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堡子纪事09(房东三叔一家)
我家的事情可以写一本书,一时半会说不完,先说到这里,下来该说说堡子里发生的其它故事了,我们先从房东说起。房东是一家大户人家,房东的主人在他的同辈中排行老三,由于和我父亲年龄相当,我称他三叔。三叔光头圆脸、白净富态、慈目善面,说话的后音中总带着爽朗的笑声。三叔属于村上有本事的人,解放前曾经当过村上的保长,家里也很殷实,据说常年顾着长工。三叔家解放前顾的长工就是四清运动后住在向理哥家的怀公叔,怀公叔本是白鹿原上的人,年轻时家境不好就从原上下来给人熬长工。
三叔家四清运动被补丁为地主成份,三叔也就自然被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据说在一次批斗他时,一个年轻小伙子从他的下巴下面用力捋掉了一撮白胡子。三叔家的成份改变之后,工作组要在大会上批斗三叔在旧社会对贫下中农的残酷剥削,就让怀公叔在批斗大会上发言。怀公叔本是一位耿直的人,说话不会拐弯逢迎,他在大会上说:“咱不能捂着心口说亏心话,东家在解放前对咱确实不薄,老太太在世时把我像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把咱从来没有当外人。我一直和东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东家吃啥我吃啥,有时间如果那天的活重一些,老太太还专门给我打两个荷包蛋。”工作组还没有等怀公叔的话说完,就把他打发下去,从此工作组再没有找过怀公叔。
三叔的老伴去世早,他的四个儿子都成了家。大儿子在县公路段工作,妻子和孩子都在家。二儿子在部队是个师级干部,三儿子在石油系统工作,老四在西安一个建筑单位上班。每到过年时,三叔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们都会回来。三叔有一个外甥在汉中工作,自小在三叔家长大和三叔的感情很深,每到春节也带着妻子儿女回来看他舅舅,所以过年是三叔家最热闹的时间,也是三叔最高兴的时候。我们家在县城没有几家亲戚,父亲去世后他的朋友也少有到家里来的,所以每到过年我们家就显得十分冷清。三叔的儿子外甥从省外回来一个大家庭过年那种热闹情景和我们家的孤寡冷清就形成明显反差。“穷住大街无人访,富处高山有远亲。”这句话在我幼小时候就有深刻地体会。
三叔的大儿子为人厚道,平时言语不多,每到周末回来骑一辆亮锃锃飞鸽自行车,飞转的自行车轮子在堡子常常引出来许多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的婆娘眼睛里射来的羡慕的目光。他的妻子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因为三叔的大儿子在同辈中排行老大,所以就把他的妻子称为大姐嫂。大姐嫂中等身材,衣服得体,人干净麻利,走起路来就像刮风,见人总是带着一脸灿烂的微笑。看到中年时大姐嫂的风韵,就能够想到她在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位标致的美人。因为三叔的妻子去世早,长嫂比母,大姐嫂就承担起了管理全家的责任。看着几个叔叔一个个长大成人,送他们参加工作,又给他们娶上了媳妇。几个叔叔待大姐嫂也亲如养母,老二到了四十多岁,每到过年回来,都要和他的妻子和大姐嫂在一个炕上睡几个晚上。
大姐嫂育有两儿两女。大女儿嫁到白鹿原上,平常不太回娘家。大姐嫂的大儿子是一个精明、算计和活套的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日用品奇缺,肥皂、洗衣粉都需要凭票供应,他和县生产资料公司和百货公司的人混得熟,能够帮村子里的人搞来生活日用品,在村里办事说话就有份量。二女儿和我姐同岁,经常到我们家来玩时,会带一些小说。我小时候看过的《迎春花》、《苦菜花》、《红日》、《林海雪原》等小说都是她拿过来的,并从此养成了喜欢读书的习惯。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到甘肃三爸家去了半年,我们家里没得书看,只剩下一本让我揉搓的角皱皮黄的《欧阳海之歌》。有天晚上我睡在炕上翻开书看到驻扎在村子里的部队开拔前线,欧阳海看到渐渐离开的部队心里万般不舍,他当时还小不能随部队去,小说中写到:“欧阳海,快长吧!”,看到这个情节,我的眼泪不觉掉了下来。
贺家堡子纪事10(达凹)
