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心事（小说）

文/罗名君

深秋的夜总来得猝不及防，刚过七点，天就沉得像块浸了墨的布。风卷着院角的落叶打在大理石桌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藏在暗处轻轻叹了口气。牛娃指尖夹着烟，烟蒂积了长长一截灰，烟灰簌簌落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早黏在了天边那弯细月上，那月牙细细的、亮亮的，像极了小琴当年戴过的银镯子，碰一下就能映出光，也能映出他从前眼里的笑。

烟丝烧到尽头，烫得指尖一缩，他才猛地回神。桌上的搪瓷杯早凉透了，杯沿沾着圈褐色的茶渍，像极了家里那口许久没擦的炒锅，连反光都透着股冷清。自从小琴去年秋天被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这个家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曾经锃亮的集成灶蒙了油垢，衣柜里的衬衫皱成一团，连他自己也懒得打理，胡茬疯长扎手，头发蓬得像堆没人收拾的乱草。村里人都说，牛娃这包工头算是白当了，再好的光景，没个女人操持，也散了架。可没人知道，他不是懒得收拾，是怕一擦那灶台、一叠那衬衫，就想起小琴弯腰忙碌的模样，心会空得发慌。

昨天的事又清晰地浮上来。张二嫂来的时候，他正蹲在灶台前下面条，油星子溅得满墙都是，锅里的肉片和青菜胡乱搅在一起，白花花的面条坨成一团，看着就没胃口。二嫂推门进来时，先是皱了眉，却没说一句埋怨的话，只默默挽起袖子动了手。她擦灶台时动作麻利，洗碗碟时水流哗哗响，连窗台上积的灰都擦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身上，暖得像开春的晒谷场。牛娃看着她弯腰时露出的纤细后颈，忽然想起小琴——小琴也总这样，做家务时会哼着老调子，头发用一根皮筋松松挽着，发尾偶尔扫过脖颈，她会忍不住抬手挠一下，眼里满是笑意。可眼前的人不是小琴，他却莫名红了眼眶，赶紧别过脸，假装去看锅里的水。

“国庆节两个娃回来了吗？”二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愣神，她正把洗好的碗放进消毒柜，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关切，像春日里的风，软乎乎的。

    “女儿一号上午回的，下午就跟男朋友旅游去了。”牛娃扯着嘴角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边的木纹，那纹路被他摸得发亮，“儿子说部队搞演练，今年不放假。”其实他没说，女儿走前偷偷塞给他一张卡，说“爸你别总对付着吃”，他捏着卡，指尖都在抖。

    “那虎子呢？”他顺口问起二嫂的儿子，话刚出口，就见二嫂转过身，脸颊泛着淡淡的红，像傍晚天边染的晚霞，连耳尖都透着粉。

    “牛娃，你以后别叫二嫂了，叫我倩吧。”她的声音轻了些，像怕被风吹走，眼神避开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绿萝上——那绿萝还是上次她带来的，如今长得郁郁葱葱，“虎子没回，去深圳出差了。”

    空气静了片刻，静得能听见绿萝叶子轻轻晃动的声音。倩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点涩，像没熟透的柿子：“你哥走了三年了，当初他走的时候，我还以为天塌了……”她抬手飞快抹了下眼角，又很快振作起来，侧过身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指尖还带着点刚洗过碗的湿意，“不过现在好了，我也算自由人，想去哪就去哪。”可牛娃分明看见，她说话时，指尖攥着杯沿，指节都泛了白。

    茶是温的，刚好适口，暖意在舌尖散开，慢慢裹住了心口的凉。牛娃接过杯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像揣了个小暖炉，不像他的，一年四季都凉冰冰的。那一刻，他忽然不敢抬头，只盯着杯底的茶叶——那些蜷缩的茶叶慢慢舒展，像他心里藏着的话，想伸展开，又怕碰碎了什么，只能悄悄蜷着。

回忆到这里，牛娃又点燃了一支烟。夜更沉了，上弦月快沉到地平线下去了，院里的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贴在地上，像个没人陪的孩子。他站起身，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院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又从前院绕回来，来来回回好几趟，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倩的笑容总在眼前晃——她收拾屋子时额角渗着的细汗，被她抬手擦掉时带起的微风；递茶时泛红的指尖，轻轻碰了下他的手就赶紧收回；还有说“叫我倩吧”时那抹羞涩的红，像院子里春天开的桃花，轻轻落在他心里。

    他忽然想起，前几次倩来，总会带些自己做的酱菜，玻璃罐子里的酱黄瓜脆生生的，她说“你一个人吃饭没滋味，就着这个能多吃两口”；会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悄悄抱走，洗干净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连衣角都熨得平平整整；会跟他聊村里的琐事，说哪家的庄稼收了，颗粒饱满，哪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全家都乐坏了，絮絮叨叨的，却让这冷清的屋子有了点烟火气——那烟火气，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

    风又吹过来，带着秋夜的寒意，刮得脸有点疼，可牛娃却觉得心里有点热，像揣了个刚烤好的红薯。他走到屋门口，看着窗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忽然想：明天要不要去镇上买块布？倩上次路过裁缝铺时，盯着一块蓝布看了好一会儿，说“这颜色像天空，看着敞亮”。或许，还可以请她来家里吃饭，他想试着做一次她爱吃的红烧肉——小琴以前教过他，步骤他好像还记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出倩说的“有家的味道”。可转念又怕，怕自己做砸了，更怕那句话说出口，连现在这点暖都没了。

    烟蒂再次落地，火星在黑夜里闪了一下，像颗心轻轻跳了跳，又很快熄灭。牛娃站在原地，仰起头看着星空，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这秋夜虽然冷，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心里悄悄发芽。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村头的倩也没睡。她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那块没织完的蓝围巾，指尖捏着毛线，却半天没动一下——白天牛娃指尖碰到她时的温度，还留在手心里，连带着心里都暖暖的。她想起牛娃蹲在灶台前手足无措的模样，想起他说起孩子时眼里的软，忍不住想：明天要不要再去他家看看？顺便把刚腌好的萝卜干带去，他上次说好吃。可又怕自己去得太勤，会让他多想，手指攥着毛线，轻轻叹了口气。窗外的月亮，还挂在天上，像谁没说出口的心事，亮着，也藏着。

作者简介：罗名君，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周至县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