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脊背刚被晨曦镀亮,起床号声在雾里打着滚儿。我把帽檐压到眉骨两指宽,紧跟着王虎生出了营门。今天工程兵二工区后勤部红卫农场二号柴油机趴窝,我们去“整治”它。
麦苗矮,露水厚,一脚踩下去,“嗤啦”一声,像踏碎无数小玻璃。山雀叽叽喳喳,声音嫩得能掐出水。我勒紧背包带,心里烧着一簇火:今天要是把二号柴油机救活,回连队的腰杆就能挺成旗杆。
可偏偏前头是王虎生——和我同坐一节闷罐车来的老乡。入伍那天十二月底,他妈把烤得焦黄的红薯塞进他挎包,我妈把两只咸鸭蛋塞进我挎包。车厢里冷得哈气成霜,他掰开红薯,热气扑我一脸,我递过去一只鸭蛋,蛋壳上还沾着冰碴。我们约定:到部队互相照应。
照应着照应着,他就成了我班长。
我至今仍记得,步枪卡壳的“咔嗒”一声。那年新兵连比武,我五公里冲在最前,却被靶场的一枚“哑弹”拦下:枪机进不到位,成绩作废。虎生扛两支枪还拉着我跑,回来时拍我后背:“别哭,嫩子,枪和柴油机一样,卡了壳就拆。”
那句话像一粒铜豌豆,咯在我心口,从此我对“故障”二字过敏,也对虎生有了暗劲:总有一天,得让他把我当平级看。
一过果园,花香稠得像刚熬好的粥。虎生刹住脚,冲枝头打口哨。小黄鸟愣了愣,还真答腔。我心里骂:你就这点出息。
汾河横在眼前。堤岸上,四台翻水站的三相柴油机一字排开,二号机哑着。
我解开领扣想兜河风,虎生已经把扳手、克丝钳码成一排,间距二十厘米——军用工具列放标准。他回头冲我乐:“嫩子,动手!”
拆机壳、查线圈,我把螺丝旋得叮当响,像子弹上膛。虎生不声不响,指尖顺着铜线捋,像在数子弹。太阳越爬越高,机油味混着汗,黏在后脊梁。
“歇口气。”他先蹲到堤边。河水往南冲,卷着碎冰碴子,哗啦哗啦,像远处有人练刺杀操。
虎生眯眼:“这会儿,咱老家还没开江呢,松花江一开,冰排子跟坦克似的,轰轰往下滚。”
我心里也闪过家门前的雪坡。
我俩坐在河岸上,眼望着茫茫南去的河水。河水是不用休息的,它永不停息地翻滚向前。我们向河对岸望去,那里是七高八洼的土地,在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村庄,被高高的白杨树围在中间;炊烟刚冒头,一缕一缕被风撕成棉絮,软软地挂在老槐树枯枝上。对岸那几个姑娘,远看只是一片会移动的红色斑点,风把她们的衣服吹得鼓一下、瘪一下,像土地自己在呼吸。村里的狗偶尔叫两声,声音隔着河面传过来,显得又远又空。
我们接着干活。我手快,把扳手排成一条刀切般的直线,间距十五厘米——比标准更密。虎生瞟一眼,把自己那排重新掰成二十厘米,嘴角翘了翘,像夸,又像笑。
我抢先查线,眼睛扫过线圈表面,没发现异样。虎生的拇指却停在一处拐弯,轻轻一挑,一段漆皮翘起,露出针尖大的铜光。铜线氧化层已呈蓝绿色——电解腐蚀。
“受潮,短路。”四个字像砸在铁板上。我耳根“唰”地热——刚才只顾抢快,愣没看出来。
“重绕?”