大姐嫂的大儿子叫达凹。达凹生下来的时候三叔就把自己这个大孙子称为大娃,这个名字被家人叫顺口了,就再没有给他起名,大娃后来就成了他的名字。大娃长大以后感觉自己这个名字太土气,就请教在县城关中学教语文的宽瑞哥,宽瑞哥建议他把名字改为达凹,感觉能文雅一些,叫的时候也不用改音。后来达凹听人说贾平凹原来的名字叫贾平娃,也是谐了娃的音,改为平凹,还暗暗高兴自己居然和一个大作家的名字改了同一个字。虽然名字有些文气,可达凹上的学不多,文化水平不高,记得他经常让我哥给他代写书信。单从达凹的长相看,确实没有啥赢人的地方,矮个、驼背、黑黄脸、小眼睛、粗皮肤。可就凭达凹这个长相和这个文化水平,却在村子里混的风生水起、左右逢源,可见以貌取人是多么的不靠谱。
达凹嘴甜、人活。他和你说话时,话还没有出口,脸上的褶子先叠起来,笑容就堆在脸上。在话音说出来之前,他的手指头会微微地在你的面前轻轻地一滑,有时间会把手折成一个小喇叭状,放到你的耳朵前。话语出来声音不大,让你自不然会觉得他把你当作一位信任的知己,好像要告诉你一个什么秘密。达凹擅长和人搞关系,他和谁都熟。公社里的办事员,生产资料公司的库管员,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他都能说上话。他也不时地能从他们手里搞回来一般人买不到的百货商品,达凹把这些东西拿回来并不只是给自家用,堡子里的人家大多都通过他的关系买过东西,所以达凹在堡子里的人望就没得说的。
达凹是村子里的电工,各家安装电灯,维修电路,过红白喜事拉电葫芦,装灯,安装扩音设备等都是他的事情。到三夏大忙的时间,每天能见到达凹的腰上系一个宽皮带,屁股后面吊着一个皮盒子,盒子里面装着扳子、钳子、电笔等电工用的各种家什在打场里转来转去。打场一周十几个二百瓦大灯泡线路的安装,每天打场路灯的开关,碾场的电碌碡线路的安装和管理,扬场用的电风扇的管理都要达凹来操持,所以每年这段时间就显得他特别地忙碌。
达凹虽然貌不赢人,可他却特有女人缘。堡子东边不远处有一家独院,院子的主人已经离世,他的外甥女叫香玲。香玲是县城东罗李村人,舅舅去世后就由她来顶门户,初中毕业后把户口迁到西关村。四清运动结束后的第二年村里安排香玲当会计,每个月要收缴全村的电费,各家的用电量数据则由电工提供。这样香玲和达凹接触的机会就多了起来,一来二往,两人情感就擦出了火花。他们当初爱的究竟有多深,相恋到什么程度,我们外人不得而知。只见到每次三夏在打场里分的小麦都是达凹帮香玲把粮食扛回家,秋季分的包谷都是达凹用架子车帮香玲拉回家。因为香玲是会计,每次分粮食时候,都要由她给每户算出该分多少粮食,达凹总是等到凌晨二三点,等把最后一家粮食分完后陪香玲回家。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俩的亲密感情最后没有修成正果,达凹后来还是通过明媒正娶和三里头的一个女子结了婚。达凹结婚对香玲的心灵造成多么大的伤痛我们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在达凹结婚后没有几年香玲离开了村子,后来是不是嫁人也不知晓。我工作十多年之后,有一次在东大街的钟楼书店门前面见到香玲在大太阳下卖冰棍,记得当时我和她还聊了几句,自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改革开放以后的几十年里村子经历了几番变迁,可达凹的日子一直过的很滋润。他一直是村子的电工,为了开展多种经营,一度村子里办麦芽厂,达凹作为电工成为麦芽厂的职工。世纪初村子在洼渠的墓地被县上征用,为了解决逝去村民安葬问题,村子在东岭的秦家寨买了沟道的一面坐北向南的坡地,作为村里安葬逝去村民的墓地。这个墓地不只解决了村民的安葬问题,还成为经营性的公墓,达凹又成为公墓的一位负责营销的人员,用他的巧舌给公墓揽来了不少生意。
几十年平顺丰裕的生活把达凹带进了花甲之年,达凹的女儿也嫁了人,儿子也有了稳定的工作,就等过两年给儿子娶上媳妇,达凹就可以和妻子幸福地安度自己的晚年。可天有不测风云,有段时间家人感觉达凹比过去明显有些消瘦,脸色青黄,妻子陪他到西京医院检查肝出现了占位性病变。家里担心达凹知道自己病心里负担加重,就瞒着他说患了胆囊炎。达凹住进了唐都医院,也是他天生的心性使然,住进医院没有几天,就和医生护士就混的烂熟,甚至和他的一线年轻大夫熟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达凹让家里把蓝田的土特产带来送给大夫,以对大夫对他的精心治疗表示感谢。出院后回家静养了半年多,老天还是不睁眼,没多久就收走了达凹。
贺家堡子纪事11(二叔、四叔和五叔)
三叔的西隔壁住着大叔、二叔、四叔和五叔老弟兄几个,他们和三叔是本家。三叔的爷爷和西隔壁住的几个老弟兄的爷爷是亲弟兄。三叔的爷爷是老二,西隔壁几个老弟兄的爷爷是老大。从他们住的雕梁画栋、雄壮排场的两座庄子就能看得出来,当时哥俩的老父亲一定是一位大财东。西隔壁的老大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分别育有三子,大儿子的三个儿子是大叔、二叔和五叔,二儿子把两个儿子给了白羊寨,堡子就留下了四叔一个。
