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堡子纪事01(引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爱回忆幼时的事情,沉淀在脑海中几十年前的一些陈年旧事会时不时地漂浮上来,年轻时经历过的一些人也在不经意间会经常在眼前浮现,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就是人到一定年纪怀旧的乡愁。乡愁究竟是什么呢?它是故乡田地里沉甸甸的苞谷棒子,是故乡门前那棵苍劲的古槐树,是蹲在家乡门口的小黄狗,也是母亲煤油灯下给自己缝制的新棉衣。用余光中的话来说:“乡愁是一条长长的时间隧道,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
我出生在蓝田县草坪乡寺沟村。出生那年,因父亲在县城工作,就把我们家迁到县城西边西关村的贺家堡子,到文革后恢复高考一九七八年上大学,我在贺家堡子生活了二十多年。寺沟在秦岭老山里面,幼时虽然到老家去过几次,但每次去的时间都很短,对老家并没有留下太多记忆。成年以后心里也知道寺沟是自己的家乡,父亲和祖辈都曾经生活在那里,可感情上总觉得寺沟离自己很遥远,刻印在记忆中的故乡还是我成长的贺家堡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县城搞扩建,贺家堡子被规划成为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拆除那天我正好在家,看到推土机从堡子东南角开始推倒的房屋,我觉得这台推土机其实是斩断了自己和故乡的那一丝联系。从那以后,自己似乎像一个断线后随风漂荡的风筝,成为一个没有家可回的漂泊的路人。故乡从此之后也只能存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了。
去年我到南京出差,晚上一个人待在南京大学的南苑宾馆回想起了记忆中的故乡。尽管我离开堡子已经45年,它被拆除也已经三十多年了,可贺家堡子在我记忆中的印象还是那么清晰。我挨家挨户在脑子中回忆当时堡子里的人,竟然把堡子里的25户人家168个人的名字无一差错地在本子上写了出来。
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的离去,这个千百年来承载堡子人喜怒哀乐的贺家堡子将永远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逝而去。我心中的故乡啊,我只能以这粗糙的文字给您留下一些破碎的记忆。
贺家堡子纪事02(堡子)
县城西门出来正对着西关正街。西关为城关公社下的一个大队,西关有两个小队,正街的南边是西关一队,北边是西关二队,贺家堡子属于西关二队,坐落在西关正街的北边,是与正街平行的一个小巷子。巷子宽不足五米,长有百十米,东西走向,巷子东口距残缺不齐的县城西城墙不到一百米距离。靠着城墙是一个十字路口,路西通向贺家堡子,路北二十多米是蓝田县委,路东的一条路叫苍巷子,过了苍巷子就是热闹的县门街道。
巷子里住了除了两户荣姓、一户薛姓、一户卫姓之外,其余二十多户全是贺姓人家,堡子也因此而得名。贺家从哪个年代搬到这里,已经无从考据了,据老人口传,说是明洪武三年,贺家始祖从外地迁移到蓝田县城西现在的位置,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解放后每到清明节贺家的后代总要到县南十里外的火烧寨给祖先上坟,说明贺家原来应在县南。贺家共有三支,堡子北面的东半边六家为一支,西半边几户是一支,堡子南边一支。
站在堡子东头向南看,迭连起伏的终南山清晰可见,东南方向高耸的王顺山峰穿梭到蓝天白云之中,景色甚为壮观。王顺山本名叫玉山,古时因孝子王顺担土葬母而得名。明朝诗人刘玑的“天下名山此独奇,望中风景画中诗。”形象地描绘了王顺山险峻奇特的秀美景色。王顺山不只是蓝田的一大景观,也是蓝田人的晴雨表,“王顺山戴帽,伙计睡觉。”是我们从小就听到的谚语,是说王顺山顶只要布满乌云,保准会下雨,伙计们今天不用出工可以安然在家睡觉了。
堡子西头的路中间长着一颗足需五个人才能抱拢的古槐,从那苍老的蒲棱看上去少说也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一层空壳的表皮支撑着匍满着堡子两旁屋檐的枝叶,树心已经枯空。越过古槐向西下一个小坡是农忙期间用来碾麦和晒粮的打场。大晴天站在打场向西南方向看,十里之外的蒉山清晰可见。蒉山属于秦岭的支脉,西连白鹿原,南靠终南山,与东边的王顺山遥遥相望,孑然屹立在輞川峪口。蒉山山势突峻,山顶两个驼峰突起,形成一个天然的笔架,“伺候着书天写地的如椽之笔”,给蓝田带来了源远厚重的文化风脉,中间耸立的七层佛塔就命名为文脉塔。文脉塔所在寺院是远近闻名的竹篑寺,蓝田人把竹篑寺叫中国寺,少有人知道它的真实名字。可能因为有“中国”两字,小时候“中国寺”这个名字在我的心里铸下了无比崇高和神秘的印记,直到有年给外甥打电话询问中国寺的一些情况时,他才纠正说这个寺院的真实名字叫竹篑寺,因坐落在蒉山之巅而得名。
