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明
柳树湾的柳树在古淮河水边站了一千年,又在浑浊的黄河里泡了600年。在惊涛骇浪的年代,它们仿佛是抗英的关天培老将军,白髯飘拂之间,依然不失那一股铮铮的英雄气。
时间像白蛇传里体形细长的小青,蜷着身子,一圈一圈,在柳树黝黑的躯干里,禅坐成纹理缜密的年轮。
在夏日浓稠的阳光里,傍河蜿蜒的木桥沿着河床通向远处。木桥窄窄的,只合一个人伫足流连,梦境一般牵引着远古时光。
走在桥上,左边是斜了身子的柳,右边是偻着脊背的柳,眼前是柳,身后是柳,我的心倏然紧起来,只觉得身在刚结束一场战争兵营里,四下里尽是峥峥的豪气。我历来都以为纤弱的柳是属于女性的,可眼前的树似乎不甘心混迹于裙钗。它们一株株都像是阳刚的男人,壮年以至暮年依然是驰骋在风沙霜雪里的征人。
停下步子来看柳树湾的柳叶,并不十分茂盛。有的只在躯干间疏朗的一丛,风可以展开腰身肆无忌惮地从枝叶间经过,阳光也可以穿过柳叶疏离的空隙里落下,落在低处的草丛上。在深水区,有的老柳老得很放荡,脱尽枝叶,只有光秃秃的一截屈曲而嶙峋地杵在水面,只是从根部又发出矮矮的一丛绿叶来。那些叶子的形状,也恰似男人的浓眉。不像西湖柳细长而纤弱,那是江南小女的眉。柳树湾柳的叶子是稍微拉了拉的椭圆,颜色深碧,质地结实浑厚。在晴空下,绿蜡一般,灼灼反射着一团团饱满坚实的亮光。
在柳树湾,我几乎没有看见一棵笔直生长着的柳树。它们,或斜或倒,有的已经空了心,有的枯了梢头;远眺,就是国画里怆然折转的一笔老墨。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汹涌湍急的黄河水瞬间夺兑了淮河的清流,一个浓云密布的黄昏,排空的浊浪翻过堤岸,扑向柳园,一簇簇繁茂的枝叶被席卷而去,一棵棵粗壮的枝杆戛然断折。是啊,柳树湾,泥沙来过,狂风来过,雷电来过,雨雪来过……生存的环境如此恶劣,柳树湾的柳又如何能像美人一样婀娜多姿。
在柳树湾,我看见了蕨丛和白茅草,以及细细弱弱的藤蔓。这些都是来自诗经年代的久远的植物,它们似乎在无声诉说着柳树湾的寂寞。也许,风曾经送过另外一些种子到达这里,这些种子看看又都走了。
苦难和寂寞,原本就是一种修行,所以才有顽强活下来的柳树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