三叔西隔壁这老弟兄四家十分拥挤地住在和三叔家房屋结构差不多一样的三间五进房院中。靠堡子的最外间里住着五叔一家,五叔个子修长、圆头白净,是一个活套人,四清运动时因为五叔过去曾经做过生意,说他是投机倒把分子,并因此受到批斗。本来生意人应该精明、算计、有韬晦,可五叔为人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在文革后期曾经当过几年生产队长,在当队长时看见谁在地里干活偷懒就会骂人上火。五叔有一套精到的养殖技术,他家每年槽上要出两三头大肥猪,过年杀一头自己吃,再给县屠宰场交一两头,他还养了几只奶羊,所以五叔家的日子过得比别的家要活泛一些。五叔有一个爱好是看秦腔,七十年代县剧团演《杜鹃山》,五叔一场不落连续看十几场。五叔看戏有个诀窍,专看把把戏,等戏开演以后门口的收票人进了院子五叔再进戏院看戏,这样便省下了戏票钱。
最值得五叔自豪的是他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他的大儿子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上了西安外国语学院,毕业之后留校,又被学校作为预备师资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代培,后来把工作调动到西安另外一所大学,担任过外语系主任,教授。五叔的大儿子是我学生时代心底里一个时常遥望的目标,可是每当想到自己穷困的家境和无法摆脱的家庭出身,大学与我就成为一个破灭的泡影,对我来说做一个厨师、当一个木匠可能更为实际。五叔的小儿子比我小几岁,小的时候两个鼻孔前经常趟着两行鼻涕,一哭鼻子两边的肌肉一拉紧,上嘴唇向外一凸,和地道战里面的汤司令很像,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汤司令”。他小时候十分乖巧可爱,堡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逗他玩。记得冬天他穿一件盖住了脚稍的黑长大衣,头戴一顶短帽,活脱脱像一位账房先生,让人觉得滑稽可笑,可就五叔的这个小儿子在我大学还没有毕业时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工作以后四十多岁就干到了西安一个国防厂子的厂长,让五叔大为长脸。
第三进房的东边一间里住着二叔一家。二叔身体虚弱,常年咳嗽。每次见他总是阴沉着脸,手背在后面,驼着背,头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身穿对门大襟短褂,黑裤子的下面脚口扎紧,走路轻得就像飘一样。二婶派派脸、大嗓门,和她丈夫的性格形成明显反差。二婶双腿有些框,走起路来身子摆来摆去,不甚利落,她又是妇女组长,经常看她起早贪黑艰难地摇摆着身子走到各家派活。二叔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我们称向哥。向哥胆大心细、仗义勇为,当年我们村在春节闹社火时如果和外村发生冲突,一定是他站在最前面。向哥不到二十就出去当兵,从部队转业到咸阳一个单位,他的媳妇贤惠能干,对老人孝敬体贴,在村里有很好的口碑。媳妇前几年去世后,留下向哥一个人孤单地在咸阳度日,有一年他到学校来看富考哥时还到我家坐了一会,那时间我看他虽然有些衰老,可人还精神,谁知第二年突发心肌梗塞就不在了。
大叔的二儿子住在第四进房的东面,因为在西安上班对他不是很了解。四叔一家住在第四进房的西面,四叔是一个典型的《白鹿原》里白嘉轩式的人物,村里谁家的红白喜事、兄弟分家、婆媳纠纷都会请他去主持和处理。四叔高个,驼背,短腮胡子,平时话语不多,但四叔脑子里的主意多,走到路上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杀伐气,让堡子的婆娘们见了不禁要退后几步。四婶温厚贤惠,白皙的派派脸上嵌了一对深深的酒窝,见人总是面含微笑,让人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忧愁。