白鹿原坡象一堵巨大的墙耸立在堡子的正西方向。小时候并不知道白鹿原上面是平整整的万顷良田,只听老人说蓝田的西边是长安,心里就想翻过这面墙那边可能就是长安了。一条弯曲的灰白色小路从县城下来沿着打场的北边向西延伸,穿过西河从原根下面曲折盘旋地绕到原顶,绿色农田和赫黄色土坡相间形成波纹型的条块,手持犁把的农人吆喝着棕红色的耕牛在原坡的田地里缓缓蠕动,一片绿阴中袅袅升起的几缕炊烟下面隐没着半原坡上的十几户农家,原棱上几颗依稀的树枝在高空中摇曳,这些景致就像镶嵌在白鹿原坡上面一幅巨大的风景画,美丽而且壮观。
贺家堡子纪事03(大甸囊)
堡子东头的北面缩进去了十多米有一块高一点的平地。高处为上,蓝田人把上叫囊,这块平地就叫大甸囊。大甸囊住着三户人家,另外两户靠里面,人们不经常过去,最外面的一户是我们称为俊叔的鳏寡老人。据说俊叔早年成过家,老婆半路去世,也没有留下孩子。俊叔家门前面的几棵老榆树给大甸囊遮了大片阴凉。榆树下面摆放着两排干净的大石头,石头附近还有一个古老的石碾子,这里就成为夏天堡子人乘凉、谝闲传的好地方。无论忙闲季节,堡子人总习惯从家里端上大老碗,来到大甸囊坐在俊叔门前的石头上,边谝闲传边吃饭。俊叔家西面有一个菜园,平时俊叔会在菜园侍弄各种瓜果和蔬菜,园子里的边角上还长着很多阳生姜。俊叔的泡菜手艺堪称一绝,泡的阳生姜和季璃尤其好吃,每年冬季我们常常端着苞谷榛子稀饭到他家门口没有少吃他泡的阳生姜。挨俊叔庄子的东面是一面土墙,在冬季俊叔会在墙上晒靠好多苞谷杆,吃饭时堡子的人就从家里端来红苕湖汤,湬着浆水菜圪蹴在这面墙的苞谷干旁边,边吃饭边谝东论西。
我小时候很多时间是在俊叔家门前的石头上度过的,在这里听老人们讲民国十八年年景、刘振华围城、王东曹练拳、一个农村人进城怕丢就把钱藏到裤裆里被小偷发现用镰刀把毬给割掉等有趣味的故事。记得有一次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古时有一个小伙子进县城,坐在店铺前面的石凳上歇息,跟前一个老头眺了小伙子一会,走过来给他说:“小伙子,我看你吃不上今年的新麦。”小伙子听了心很不是滋味,心想我这么健壮的人,能有啥问题,他就没有把老头的话太当一回事。到麦快黄的时候,小伙子特意从自己家的麦地里找到一块先发黄的小麦,用镰割下,捻打淘晒,磨成麦面。这天专门让老婆给他擀了一碗燃面,调上油泼辣子,端到一个瓦房的墙角下面,用筷子挑起面条,在向嘴里放的时候心里还在想:谁说我吃不上新麦,等吃完这碗饭就到县城找这个老头理论。可筷子上的面还没有进口,上面掉下来一块瓦片正好跌在他的脑门上,小伙子顿时毙了命。俊叔说完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俊叔的故事让我们几个听的直发愣,记得从那后好长时间我吃饭都不敢在房檐下面圪蹴。
我们小孩们经常在大甸囊玩怼机、打尕和骑驴等游戏。怼机是把参加游戏的人分为对垒的两组。参与怼机的每一个人要把一条腿提放到另外一条腿的大腿部位,用手抱着这条腿的脚,用一条腿跳动,双方用自己的膝盖来攻击对方,一方全部人员抱的腿着地为输。我们一伙中有几个怼得相当凶猛,高个子的养正和答相用他们的膝盖能够直接搥到对方的头上,极具攻击力。打尕是把一个一寸多长的木棍两头削尖,用一个长木板击打。在地上画一个方框,把尕放到方框之中,先用木板击打尕的尖头,这样尕就会弹起来,让后用力把弹起来的尕向前击打。同组中的下一个人接着在尕所在地方再把尕向前击打。一组打完后,由另外一组的人拿起尕向回扔,他在扔的时候对方将会设法拦阻,如果这组的最后一个人能够把尕放回到起始的方框中就算赢,如果放不到方框之中则算输。骑驴的游戏更为刺激。也是把参予游戏的人分为两组,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定由哪组来骑驴。输的一组最前面站着一个人,然后由一个人弯下身子,把屁股撅起来抱着前面这个人的腰,后面跟着一个人弯下腰抱着前面这个人的屁股,这样屁股连着屁股排成一个长排。由另外一组的第一个人从远处跑过来猛跳起来骑在这些人的身上,由于这组所有人都要骑在这些人的后背上,最先跳的人就要跳的特别远,一旦跳上去就不允许再移动。如果全部人跳上去,没有把下面的人压得卧下来,算下面这个组赢,游戏交换过来。如果下面有人被压得卧下来,则算他们输,继续做驴被人骑。
