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光低语的老屋
杨新榕
潘山深处,招贤社区内,一座老厝静立。它不言不语,却分明在诉说着什么。红砖剥落处,是时光啃噬的痕迹;燕尾脊犹存,是昔日匠心的余韵。我支起画架,欲将此景收入尺幅之间,然而笔锋未落,神思已为这老屋所攫。
墙是红砖砌成,那红色并非鲜艳夺目,而是被岁月熏染成一种黯然的朱砂色,间或夹杂着青苔的苍翠。墙面斑驳,有雨水蜿蜒而下的泪痕,有风沙撞击的创口,有日光长期曝晒的裂纹。我伸手抚摸,指尖传来粗砺的触感,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砖石,而是时间的皮肤。这红砖老厝,宛如一位卸去华服的老者,在斜阳里袒露着他布满皱纹的躯体,不求人懂,但求无扰。
门楣上的字已漫漶不清,木质门扇虚掩着,像一本半开的历史书页。推门而入,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如同无数逝去的时光碎片重新被唤醒。天井里,青石板缝隙间钻出倔强的杂草,一口老井沉默如哲人。井沿上的绳索印记深可容指,那是无数个晨昏中,吊桶上下求索的见证。我俯身望去,井水幽深,映出一小片天空和一张现代人的面孔——古今在这一刻的井水中骤然相接。
堂屋的正中,悬着一块匾额,金漆剥落,但“积善之家”四字的骨架仍在。神龛空置,香炉冷寂,唯剩几截残香诉说着曾经的虔诚。想象昔年,这里必是烛火辉煌,香烟缭绕,家族长者在此主持祭祀,儿孙辈垂手恭立,在仪轨中传承着血脉与道德的密码。而今喧嚣散尽,老屋学会了与寂寞共处,它在寂静中守护着一种即将失传的家族记忆。
我注意到屋檐下的蜘蛛网,经纬纵横,缀着露珠,在微风中闪烁如珠宝。蜘蛛是这老屋的现任主人之一,它不关心人间沧桑,只在意今日是否有飞虫投网。与之相比,人类的王朝更迭、悲欢离合,反而显得匆促而虚幻。老屋宽容地接纳了这些不请自来的房客——蜘蛛在梁上结网,燕子在檐下筑巢,壁虎在墙隙间猎食,苔藓在砖面上蔓延。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在此延续,热闹非凡。
画至黄昏,夕阳将老屋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位拄杖老人蹒跚而来,自称是这老屋的旧主。他的眼睛因白内障而浑浊,但提及老屋往事时,骤然清亮起来。“这椽子是我祖父亲手所伐,”他指着屋顶,“这照壁是我父亲从惠安运来的石材。”在他的叙述中,老屋重新变得鲜活:灶房里曾飘出地瓜粥的香气,婚嫁时锣鼓喧天,除夕夜孩童在廊下追逐嬉闹。那些被时光带走的声响、温度、气息,在他的言辞间短暂复活。
老人又黯然道:“子孙们都进了城,住高楼去了。”他每周回来一次,如同探望一位被遗弃的老友。我忽然明白,老屋的寂寞不仅是砖木的寂寞,更是一种文化生态式微的寂寞。当现代生活的洪流卷走一代人的根脉,老屋成了搁浅在时代岸边的贝壳,腹中犹存着往昔的海声。
暮色渐浓,我的画作也将完成。在画面上,我特意强调了老屋的质感——砖的粗砺、木的纹理、瓦的排列。这些细节都是时间的笔触,是时光低语的具体形态。我在题款处写下“与时光低语的老屋”,意识到这低语不仅是老屋的独白,更应是我们共同的聆听。
离去时回望,老屋变成一幅剪影,仿佛就要被夜色溶解。但我知道,明日朝阳升起,它仍会站在那里,以红砖的沉默、以梁木的坚韧、以井水的深邃,继续它与时光的对话。
而我们这些匆忙的现代人,或许应该偶尔停下脚步,倾听这低语——那不仅是关于过去的回忆,更是关于如何安放灵魂的永恒诘问。老屋终将倒塌,但它所承载的时间密码,应当被我们镌刻在心,成为走向未来的精神基座。
作者简介:
杨新榕,民盟泉州市委文化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福建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兼文艺交流部主任,泉州市国画学会副会长,丰泽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