四叔和四婶育有两儿三女,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四叔的大女儿我们都叫她芝姐,芝姐低低的个子,圆圆的脸庞,一对大大的眼睛极为有神,走起路来满身都是活力。由于芝姐上过初中,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就算很有文化的人了,早早就出去工作。四婶在芝姐身后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有成,农村人就说芝姐的命硬犯克,在四婶后面生下一个儿子后,按阴阳先生的说道,就让芝姐带上鞍眼给这个小弟弟磕头,以便谢罪。阴阳先生还要求给这个儿子要起一个特别的名字,四叔就给他的这个大儿子起小名叫“黑猪”。小时候我们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十分好笑,根据名字猜想这个人一定皮肤油黑、不修边幅、生活邋遢。可四叔这个大儿子读书极为聪慧,上世纪六十年代就上了西北工业大学。有次放暑假回来,我见到他才知道这个名字在这个人身上绝对用错了。他带着深度眼镜,皮肤白皙,举止文静,脸上也有遗传他母亲的两个深深的酒窝,见人总是面带微笑,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形象。上世纪六十年代四叔的父亲去世,他专门从学校回来给爷爷送葬。记得那天送埋时一个老汉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只手提着方斗,另一只手向空中撒着纸钱,后面由十六个小伙抬着灵柩,四叔的大儿子手里端着孝子盆哀恸地悲哭,泪流满脸,其他男孝子手里拄着丧棒跟在他的后面,村里的乡党肩上扛着铁锨走在后面的送葬场景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贺家堡子纪事12(宽美)
四叔的小儿子叫宽美,他和我哥算是一等子,我也称他为哥。宽美哥个头虽然不算太高,但因为人消瘦就显得身材修长。他黄皮肤、扁长脸、薄嘴唇、柳叶眉,眼睛不大,但两眼极为有神。宽美哥的特点是腿脚伶俐,脑子转得快。农闲时在大甸囊的石头上打扑克,只要他和前相搭档,没有人能赢了他俩。他俩打扑克约定了许多暗语,比如摸耳朵上轮表示不要出牌,摸耳朵下轮表示出牌。宽美哥十八岁时到新疆当了汽车兵。记得那年他是冬季参军的,穿上绿黄色的新军装,戴上深褐色的栽绒帽子,脚上登着一双军用棉鞋显得威武、精神。宽美哥到部队后干了几年就转为志愿兵,家里给他娶了一个白鹿原上的姑娘。
这年腊月初六结婚那天,天刚蒙蒙亮,外面飘着绒毛似的雪花,四叔家已经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十二个小伙子匆忙地吃完几个本家媳妇从厨房里端来的臊子面,放下碗抬着六个花架子在一个长辈的带领下和宽美一块踩着路上一层软软的地毯似的白雪上了白鹿原坡,身后留下一排杂乱的脚印。
四叔家的大门上早早贴上了红对子,大门前还挂了两个大红灯笼。从外到里的三瑨房的中厅中摆满了桌席,几个执事在桌子上摆着筷子和碟子。厨房里烟雾缭绕,从里面传出电葫芦的轰转声、炒瓢铁器的碰击声和厨师们的大声的吆喝声。四叔来到大门前热情地迎接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并不时和来客问候寒暄。
下雪路滑,宽美哥一行迎亲的队伍小心翼翼地登上了白鹿原。白鹿原上的万顷良田似乎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的棉被,平展展地展现在眼前,给人一种无限开阔,眼目万里的感觉,真是“万里苍凉多况味,一声仰叹竟无题”。踩着积雪,走了十多里来到了白鹿原的康禾村,村口已经站立几个人在等待迎亲一行。宽美哥在人群的簇拥下,进了媳妇家的大门。按照农村娶妻的习俗,迎亲主事的让一个小伙子送上了大肉六斤,西凤酒两瓶,金丝猴香烟两条,以及在一个木板上用红绸子捆扎的一捆莲菜。入席后一位中年女人端的碗中盛放着四个荷包蛋、两个红枣和两个桂圆,门中一位嫂子又给宽美端上来一碗饺子,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人。饺子谐音交子,寓意早生贵子。娘家的姑嫂为了戏耍新郎,在一个饺子里面包了一包辣子,想让新郎在酒席上出丑。宽美哥有个习惯,吃饺子从来不咬饺子,吃到嘴里浑咽下肚。身后的几个女人看着宽美哥把一碗饺子吃完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她们在身后直吐舌头,心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吃了一包辣子却没有任何反应。在娘家迎亲的礼仪完结之后,六个花架子走在前面,新娘在伴娘的陪护下和宽美哥一起和迎亲队伍的一行出了康禾村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快到中午,门外传来一阵鞭炮声,堡子里已经挤满了来看新媳妇的婆娘和孩子们。