贺家堡子纪事04(俊叔的园子)
俊叔屋子西面有一块不小的园子,这个园子是俊叔家的菜园。俊叔农闲时就见他整天侍弄着园子中的果菜。
进了园子是一条干净的青砖铺的小路,路两旁是俊叔栽种的各种蔬菜。俊叔有一手务菜的好手艺,这块不大的菜园被他摆弄的蓬蓬勃勃、郁郁葱葱。记得小路的西边总是栽种着黄瓜、豇豆和西红柿等高架蔬菜,小路的东边则是茄子、红辣子、卷新白、白菜和萝卜等。小路西边这些蔬菜要用竹竿撑起架子,菜的茎蔓就顺着竹架匍匐缠绕在上面。覆盖在黄瓜架上的绿叶中点缀着许多淡淡的小黄花,茎蔓下面吊拉着一条条细长,身上布满小绿刺的鲜嫩的小黄瓜。西红柿架的绿藤下面缀着表皮上附着一层乳白色细茸毛毛,一个个滚圆滚圆红透了的西红柿。另外两排豇豆架上的一串串豇豆就像几排参差不齐的绿帘子吊挂在那里,似乎专门是用来遮挡人们的视线。在小路的东边,一片片墨绿肥厚的叶子簇拥在杆茎周围,把那一个个表面泛着油光的紫黑紫黑的茄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那些吊在绿藤下的线辣子,经过一片片细细的、扁扁的绿叶的遮掩,反而衬托的颜色更加鲜艳,给人一种红辣辣的感觉。辣子旁边是一片卷心白,那些卷新白就像一个个压扁了的乳白色的篮球,由五六个向四面伸展开来小簸箕大的叶子紧紧围裹在中间。
顺着小路过了菜地是有几十颗石榴树的小石榴园。四五月份石榴花盛开的时候是石榴园最美的季节,一个个小喇叭状的石榴花点缀在满树浓密翠绿的叶子中间显得更红、更艳,招惹得蜜蜂在花上忙碌地飞来飞去。围着园墙的四周,长满了有半人高的一种叫洋生姜的植物。因它生长在土中果实的样子极像生姜而得名。洋生姜做泡菜十分好吃,俊叔每年冬天都会泡好几坛子,我们常常端着饭碗到他家吃他的洋生姜泡菜。
园子是我们儿时玩耍的好去处,我们几个小伙伴经常在园子里玩捉迷藏的游戏。这种游戏是先用石头、剪刀、布确定出一个输家,让他先在园子外面,其他几个赶紧钻进园子,匆忙地找自己躲藏的地方。进了园子后,我们就各显神通,有的躲藏在西红柿架下面,用叶子遮挡住自己;有的蹲在茄子叶子下面,或者静静地爬在地上;有的上到石榴树上,把身子藏到石榴叶子里;还有的躲藏到洋生姜杆丛中。等大家躲藏好之后,就由外面那个人进来在园子里到处找人,并把找到的第一个人作为自己本次游戏的胜利品,然后让这个人又走出园子,开始玩新一轮游戏。记得有一次我进了园子匆忙地跑到洋生姜叶子下面,可感觉脚下有软溜溜的东西,一看才是踩了一堆臭臭的大粪,但好长时间还待在那里静静地不敢出声。
在园子里我们也曾干过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记得有一天中午,我和一个伙伴趁俊叔在睡觉,就偷偷地溜进园子,蹲到西红柿架下面,偷吃架上的西红柿。摘下来咬一口如果觉得不好吃,就随手扔到地上。我们俩正吃得畅快,俊叔来到我们跟前,我们俩当时吓得不行。可俊叔并没有给我们发火,只是数落我们不该把几个还没有红熟的西红柿从架上摘下来。俊叔捡起几个我们仍在地上的西红柿,说道:“你们可以进来吃,但不可糟蹋,你看这多可惜!”我们俩红着脸蹑手蹑脚地从园子里走出去,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偷吃过俊叔园子里的西红柿。
早秋的夜晚是园子最热闹的时候。树上的蝉声,蛐蛐声,园子外面水渠边的青蛙声,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秋虫发的声音构成了一部悦耳的合奏曲,可小时候我们却没有欣赏这难得的园田音乐的兴致。记得那个时间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会端着小油灯到园子外面的围墙根下捉蝎子,并把捉到的蝎子卖到县药材公司换回自己可以独立支配的零用钱。在捉蝎子时,一手端着小油灯,一手拿着筷子,身旁放着小盒子,找躲藏在墙根缝隙里的蝎子。有时蝎子也会急速地在墙面上爬行,当我们看见目标就要准确地下筷子夹住,不能让蝎子跑掉。蝎子蛰人很痛,因此要特别小心。记得有一次我被一个蝎子蛰着了腿,回家痛地直发抖,腿红肿了好多天。
四清运动时,俊叔家的园子被生产队收为集体所有,但生产队也没有给这个园子派上特别用场,农闲时候,俊叔仍旧侍弄他的菜园,园子依然还是那样郁郁葱葱。但到了七几年,生产队要发展多种经营,就给园子西面建成了一个养猪场,并让俊叔做饲养员。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生产队安排我和俊叔一同养猪。我干些挑水、拉土、端食等力气活,俊叔则负责伴料和给我指导。俊叔性格耿直,对当时的许多做法看不惯。记得有一次他给我说:“自古以来百姓就给官府纳粮缴税,现在整天让老百姓开会,搞斗私批修,百姓知道啥叫修正主义?”
