生一种对这些生命的卑微感,在这个时间我们常常不把它们作为一种活生生的生命来对待,而是把它们视为一种器物,当一个生命被观察者看成为一种器物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对这个生命应有的尊重。可当审视距离拉大,或者转换一种审视角度,比如我现在在白鹿原半坡上看大街上的人流,我们人类何尚又不像蝼蚁这般渺小呢?如果把观测的距离进一步放大,比如宇航员在太空中观测地球,这个时间地球在他们的眼里也就是像我们在地球上看太阳或者月亮一般的一个圆圆的星球,可在这个星球上居住着多少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如果我们走进每一个人的内心,那又是一个多么丰富的精神世界。
这条马路是蜿蜒在白鹿原上的一条乡镇公路,路面不宽,且疙疙瘩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辆旧客车,费力而又艰难地摇晃在白鹿原上这条起落不平、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上。经过一段时间的吭哧,车子终于爬完了白鹿原原坡,白鹿原上面平展展的万亩良田展现在眼前。三月底麦田里的麦苗已经开始拔节向上长,放眼望去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海洋。德温坐在车厢的中间右排靠过道的座位上,和德温坐在一排座位上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这位女人穿着一个对门襟的上衣,衣服颜色素雅,留着短发,慈目善面,身边放着一个礼品盒,车椅子下面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路上无事德温就有意和她攀谈,也顺便想从她口中了解家乡这几年的情况。德温就问到:大姐,你也回县上,你家在县上哪个地方?女人告诉她家在县东的李家后头村,儿子大学毕业后在西安工作,儿子和媳妇两个人的工作都很忙,她在西安帮儿子带孩子。
德温说:大姐好福气,儿子有出息上了大学,现在工作后成家又有了孩子。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有啥福气,就感觉这个日子过的特别的累。女人给他说道:我和老伴两个孩子,女儿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过了几年嫁给邻村。儿子上学比较聪明,上中学一直是班里的前几名,我和老伴一直以儿子的学习成绩为荣,一口气把他供给上了大学。李家后头在半岭上,土地浇不上水,地里打的粮食不够吃,靠种地供给两个孩子上中小学本身就很艰难,到儿子上大学时每年几千元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成了我们俩的难事,我们下决心再难也要把儿子大学供给出来,我们省吃俭用,再从亲亲邻邻处借一些,一家人紧紧张张总算盼到儿子大学毕业。儿子学习成绩好,本来凭他的实力考研应该没有问题,可我俩实在供给不起他再上研究生,儿子自己也不想再拖累我们,本科毕业之后找了一份工作。我们原指望他大学毕业工作后有了收入,把这几年借人的账还了。刚工作那几年,工资不高,每个月的吃穿用度把工资就花的差不多了,结余不了几个钱,过了没有几年他又到了成家的年龄。经人介绍儿子认识了一位姑娘,接触了一段时间彼此都还满意,姑娘也是农村孩子,通过考大学逃出了农村这个环境,姑娘倒也知书达理,我们也很满意。可姑娘家在农村,还讲究彩礼,结婚总得置办些家具,加上酒席又得一大笔钱,好在儿子单位给分了一间筒子楼,大概有二十多个平方,结婚还算在城里有一块地方。我们又东借西凑了几万块钱勉强给他把婚结了。刚结婚他俩住一间房子还算可以,过了一年半媳妇有了孩子,我就到西安来给他们带孩子,一家四口就挤到二十平方的一个房子里确实觉得紧张。儿子上学借的账还没有还完,为他结婚又借了新账,没有办法老伴只好在西安给人打零工,每天早上起来在劳动力市场等活干,劳动力市场等活干的人拥的结疙瘩,有天运气好了等到一个活,运气不好时几天等不到一个合适的活路。唉!也不知道啥时间把借人的账能够还完?听了大姐的一番话,德温深知农村孩子在城市打拼的不易。
在车上说起话来就忘记了时间,德温只听到司机踩刹车发出的刺耳声音,车身摇摆了几下,德温从车窗向外望,汽车已经开始下白鹿原原坡。下原的公路要绕着原坡拐几个大弯,汽车在这弯曲的下坡车道上小心地穿行,司机踩的刹车板冒出了黑烟,在凸凹不平的下坡路上车身不停的摇晃,坐在里面颠簸的不行。一会下了白鹿原车开到平坦的公路上,车身平稳了起来,过一会儿车开进了县汽车站,等车停稳后,德温告别一同下车的大姐,提起自己的行李,出了车站门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