只见穿戴整齐的宽美和新媳妇并排从正街走过来,小伙子们抬的六个花花绿绿的花架子跟在后面。看热闹的婆娘们一边交头接耳对新媳妇的长相和今天的打扮品头论足,一边拥到花架子跟前,看娘家的陪嫁。花架子上陪嫁东西的多少和贵贱常常成为人们论道娘家家道殷实还是贫寒的话题,花架子上摆着新媳妇给公婆做的布鞋和纳的鞋底也就成为新媳妇做女工的手艺本事的表征。几个女人拿起新娘子给公公做的布鞋,平整的灯心绒鞋面,白白的裹棱均匀流畅,纳的鞋底子上整齐排布镉锭疙瘩小结子,两个鞋底的中央还通过结子构成了“孝”和“敬”两个字的图案。女人们就像观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满口赞赏新娘子的手艺。
新郎和新娘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来到大门口,大门却紧紧地关闭着。这个时间只有新娘子给了把门人的份礼才能打开大门。其实要份礼只是一个由头,戏耍新娘子,增加婚庆的喜庆气氛才是这种仪式的本质。并不是新娘子给了份礼就能顺利开门,守门的一帮子人会以给的份礼少,还有谁没有拿到为理由刁难新娘子。不过今天也没有太使人为难,送女的给了两个份礼大门就打开了,新娘子在人们的簇拥下,被推涌进了洞房。
进了洞房还没有坐下来,从外面进来一个手里拿着粉红门帘的小男孩,口里嘟囔地说道不给份礼就不给挂门帘。陪娘赶紧从口袋拿出一个装有五元的红包,交给小孩,身边的一个大人接过小孩手中粉红的门帘,把它挂在洞房门上。一会一个小姑娘端上一盆清水进了洞房说是让新娘子洗脸,陪娘知道不给红包这个脸是洗不了的,赶紧又塞给小姑娘一个大红包。
大厅里客人们已经先后进席落座。婚礼司仪来到房厅中央刚准备宣布婚礼开始时,只见在娘家新娘子的大舅站了起来说道:“我们是白鹿原上人,文化水平不高,理解不了你们在洞房门口贴的对联是什么意思?”人们的目光聚焦到洞房门前的那份对联上面,只见上面写到:“从圆外到圆心画一射线,解括号分因式得新分子。横批:美满姻缘。”新娘子的大舅是一位教书先生,认为这个对联太过于低俗,放到这里有失庄雅,并提出立即更换对联,否则娘家将集体退席。执事的管家赶紧上前赔礼道歉,并说主家这几天太忙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对联原本是宽美一等子长大的好友出于喜耍之意写了这副对联,我们立即更换,让娘家人多多担待。并让账房负责文墨的景海重新书写一幅。景海哥文采飞扬,稍加思索,提起笔沾饱墨,写出两行娟秀的隶书:“从鹿原送真爱直达县川,展花架品喜酒永驻幸福。横批:良缘佳偶。” 新娘子大舅看了重写后的对联,没有再说什么坐到席上。
开席中间,四叔夫妇端着酒杯郑重来到新娘子大舅面前,向他解释到“这件事情完全是年轻人戏耍之意,也怪自己大意事先没有注意这件事情,亲家多多担待”。新娘子大舅毕竟是读书人,知道结亲之后自己的外甥女还要在婆家长久生活,也就再没有多说什么。
婚礼结束后宽美哥在家度过了一个月婚假回到了部队。过了没有几年我也出来上学,再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之后知道他在部队还干了十多年,夫妻常年聚少离多。到四十岁后他复原回到县上农业局工作,妻子先后给他生了两个光葫芦小伙子。相聚的日子过了没有几年,宽美哥患上了不治之症,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宽美哥去世后没有几年他妻子也染疾而终。
贺家堡子纪事13(旱烟老汉)
三叔家斜对面住着一个大家,老三在外地工作,老大和老二两家以及老父亲近十口人拥挤地住在一间半宽的房子里。老二一家住在刚进门的一间房子里,外面半间作为过道。进去的两间厦房中间扎开一边住着老父亲,一边住着老大的大女儿,里间里住着老大一家。
人们把他们的老父亲称为旱烟老汉。旱烟老汉青脸大个,冬天经常戴着一个黑色栽绒帽子,两个帽扇不在一起结,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就像舞台上闪帽翅的老生。老汉上身常套着一个黑大褂,下身穿大裆裤,把裤子上的白色裤腰打一个大折子,用五尺长黑色腰带扎上,裤腿扫在地上一拉一拖的。
老汉一辈子喜欢抽旱烟。其实老一辈蓝田男人没有不抽旱烟的,可旱烟老汉抽烟和其他人有些特别。他的烟瘾比一般人大,一天不吃饭可以,一时烟不抽不行。旱烟老汉嘴上从不离烟袋,和人说话时半边嘴里还噙着烟袋,话就常常讲不清楚,只听到声音在嘴里咕隆咕隆转圈圈。旱烟老汉从不抽软烟,烟越硬抽起来越得劲,烟劲大时抽得老汉两眼流泪,咳噜气堵,但他自己觉得舒服。不但烟抽的多,他的烟具也讲究。烟嘴是让外甥在解放厂专门用红铜给铸的,经过多年的使用,被摸的红亮泛光。足有二尺长的枣木烟杆,上面布满了小疙瘩。玛瑙烟嘴精透亮光。旱烟老汉不抽烟时就把烟袋别在腰里,屁股后面还吊着一梭火镰打火用的苞谷絮绳,走起路来像托着一条掉到屁股后面的短尾巴一摇一摆的。