和俊叔相处一年多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就到省城上了大学。我上大学第二年的五一节放假回家,到家后母亲告诉我俊叔身体不好,让我过去看看。我路过园子时看到里面杂草丛生,当时也无心顾及这些,赶忙进到俊叔的屋里,看到他两腿浮肿,已经病得很重。我用架子车把他拉到县医院,医生切脉之后,给开了几幅中药,让回来煎熬。记得我扶他上台阶时,俊叔满眶泪水给我说:“要好好在外面读书,叔这一辈子就吃了认不得字的亏。”我说我会好好读的,让他放心,并让他安心养病,暑假回来我再看他。那年暑假回到家,母亲告诉我俊叔已经走了。说俊叔在临走前叮咛生产队把他埋在他的园子里。我急忙走到园子,只见园子已破烂不堪,里面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俊叔的墓堆就隐没在园子后面一个角落的一堆杂草丛中。我走到墓前,眼里充满了泪水,给俊叔深深鞠了三个躬。
那次离开家后,我就再没有到过俊叔的园子,可闲时会经常回忆起我儿时玩耍的园子和俊叔在园子里忙碌的身影。有一年听家里人讲,县城搞开发,贺家堡子连同俊叔的园子正好被规划在通往开发区的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我听了之后黯然无语,我知道从此之后那盛满着我儿时多少快乐往事,并被俊叔摆弄得郁郁葱葱的园子就只能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贺家堡子纪事05(我家之一)
我家住在从东边进堡子后,靠北侧的第二家,我们家从山内搬到西关村之后,在十多年时间里租住别人家的房子。租住的房子是一座老式的关中古典民宅,三间宽,五缙深,大门庄重气派,仅从大门脱落漆皮的颜色可以估计到这个宅院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门的两边有两道隔墙,隔墙的砖上雕刻着十分讲究的花纹图案。大门洞有两米高六尺宽,门框下座压着两个近米高的青石狮子。门槛大约有一尺五寸高,近一寸半厚,我小时候过这个门槛感觉十分费劲,进了门是一段约有七尺宽两丈深的门道。
出了门道是一个小庭院,庭院后面是厅房,我们家就租住在厅房。父母和我们兄妹四人住在东面一间,西面从中间隔为两个房子,祖父住南面,大哥一家住北面,厅房中间的一间是房东出入的过道。厅房向后又有一道内门,内门后面是内院,房东一家住在内院。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扁平脸,白胡子齐胸,走路经常拄着一个拐杖。祖父到老年耳朵背,说起话来嗓门特别大,好像要和人吵架。祖父自小家贫没有上过学,但他有超常的记忆力,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说起来如数家珍。祖父的聪明是乡邻所公认的,据二哥给我讲,他用八把算盘拼到一起,打狮子滚绣球,由1国打到9国,由旁边人记录,打半天没有失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母亲为了照顾祖父的身体,有时间会专门给他做些细粮饭食,祖父总要把我叫到他跟前给我的小碗里拨放一点。一九六五年父亲去世后,大哥把祖父接回到草坪寺沟老家,自从那之后直到祖父去世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父亲自小家贫,读了一年私塾就辍学回家务农。当时南山土匪横行,乡里不安。父亲目睹此状,决心外谋一番事情,以为乡里人泄愤。父亲二十一岁时,与他的一个堂弟下河南开始闯荡。到洛阳恰逢二十三军分校招生,就在此学习,从此开始了父亲大半生的戎马生涯。分校毕业先任排长,后又在豫师任连长。
不觉父亲已经离开家八年时间了。他走时已经成家,大妈已经有了我的大哥。大妈、祖父和祖母都十分想念他,就让祖父亲自到河南把父亲叫回陕西。父亲回南山后,先筹款建了寺沟小学,并亲自任校董。之后又任葛牌乡联保主任。父亲所属的保安团被改编为一六六师四九六旅,并又开拔到河南,父亲又被任命为连长,此后不久又回陕西到预一师三团任连长。由于父亲在宁陕捉住巨匪王三春,被师长谢辅三赏识,被谢提拔到师部任副官,之后又在谢的军队中任少校副官和团副。当谢辅三任商洛专员时,又任命父亲为商县红岩寺警察局长,商县警察局长。父亲还曾到临潼的固市和渭南的田市任过警察局长。一九四八年父亲担任我县县长和自卫团团长,并策划和组织了自卫团的投诚起义和蓝田县的和平解放。
解放后,父亲曾在蓝田县政协、焦岱粮站、县粮食局和县联社工作,在县联社工作时任县联社供应经理部的经理。父亲1964年9月份在重庆出差时病倒,回西安后检查出癌症,因为到了晚期,失去了手术机会就回家静养。记得在父亲养病期间,有一次带着我去走访县联社一位副经理,在路上给我讲,他自己一生因为家贫没有机会读书,二十多岁到河南看街道上贴的告示上的字认不得几个,出去干事之后方才知道读书的重要。为了让他的孩子们都能够读书,他在山内的一面坡上全部栽满了松树,计划让这些树成材之后供给我们弟兄们读书用,解放后这些山林都收归集体所有,他的这个计划也就落了空。父亲一生都坚持学习,在家养病期间每天还要看一百多页书。父亲几十年坚持写日记,在我十多岁时候,翻看到他在世时写的日记,字写的工工整整。父亲五十岁后才有了我,对我很宠爱,但父亲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有一年我和姐姐到大寨姑姑家出门,在回来的路上摘了人家田地里的豌豆角,这件事情被父亲知道后,把我严厉地教训了一顿,并重重地扇了我一个耳光,这是在我记忆中父亲唯一打我的一次。
一九六五年二月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去世前一个月大哥把他的全家迁回到寺沟老家,并把祖父也接回到老家,贺家堡子就剩下了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那年哥正好初中毕业也就再没有上高中,回来承担起了一家的生计。16岁的年龄还是长身体的时间,加上他本身汉单力薄,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从一九六六年开始蓝田又持续近十年的夏季干旱,在开始几年秋季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有一年西关村支书带上全家老少到高陵三原讨饭。母亲身体常年有病,哥年少力薄,由他一个人承担一家四口人的生计,生活地艰难可想而知。