“天黑也干不完。”他眯眼量日头,“割开,补匝,烘干,俩钟头够。”
他递给我一把钳子:“我割线,你数匝,错一圈机子就咳嗽。”
刀片沿线槽一划,漆膜卷起金黄的边。我食指点点:“一遭儿、两遭儿……整十七遭儿,少一圈儿都‘咳嗽’。”数到第十七匝——刀尖停住。他“咔嚓”剪断新线,虎口一捋,线头顺溜溜弯成原样。
烙铁点锡,我手一抖,锡珠滚到裤腿,“嗤”地冒白烟。他抬手抹掉,像掸掉一粒灰。
虎生曾替我站过一夜岗。新兵连时我发高烧,他半夜把我塞进被窝,自己抱着我的枪站到凌晨两点。那夜我半醒,看见他背影被月光压得很短,像一尊沉默的柴油机。第二天考核,我步枪无故障,他却因打瞌睡被排长骂。他憨笑:“柴油机不能停,人也不能停。”
废柴油桶倒扣当烘炉,线圈吊在中间,小火苗舔得漆膜发亮。
松香融化,一股焦甜味钻鼻孔,像新兵连焊枪考核的午后。我忽然开口:“虎生,那晚岗,谢谢。”
他愣了半秒,又笑:“少腻歪,闻见没?铜线氧化层——像不像咱俩之间那层锈?烤一烤,亮了吧。”
一句话,把技术故障焊成了人情隐喻。 焊锡时,我们呼吸同步,一呼一吸,焊面亮得像一面小镜子。那一刻,谁先谁后已不重要。
焊锡的松香味还没散,一只蚂蚁爬上扳手。它停在虎生刚放下的克丝钳柄上——钳口还烫,蚂蚁犹豫一秒,掉头原路返回。我盯着它,刚才那股“非得数对十七匝”的劲儿,也被它顺腿带走了。
午饭先欠着。虎生把压缩干粮抛给我。 我们蹲在烘炉旁,一人一口凉水就干粮。压缩饼干渣混着河风里的机油味,嚼起来像带着铁锈的面包。
铝制水壶的凹痕里还嵌着去年演习时的红土。虎生用刺刀尖挑开糖纸,动作比授勋仪式更郑重。
“我妈说,甜的东西要分给最惦记的人。”他把一颗水果糖抛给我。
糖块在舌尖化开,酸得眯眼,却也把饥饿和那股“非得比个高低”的劲儿,一并压了下去。
一袋烟工夫,漆硬了,线凉了。
虎生把修好的柴油机部件复位,将闸刀把塞我掌心:“你接的线,你推闸。”
我心里蹦出老家话:“这‘电撇子’一撇下去,水就撒欢儿!”
粗糙的木柄被无数双手焐得发亮。我咬紧牙,像拉响手榴弹保险销那样轻轻一合—— “嗡——轰!轰!轰!”
柴油机先是闷吼几声,随即像苏醒的巨兽般畅快地轰鸣起来,带动水泵叶轮卷起雪白的水柱,哗地落进干渠,碎成满天银屑。
水柱在夕阳里斜挑出一道虹。我们本能地立正——给柴油机,也给对岸那口呼啦啦的绿浪。没人发口令,枪一样整齐的,是两块脊梁。
我仰脸任凉水砸下来,机油、汗味、柴油的味道混在一起。虎生拍拍我肩膀,像给徒弟出师:“成啦,嫩子。”我抹了把脸,甩出一串水珠,心里那点不服也跟着甩得干干净净。
对岸那几粒红头巾被虹弧拦腰一切,碎成晃眼的色点——像刚才数匝时,我指尖那粒跳飞的锡珠;又像是她们笑着朝我们扬了扬手,一闪,就化了。
远处麦田喝饱了水,风掀起绿浪,一波一波往远处涌。白鹭扑棱棱掠过,水声里竟滚出冰排撞堤的闷响——老家江面裂春的声儿,一路跟到汾河。
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堤上,一长一短,再也分不清谁先谁后了。虎生忽然回头,冲那轰鸣的铁疙瘩喊:“老伙计,明年检修,还带你!”
我咧嘴冲虎生:“氧化皮烤没了,线——通了。”
我仰头,虹还悬着,像号嘴朝北。机声、水声、风声,全灌进去,吹得麦浪一颤一颤——松花江的碎冰茬子,到这儿绿成了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