旱烟老汉的得名并不仅因为他喜欢抽旱烟,主要是老汉种烟、卖烟,以旱烟为营生。老汉对旱烟品种特别讲究,开始种的陕西黄烟,味道呛,产量低。有一年一个朋友给他带回来东北关东烟的种子,长出来杆长、烟大、叶厚,味道醇厚,缠绵香味扑鼻。自从那以后,老汉把他的自留地全部种成了旱烟,每到六七月份,五分自留地上关东烟经周围田地里的嫩嫩的包谷苗子的衬托,显得敦实、油绿。
老汉的烟摊子摆在县门中药铺的旁边,旱烟味和中药铺里的中药味混到一起,让过路的女人闻其百味,反不知到底为何味,只觉得呛鼻。但凡抽烟的男人,远远的闻到这烟味就像喝了二两二锅头,不知不觉就醉了。老汉卖烟足斤足两,从不在称上坑人,而且先抽后买,无事抽两锅子也不收钱,所以老汉的旱烟生意特别好。老汉卖烟却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有一年三伏天老汉在街道上实在热得不行,看别人吃冰棍,他也狠心用五分钱给自己买了一根。放到嘴里瘆得牙疼,就想放到旁边的石头上让太阳把冰棍晒热了再吃,老汉一时顾了烟摊子,把在石头上放的冰棍给忘了。过了一会回过头来一看石头上的冰棍没有了,只剩下一滩浠水。老汉口里骂道:谁家驴失的碎怂娃,趁着我不注意把我的冰棍给吃了就算了么,还给石头上尿了一泡。
旱烟老汉可能生意做的时间久了,见的人多了,经的事情多了,就信奉一个信条:闲事少管,省得伤脸。有一次,旱烟老汉和村里一位晚辈一同朝地里走,路上又和这位晚辈念叨起他这个人生信条。晚辈没有多说什么,看到他后背上的棉衣上面冒黑烟,是他抽完烟,烟锅里面没有弹净,出来的火星子把棉衣里面的棉花烧着了。晚辈和他一路走就是不告诉他,等过了一会旱烟老汉感觉到后背发烧,手向后面一摸,棉衣已经烧着了一大片。旱烟老汉问晚辈怎么不告诉他,晚辈给他说:“你刚才给我说,闲事少管,省得伤脸。”旱烟老汉骂到:“你这驴失的,这么大的事情不给叔说一声。”自从那以后再不见旱烟老汉给人说他的人生信条了。
旱烟老汉的大儿子从土改之后就担任二队队长,为人仗义、热心,有管理能力。在他当队长期间,主动和县联社搞好关系,把县联社的装卸化肥,给西安供销社送扫把、簸箕、笼,在新疆幺马等副业全部包揽下来,给村里增加了一大笔稳定收入。他精通农活、善于管理,使得庄稼收成年年丰收,十几年下来成为左右有口皆碑的好村干部。
四清运动期间,他和一帮村干部就成为工作组重点整治的对象。除了大会小会对他进行批斗之外,还把他和会计隔离审查。把他两个隔离到不同的房子里,进行非人折磨。他因为顶不住工作组的压力,忍受不了一帮年轻四清积极分子对他的拷打和折磨,在夏天的一个晚上被迫害而离世。可悲的是在他逝世的第二天四清工作组组织村民在大甸囊召开对他的批斗大会,让他的儿子在大会上发言批斗自己刚过世的父亲,工作组还安排让他儿子当场宣布与父亲划清界限,并把名字改为贺革命。这是一段让人悲情的历史,他的儿子在后来的岁月中可能出于对父亲内心的自责和煎熬,没几年就神经失常,整天在街道上游荡,过了几年就再也找不见踪影。
家门不幸打垮了旱烟老汉,他的背驼的更厉害了,走起路来低着头,不和路人搭话,在孙子失踪前一年离开了人世。
贺家堡子纪事14(元生和玉竹之一)
旱烟老汉的西隔壁住的是元生一家。元生是旱烟老汉二弟的儿子,旱烟老汉二弟去世得早,就留下这个独苗,因生于大年初一,母亲给他起名叫元生。寡母带孤儿,元生成长的日子过得十分地艰难,可母亲总算茹苦含辛地把他带大了。知子莫如母,母亲看到元生的脾气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急性子,说话直筒筒,办事不打弯。一来家贫无力供养他读书,另外元生确也不是读书的料,勉强读完小学后,元生妈让儿子拜师学了一门钉鞋的手艺。师傅在县门街道上钉了一辈子鞋,可能其它人看不上每天起早贪黑这个手艺活,也可能小县城也就是这个供需关系,反正师傅一辈子钉鞋在县上是独门生意。师傅已年过六十,眼睛有些花,做起活路手也有些抖,感觉也亟需一个帮手。元生虽然性子直,可腿脚利索,双手灵巧,跟师傅不到一年工夫,把师傅的钉鞋手艺全部学到了精道。师傅看到自己手艺有人承传,把元生叫到跟前说:“我的师傅一辈子就在县门这个地方摆摊钉鞋,我十三岁开始跟他学手艺,用了三年时间把师傅的手艺全部学到手,师傅临死时交待我要在县门把这个摊子撑下去。你不到一年时间手艺已经强过我,这个手艺虽然清苦,可它是个吃饭的营生,你可要在县门把这个摊子给咱撑下去。”说完后把摊子交给元生,自己回到南山里面,没过几年得了个治不好的病,离开了人世。