参考资料:
[1] 蓝田县志 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
{2} 卫玉山事略 蓝田县志通讯,1987.1
[3] 不费一枪收编一团 西安解放我军收编蓝田县自卫团纪实(上) 西安晚报,1999年4月1日
[4] 不费一枪收编一团 西安解放我军收编蓝田县自卫团纪实(下) 西安晚报,1999年4月2日
贺家堡子纪事06(我家之二)
我的母亲出生在商县县城东关的冉家,三岁时离开了她的父亲。外祖母一个人带孩子无法度日,外走到商县东岳庙乡油沫河。从蓝田葛牌镇翻过秦岭二十里就到了油沫河,油沫河的外祖父姓王,母亲后来随了他的姓。外祖父先房已经有了5个女儿,外祖母来了以后再没有生养,母亲一生没有自己的亲兄妹,外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外祖父是一位标准的儒家学者,他对清代张文端公和曾国藩的治家学说有很深的研究。有次他和外祖母到寺沟来看望我母亲,看到祖父和我家长工王二叔的劳动和生活的情景,随即吟诗一首:“小桥流水二三里,夕阳蛙鸣四五声。黄昏收工把家还,不脱蓑衣卧月明。”上世纪四十年代祖父在蓝田县城做木材生意的时候,外祖父曾经在县城毛家巷讲学一年多时间,讲的内容主要有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女儿经和道德经等。
我小的时候有次母亲在西安看病,父亲把我带到西安看望母亲,这个经历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当时的情景在我的记忆里现在仍觉得那样清晰,尤其是母亲当时憔悴的面容和看我时那种深情的眼神从我的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并成为定格在我脑海中对母亲的最早记忆。母亲自从生我之后,就常年有病。从我小时记事起,每年几乎有半年时间母亲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每次发病都是冬春和秋冬交替的时节,卧床几个月。记得在我12岁时,有一天晚上洗完脚我与姐姐比脚的大小。母亲看到我们两个在比脚,对我说:等你什么时间脚长的和你姐的脚一般大的时候,妈可能也就不在人世了。每次母亲病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揪做一团,好像胸口有一团棉花在堵塞着,担心母亲的病加重,更担心失去母亲。因为知道自己每到秋冬交替的时候要犯病,每年母亲都在夏天就开始给我们几个孩子准备冬天穿的棉衣和棉鞋,怕自己病了后到冬天我们受冷。
离开父亲之后,我们家真是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1956年父亲把我们从山内搬迁到县城,父亲在世没有顾上在山外给我们盖房子。他去世后七八年时间我们一直租住别人家的房子。母亲又常年有病,还拖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那几年又逢干旱,一年打下的粮食也仅够半年吃,日子过的十分艰难。我的母亲是一个坚强的母亲,她无论再苦再累也要把自己几个孩子带大。在我们面前,母亲很少流泪。可背过我们,母亲经常暗自哭泣。记得到我十多岁时,夏日我经常和同龄的孩子们晚上在打场睡觉,收麦时哥和姐也常常在打场里加班劳动,母亲经常自己一个在家里痛哭。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还是房东大姐嫂后来给我们讲了这些事情,并让我们多听母亲的话,多安慰母亲。
母亲自小对我们要求十分严格,并用传统家训来教育我们。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给我们背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清除,要内外整洁;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勿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节俭,宴客切勿流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装。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义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
母亲在读到:“教子要有义方”的时候的语调总是低沉有力,把最后一个“方”字拉长来读。其实母亲自己一生就是按照这个家训来要求自己的。在我记忆里,母亲总是早睡早起,从来都是早上4点多就起床,从未见过母亲睡懒觉。晚上我如果到4点多起夜,常常会看到母亲点着煤油灯,坐在床上给我们缝补衣服。母亲和房东一家处的十分和睦。房东一家对我们很关心,尤其是房东大姐嫂对我们更是关照有加。记得我在十多岁时,我们一群孩子在雨后的麦场里玩耍,小我两岁的大姐嫂的小儿子被别的几个孩子弄得满身泥巴,回来哭诉着给他母亲讲,并说到几个孩子中有我。其实我根本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只是当时在场,大姐嫂到我家问我这件事情的发生经过。母亲知道我参与这件事情,给我发了很大脾气,记得母亲当时哭诉着对我说:“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自己当时心里觉得十分委屈,明明自己没有参与这件事情,母亲反而责怪于我。后来成年之后,才理解了母亲当时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作为离乡人,处事应该处处小心,可我幼小的年纪那能理解母亲那一番心意?
母亲的胳膊上有一块和口形大小一样的疤。小时候我问她怎么来的,她从不给我讲,只说是小时候生疮留下的。后来长大了回山内老家,我的叔辈们才给我讲,我祖母解放前得了一种怪病,肚子里有一块跳动的像鸡大小的疙瘩,现在看来实际上是肿瘤。可在那个时间,山区没有西医,也不知道癌症之说。一个中医先生说祖母肚子里长了一个鸡,他给配的药方,要用一块人肉作为药引子。当时母亲硬是用口从自己胳膊上咬下了一块肉来给祖母医病做药引子。母亲胳膊上这块肉也没有救下来祖母命,可见母亲当时的愚贤达到何等程度?
慈悲是从母亲心底透发出来的品格,不只对人,母亲对所有生灵都心怀悲悯。记得一九九六年在西安母亲的腿疼,我用自行车带着她到附近医院做理疗。第二天去的时候,母亲执意要我用手绢包两个馒头,我还以为她怕在医院等待时间长,为中午准备些食物。可等到我用车子把她带到半路,母亲让我把车子停下来,张望着找什么。口里说到昨天就在这个地方,怎么今天不见了。我问明情况才知道,昨天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母亲看到路边有一个讨饭的残疾人。可人是活人,昨天在这里,今天怎么还能在这里。没有找见那个人,母亲让我把馒头放到树根下面,说是万一他再从这里过就能看见。一九九七年母亲可能觉得自己剩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多,就执意要回老家住。国庆节我回家看望母亲,问她为什么要在墙根边放些饭食,她说是给老鼠吃。我生气地说:“老鼠是害虫,打还来不及,您怎么能喂它?”母亲说:“生了条命,就要吃食。它自己怎么能知道它的觅食会害人呢?”听到母亲的回答,我当时真的无语。
母亲一生对文字挚爱。母亲小时候并没有上过多少学,读了不到一年的私塾,因为一场大病,就耽误了继续再读的机会。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读不读书不是重要的事情,可母亲一生对文字有着发自心底的挚爱。记得在我上小学和中学时,每到冬季的晚上,母亲坐在炕上,她都要拿一篇报纸或书,问姐或我上面的生字。母亲经历了家里那么多的变故,记忆力十分差,经常回过身就把当时的事情忘记了,一遍记不住,就两遍三遍,有时一个字要问我一个星期。因为母亲这样常年的积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母亲归信了天主教,能够读圣经原文,真的很不容易。母亲晚年曾经常在家里抄写圣经警句,她的字写的一笔一划、苍劲有力。
贺家堡子纪事07(我家之三)
母亲是一九九八年阴历五月初四去世的。母亲刚一去世,一家人都陷入失去母亲的悲痛和农村送葬老人的忙碌之中。记得是第三天早上,姐姐从她家过来,给我讲了她在天刚明时做的一个梦。姐在梦中梦见母亲刚刚去世,她在痛哭。母亲却从远处走到她面前,十分平静地给她讲了两句话:“你不要难过,我已经上天堂了。到七月份工资下来之后,你给我照张像。”母亲说完这两句话,姐姐的梦就醒了。
姐姐对自己做的梦感到十分诧异,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正好做在天明时分,而且母亲的话刚刚说完,梦就醒了。姐过来问我,我听了之后,也陷入了沉思,更感觉蹊跷,因为,对这个梦中的缘由,姐只知其一,我却还知其二。
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母亲的信仰来自于她的家庭和母亲自身的品格。外祖母笃信天主教,母亲自小就接受了宗教的熏陶。另外,母亲的心理、精神、性格本身就有十分浓厚的宗教气息。在母亲身上,集中了善良、慈爱、怜悯和坚强的美德,我觉得这些都是宗教的品格。信主的人死后是会上天堂的,母亲对这一点坚信不疑,而且不止一次对我们讲到。记得有一次,我妻子和母亲讲起信主的人死后上天堂的事时,妻子开玩笑地对母亲讲:“妈,那您将来把我们也带到天堂里去。”母亲当时十分认真并生气地讲到:“亏你还是一个读书人,信主是各人自己的事情,你如若不信谁也把你带不到天堂去!”信主人死后进天堂的事情姐姐也是知道的。从科学理性的角度来分析,把母亲在梦中所讲的话也可以解释为姐姐知道信主的人死后会进天堂,因此,在梦中所听到母亲的话实际上是姐姐自己潜意识作用的结果。
但母亲的第二句话就不能用科学来解释,这也便是我所知道的其二。母亲一生十分孤苦伶仃。很小就离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外祖母把她带到了商县东岳庙乡油沫河王家。外祖母后走到王家之后再没有生养。王家本有五个姑娘。母亲就和这些姐妹们一起长大。王家的外祖父对母亲很关爱,这从以后母亲对我们的言谈中能够感觉得到。但几个姨妈们对母亲好象不怎么友好。因为,在我记事后,很少听母亲说起她的几个姐姐。母亲一生唯一的亲人是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母亲对外祖母十分地依恋和尊爱。外祖母去世后,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张照片在“四清”运动时,被村里的一批年轻人作为“四旧”给烧掉了。母亲对这件事十分恼恨和遗憾。过了许多年还经常给我提起这件事情。母亲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对人的虚无看的很透,到晚年经常给我讲:“人假的很,不如一件东西。东西放几十年还在那里,人死了就没影子了,唯有通过照片才能见到。”