元生从师傅手中接过摊子,钉鞋就成了元生的正经营生。每天早上天放亮他就担着钉鞋担子摇摇晃晃地从堡子穿过去,担子一头的大筐子里放着榔头、木砧、剪刀等钉鞋的家什,另外一头担着琐琐拉拉的一大堆破旧轮胎。元生走到路上见到熟人,嘴里由不得微微地一笑,点点头,说一声“起得早”,担着担子就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到了县门,元生走到鞋摊子跟前,停下来,弯下腰,让鞋担子轻轻地落到地面,抽出扁担,放到身后中药铺的门后面。然后从框子里取出一张半新不旧的塑料布平铺到地面上,把榔头、剪刀、胶水、布头等钉鞋用的家什和零碎摆到上面,把担子另一头的一大堆破旧轮胎摆到凳子的右边,中间放着木砧。干活的家伙放置就位之后,元生在凳子上坐下,把二尺见方的粗布铺开搭到腿上就开始了一天的活路。
钉鞋虽然是件小手艺,但再小的手艺都有技术和绝活。元生把摊子摆到这,只要客人拿来是鞋上出的问题元生就得接。钉鞋活路中最多,也最简单的是给鞋钉前后掌。元生用手把鞋翻过来套到枕子上,从旧轮胎上剪下和鞋后跟大小相当的一块,平展展地放到鞋后跟上,玎玲咣啷几锤子,把鞋钉子钉到上面,然后用锋利的刀片绕着鞋后跟割一圈子,一个鞋就钉好了。元生钉的鞋平整、结实,穿起来不磨脚,让人感觉到舒服。他钉过的鞋常常穿得鞋帮子断了,鞋底子还好好的,所以满县城的人都乐意找他修鞋。
钉鞋虽说是一件手艺活,可也是一件功夫活,靠磨时间挣钱。元生一家老小就靠他每天在县门的鞋摊子来养活,所以日子过得紧巴。过穷日子就象喝白开水,平淡而寡味,元生一家就靠他这样一天天在鞋摊子上一锤子、一钉子的玎咣声中艰难地过向前过着。
贺家堡子纪事15(元生和玉竹之二)
元生媳妇的娘家在出蓝田猿人的公王岭后面的一个小沟里。公王岭虽然因蓝田猿人而闻名天下,可后面这个小沟却没有粘上蓝田猿人的一点名气。也可能因为太没名气,不知道从啥时间起有人把这个小沟叫寞名沟,寞名沟也就慢慢成了这个小沟的名字。元生的岳父人称老陈,寞名沟在蓝田左近虽然没有名气,可老陈不光在这个小沟,就是在公王岭方圆几十里名气还不小。老陈的名气主要是因为他开了一个中药铺,而且会给人把脉看病,所以方圆左近大家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大病小疾都离不开老陈。老陈的拿手本事是接骨和治哈哈疮,因为老陈有这一手本事,方圆左近经常给人捏骨治疮,附近人都认识,家里的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老陈有一个儿子,二个女儿,儿子玉君在河北当兵在部队提干后转业到天津工作,大女儿玉兰嫁给寞名沟西面的韭山沟。老陈为了不让二女儿玉竹日后在这山沟里打转转,就托村东头经常在县城贩牲口的老韩给打听看县城附近有没有合适的人家。老韩每逢集市都要到城西的牲口市场去,路过县门时常到旱烟老汉的旱烟摊子上要抽两袋烟。这天旱烟老汉老远看到老韩,招呼他到烟摊子跟前,让他尝自己今年刚种植出来的东北关东烟。老韩从自己的腰后拔出旱烟袋,从烟摊子上捏了一撮黄亮的烟丝,装到自己的烟锅里,用火柴一点,抽了两口,一种缠绵的香味扑到鼻腔,老韩忙说:好烟,好烟。赞完旱烟老汉的东北关东烟后,老韩转过话头,问旱烟老汉:县城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寞名沟陈先生想给他的二女子打问一个人家。一提这事旱烟老汉想到了自己的侄子来,元生因为人厚道实诚,家境又贫寒,到了二十五六岁还没有娶上媳妇。旱烟老汉不好给老韩直说是他侄子,就说道:堡子到是有一个小伙,为人厚道、诚实,只是日子过得恓惶些,不过小伙子倒是有钉鞋的手艺。
老韩回去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老陈,老陈心想,县城家境好、人又周全的人家,不会赶几十里路到咱这山沟里来找媳妇,家境差一点没有关系,只要人可靠。一听说小伙厚道实诚,还有手艺,就答应下这门亲事。经过老韩和旱烟老汉的说活,两家就算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元生年龄也不小了,家里也急需要一个帮手,到了这年春节,元生娘就给元生把事情办了,摆了几桌酒席,简简单单把玉竹娶了回来。
玉竹个头虽然矮小,但人长得周正。干脆利齐,也能吃苦,嫁过来就打算和元生一心一意把这穷日子过好。结婚没几天就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背着一个柴火笼到生产队上工去了。工间休息时,别的女人三五成群的在地里坐下来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开家常,可她把柴火笼提上趁休息给家里打柴火。元生妈看到新进门的儿媳妇这么勤快持家,就像身困时打了一瓶葡萄糖,周身都感到甜舒舒地。