因此,母亲对照片是十分在意的。母亲在晚年不止一次要求我给她照相。但照片都是一些带风景的小照,母亲不甚满意。一九九一年母亲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是死而复生。在母亲身体恢复之后,我就想到了要给母亲百年之后留几张照片。我给母亲照了几张自认为满意的照片,并把她放大压在箱子里,以准备在母亲百年之后使用。但放大照片的事母亲自己并不知道。母亲可能把有这几张满意的照片后来自己也忘记了。母亲去世前一年身体已不比以前,显得十分苍老。她可能也觉得自己所剩的时间不会太多,所以坚持要回老家住。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专门给我交代让国庆放假时带上相机,给她照几张像。国庆回家时我专门带上相机,在老家房子里给母亲照了几张。因母亲那时已十分地消瘦,照的效果并不好,母亲也不满意。这样到临终时,在母亲心理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
姐出嫁早,母亲去世前的十多年,大多时间和我在一起。姐姐并不知道照片在母亲心中的位置,母亲对照片的在意,只有我心理最清楚。给她老人家照相的事也是我亲自办理的。在我们兄妹三人中,唯有我一人拿工资。母亲的话也显然是给我讲的。那么姐姐怎么会在梦中聆听到母亲的第二句话呢?从一般逻辑很难解释清楚。这个梦如果让我来做,我可以把一切都用潜意识的理由来进行科学解释。因为,这些事情我事先都知道。但是,这个梦让姐姐做了,按常理就解释不了。
如果人的灵魂真的存在,我相信母亲就在天堂。
贺家堡子纪事08(我家之四)
父亲走的时间,我们在县城西关没有房子。盖房子就成了母亲和哥那一段时间的奋斗目标。人缺什么就最想什么,记得母亲给我讲,那一段时间她走到哪儿,都是看人家的房子。粮食不够吃,家里又没有钱,为了盖房子所用的钱就只好先从别人处先借着。为了借钱,母亲想尽了办法。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母亲带着我到距县城三十里地的白鹿原上焦岱的四姨妈家去借钱。母亲牵着我的手,踩着弯曲的小路向前走。几十里的路总是走不到头。我就问母亲:“妈,怎么这么远,什么时间才能到呀?”母亲温和地告诉我:“别着急,顺着路,会把你引到的。”当时我嘴里虽再没有说什么,可心里在想,可能小路的尽头就是四姨妈的家。由于心急着要到四姨妈家,早一点看到我心爱的小花猫。小花猫是在半年前被四姨父带走的,为此我还伤心了好长时间。所以,那天在小路上心思也就顾不上天空中的大雁、田埂上的花草和树枝上挂着的红橙橙的柿子,只想赶紧走到路的尽头,到了四姨妈的家,能够看到我久别的小花猫。
日头快落山的时候,母亲指着小路旁的一个小村庄,告诉我这就是四姨妈的家。我顺着母亲指的方向,看到了路旁坐落的几户人家。可向前直看去,小路还在村子前面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一直伸到视线看不到的远方。我心里就纳闷,怎么到了四姨妈家,路还没完呢?看着一直从视线中消失的小路,就问母亲:“妈,你不是说,顺着路就到了四姨妈家,可我们到了四姨妈家,路怎么还向前延伸?”母亲笑了笑,答到:“傻儿子,路并不是专给我们修的,我们只是在路上走了一程,这条路不知道要通到什么地方?”
我们东家四十,西家五十,从亲戚邻居那里借了好多家,就这样经过了几年的努力,到一九七二年,家里终于盖起了三间厦房。我记得盖房子时,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帮忙,一方面是妈和四哥的人缘好,另外人们也都同情我们家的遭遇。房子盖好,哥年龄也大了。我们本身就没有家底,盖房子又借了许多账,加上我们家的成份不好,哥的婚事就成了难事,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们这样的人家呢?哥的媳妇就成了母亲的一大心病。看着与他同龄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娶妻生子,可哥还是孤身一人,母亲的心都碎了。眼巴巴地看着哥的年龄过了三十,可媳妇还没有一个影子。
当时也有人给哥介绍对象的,但大多女方都嫌弃我们家穷、成份不好。记得有一年有人介绍冯家村东岭上的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和她的父母在介绍人的陪同下到我们家来见了面。姑娘长的端庄、周正,模样也耐看,哥见了也很满意,女方对我们也没有嫌弃啥,事情就算定了下来。过了大概十多天,离洩湖不远宋家庙的二娘让他的儿子过来告诉我们,说那件事情不敢成,他们打听到那个姑娘先嫁给了洩湖沙坡一户很殷实的人家,因为姑娘患有红斑狼疮,婆家因此退了婚。听人说红斑狼疮这种病根本就治不好,摊上这个治不好的病媳妇可这么办?我们就打算先把这个事情弄清楚再说,正好碰上那段时间哥在县联社装卸车时从汽车上跌下来,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他自己不能出远门,这个事情就只能由我来操持。我想要想把这件事情了解清楚,姑娘原先许配的婆家应该最了解情况。于是我就从县城步行二十里路,直接到洩湖的沙坡打问到那户人家。那天那家的父母都在家,他们对我倒还热情,我说明来意,可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实情。过后想他们不可能对我这个素不相识,唐突上门的陌生人告诉实情了,可那时自己太年轻,只一心想把事情弄清楚,也就没有想的太多。在沙坡没有了解到实情,我又折回到洩湖街找到介绍人。老人家听到我说的情况,对我说他确实不了解这个情况,他让我和他一同到姑娘家走一趟。我们先从洩湖向回步行到十里铺,然后从十里铺顺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直向东,一路都是上坡,走了大概十多里,上了一道大坡,上坡后前面是一道深沟,姑娘家就住在沟底。我们下到沟底到了姑娘家已经是晚上掌灯时分,见到了姑娘的父母,我们在一起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提到了他女儿的身体,他们好像也没有完全否认这件事情。姑娘父母人很和善,还给我们做了晚饭,吃过晚饭我们离开了姑娘家。回到家后我们合计到这个事情不能成,就告诉介绍人结束了这件事情。