玉竹虽然个头不高,可两个大奶挺到胸前走起路来颤呼呼地,让农村老人说起来,一看就是能生娃的婆娘。果不其然,结婚不到两个月,有一天在灶台上正在洗碗,肚子一阵恶心,赶紧走到后院,吐出一滩酸水。元生娘早就盼能有个孙子,看到媳妇有喜心里一阵高兴,让媳妇放下正洗的碗回屋歇着。
自从知道媳妇有喜之后,元生娘就不让玉竹进灶火,让她静心养身子,将来能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可玉竹自小在家干活已经习惯了,不让她上锅台还觉得不自在,也还帮着婆婆干这干那。转眼到了生产的日子,元生娘也没有让媳妇到县医院,把堡子的二婶叫过来给媳妇接生,玉竹在屋里经过半天折腾,只听到一声啼哭,元生娘一看掉到炕上一团血乎斯拉的鲜嫩肉,可裆里没有把把。元生娘尽管盼孙心切,可想到以后还有机会,就安慰媳妇说:“没有关系,我们过后再生一个。”并给孩子起名叫“引娣”,意思是这个闺女下到世间来是要引来一个弟弟的。
贺家堡子纪事16(元生和玉竹之三)
第二年清明刚过,麦田里的麦苗刚能遮住老鸦,玉竹还在给引娣喂奶,肚子又显了形。元生娘心里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盼望这次媳妇能给怀上个孙子,可发愁的是靠元生每天起早贪黑在县门街道上风吹日晒的钉鞋日子已经过得十分紧巴,到年底再添一口子,日子就会更艰难。可元生娘还是怀着对孙子的期盼,让玉竹少干重活,别伤了胎气。
玉竹知道婆婆的好心,可她心疼元生,看着每天天刚亮就担着钉鞋担子出门辛苦的丈夫,心里就难过。想着自己虽然身怀有孕,可还是想尽力能给丈夫分担一些。这天到对门串门,听妇女队长说最近在县联社给大家找了些副业活,要村里的妇女用包谷皮编制沙发坐垫、汽车坐垫等工艺品,用编制的工艺品出口。玉竹心想这些事情自己完全能干,就给妇女队长报了名。玉竹干活不但麻利,而且心灵手巧。做起编织品之后,每天她编织的坐垫数量最多,活也做的最巧。时间长了自己还琢磨出了几种新款式。她编织出的茶杯套子,套在茶杯上既美观又不烫手;编织出的挂毯,挂在客厅就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县联社把玉竹编织的新款式提供给外商,大受欢迎。县联社让玉竹把这些新款式的技术给全村妇女培训,让他们很快学会这种编织方法,以便创得更多的外汇。
在玉竹那双编织着的灵巧的手上轻轻地滑过了夏秋两个季节,玉竹在创造的快乐中几乎忘记了消逝的时间。天气不觉冷了下来,玉竹的肚子也慢慢地圆鼓了起来,走起路来就像鼓了个大皮球,可玉竹的手没有停下来,每天编织的活路还和过去一样的多。这天晚上天空飘起了雪花,一阵透过门缝吹进来的寒风把玉竹冻醒来,窗外白茫茫一片,她起来洗刷完毕,拿起了编织活。一会肚子觉得钻心地疼,她一看下面血水流了一大滩,赶紧喊起元生,元生喊娘。元生娘赶紧跑过来让元生过去叫二婶,给玉竹身下面垫了一床被子,让她静静躺到那里,给玉竹擦洗换衣,并烧了一锅开水。二婶赶过来没过多大一会孩子落了地,一阵哇哇地哭喊,二婶剪掉孩子的脐带,抱起来一看还是一个女娃。
第二个姑娘生下来后,元生妈的心就沉了下来,盼了三年的孙子,盼来了两个丫头片子。元生宽慰母亲说:妈,你别着急,日子还长着呢,我们两个年龄还都不大,咱再生。元生娘想已经这样了,只好等下一个了。给第二个孙女起名为“招娣”,希望她能给带来个弟弟。
玉竹刚出月,村里的计生专干找上门来,对元生说:你媳妇生的第二个孩子不在今年计划之列,按计划生育政策,要罚款二百。另外你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要让玉竹到镇卫生院做带环手术。元生的钉鞋摊子一年挣不到多少钱,再说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元生说:我确实没有那么多钱。计生专干说: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是硬性的,如果没有钱,那就要扣人。计生专干领来两个带枪的民兵把元生带到公社进行隔离审查。
元生到公社后,一家人在家里急得来回打转转,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借短时间也借不到五百块钱。玉竹给婆婆说:妈,你先把两个孩子照看上,我到寞名沟去一趟,看我爸手头有没有这么多钱。玉竹把孩子安顿给婆婆,自己一个人上了东岭,回到娘家问父亲要了二百元钱,到公社把元生赎了回来。
编辑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