当时村子里有些高成份的人家从四川、安徽等地领回来了媳妇,我们也动了这个心思。姐夫的一个朋友曾经从四川给别人带回来过媳妇,我们就委托他领着我哥一起到四川。可这次他们却白跑了一趟,媳妇没有找到,钱也花了不少。几次折腾,哥也就完全死心了,他决意不再找媳妇。农村娶媳妇全村要去帮忙。邻居的年轻人娶媳妇时,哥每次给人家帮忙回来情绪都十分低落。有一次,哥给隔壁答相结婚帮忙,回来闷闷不乐。他离开家时我看到在桌子上放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人家娶妻全家喜,我自思亲两泪流。”看到哥写的这两行字,当时我的心酸极了,我已经高中毕业,我决心给哥张罗他的终身大事。
我和母亲商量,决定先到商县东岳庙舅家。记得那是一个秋季,我一个人从家里起程,第一天步行了八十多里,晚上先歇息到草坪寺沟老家。第二天从老家出发经过葛牌镇翻过秦岭到东岳庙油沫河。草坪到葛牌的十多里虽然是山路,但路还宽阔,路上不时还能碰到过路的行人。过了葛牌要走十多里爬山的小路才能到秦岭山顶,路两旁林木茂密,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秦岭是蓝田和商县的交界,我独自一人爬上秦岭顶上,看着两边脚下层叠起伏的山峰,心理产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根本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超然感觉。舅家实际上并没有舅舅,唯一的表哥已经不在世了,只有表嫂和她的儿子一家。正是秋忙季节,表嫂一家忙碌地收玉米。但他们对我这个远路亲戚的到来还是十分地热情。我说明了来意,表嫂和她的儿子就满口答应给我打听,看有没有哪个人家乐意把姑娘嫁给山外。他们思量了村里所有待嫁的姑娘,计划给我逐个打问。
于是,我就暂时在表嫂家住了下来,等待他们打问的结果。那个时间商县山内的生活比我们还苦得多。表嫂用白麦面给我擀了一顿面,可他们全家却吃的是煮了几十粒玉米豆的野菜汤。表嫂的儿子把我叫表叔,实际上他比我哥的年龄还大。他是一个典型的山中大汉,人很厚道,已经成家,媳妇贤惠漂亮。他们给我问了几个人家,都不打算把女儿嫁出山外。听说有一家有这个想法,但那个姑娘到山外亲戚家去了,一时还没有回来。看到表嫂家收庄稼很忙,我也不好打扰时间太久,就托付他们对这个事情多留心,我也就出山回来。到了第二年春季,表嫂和她儿子带着一个还小我一岁的女孩和她的父母到我家来,见了我哥,觉得人憨厚老实,山内求亲的事也就这样结束了。
这一条路走不通,我又想到了甘肃二哥。我们和二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互通信息了,所以二哥也不知道我哥到现在还没有娶上媳妇。我先给二哥写了一封信,把家中的情况告诉他,并提出计划到甘肃亲自去一趟。二哥很高兴让我去,并叮嘱让我去甘肃时,从陕西多买一些青霉素,甘肃很缺这些药品,在黑市上能够卖上好价钱,这样也可以把我的路费赚回来。
我在县城药店买了二十多盒青霉素,并带了些路费,又独自起程了。记得那时从西安到甘谷乘慢车车费要花十几块钱,我心想不买票也能省下来十几元钱。于是,五分钱从窗口买了张站台票就上车了。我没有买票也不可能有座位了,车上路道里站满了人,在车上就挪不开身。有抱小孩的,有带粮食的,有些路途远的人干脆铺一张塑料纸就躺在路道的地上,我找了一个空隙地方手扒着座位的后背站着。从西安到甘谷路途也就不到十个小时,那时我还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小伙子,站十个小时不成什么问题。我在车上最怕列车员查票。记得在车上共查了两次票,每次我看到列车员在前面查票,就穿过人群溜进厕所,在车上的几次查票我都侥幸地躲过了。看着快到甘谷车站,心里不觉一阵轻松,想着一路虽然辛苦,但总算还省下了十几元的车费钱。下车出站时被人拦住,查问我的车票,我拿不出车票,车站工作人员把我扣到了车站候车室,只好补了车票,出站踏上了去杨家沟的小路。
在二哥家住了几天,才知道了二哥一家生活的不易。杨家沟的自然环境比我们西关村不知道要恶劣多少倍。我们虽然粮食不够吃,但起码还是平地良田,杨家沟简直是穷山恶水。全村没有一块平地,吃水要到五十多米深的沟底挑。主食就是高粱、糜子、土豆等杂粮,全年收成的粮食吃不到半年。不知道二哥为什么要把家安到这个穷山沟?二哥一家五口人,所靠就是二哥一人的工资。好在二嫂是一个既精明又能吃苦的人,把全家的生活安排地还是紧中有序。我在甘谷详细把家中的情况告诉了二哥和二嫂,他们知道这些情况之后,赶紧张罗,于是就有了我后来的淑萍嫂。从甘谷返回时,我又从甘谷县城一元多钱一斤买了几十斤党参,带回来卖给我县药材公司,来回的生意也把我的路费给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