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长江落日——流光长卷中的山河与诗魂
作者:郭庆春
夕阳熔金,长江如练。那一轮浑圆的赤红悬垂于江波之上,既非沉沦亦非升腾,而是悬浮于水天之间,被大气层温柔地压扁成一道光的寓言——光线穿过水汽氤氲的江面,下层空气浓稠如酒,上层却疏朗似纱,折射角与入射角交错的刹那,落日便匍匐成天地间一枚浑圆的玺印。这是自然无声的加冕礼,也是万古诗心萌动的时刻。
一、江声:地理的史诗
长江从唐古拉山脉的冰川起步,以6300公里的笔锋在华夏大地上挥毫泼墨。当它流经巫峡,浩荡江流被夔门猛然收束,又在西陵峡舒展腰肢,形成“万山束水水欲怒,水声直与天相吞”的奇观。三峡水库蓄水至175米时,昔日激流化作平湖,落日熔铸成一种新的壮美:江面如鎏金的铜镜,倒映着山影与云阵,航船犁开粼粼波痕,恍若在熔金中划开墨迹。此刻既有“长河落日圆”的雄浑,亦具“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瑰丽。
江畔的石头城下,涛声亘古如雷。明代高启登雨花台远眺,见“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而钟山如龙逆浪西行,仿佛要“破巨浪乘长风”。山与江在此角力千年,铸就了金陵王气葱茏的地脉。当夕阳沉入燕子矶外的江心,六朝金粉随波光碎成点点金萤,江水裹挟着历史的碎金奔涌不息。
二、潮痕:历史的年轮
东吴孙皓曾以为“黄旗紫盖见于东南”是天命所归,率宫人千乘北去洛阳称帝,却被风雪阻途,终成笑谈。晋军破吴时,横锁江面的铁链在火光中崩裂,所谓天堑在人心向背前不堪一击。“铁锁横江未为固”,石头城下的怒涛淘尽了英雄的誓言。
六朝宫殿的残垣渐渐被春草湮没,唯有江水记得陈后主在《玉树后庭花》的靡音中,如何将“璧月夜夜满”的幻梦沉入胭脂井。隋军的战船碾碎南朝的残月,血潮与寒潮交融,最终凝固成李白笔下“草生宫阙何萧萧”的苍凉。
杨慎七十二岁白发苍苍立于江畔,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的词被刻入《三国演义》的片头,让每个中国人血脉里都流淌着这阙混着落日与兴亡的咏叹。
明太祖朱元璋定鼎金陵,高启在诗中祈愿“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然而历史的悖论在于——当长江真正成为内河而非边界时,那轮落日已旁观过太多王朝更迭,将兴亡的密码藏进粼粼波光。
三、诗魄:文学的灵光
唐宋的江月酿成诗酒。刘长卿在汀洲目送故人南游:“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孤帆与落日构成对角线,将离愁切割成几何形的诗篇。他独立白苹洲,相思随江水漫溢,竟让一江暮色浸透了中唐的愁绪。
元人的笔墨更添散淡风情。赵善庆以曲笔勾勒“晚天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背斜阳”,雁阵驮着夕光掠过水影,成为移动的题跋。李齐贤的舟中见闻则如一幅水墨小品:“长江日落烟波绿,移舟渐近青山曲。隔竹一灯明,随风百丈轻”。渔火明灭于青绿山水之间,落日的恢弘被解构成生活的暖意。
清人诗卷中的长江落日,常带末世余晖。孔尚任在《桃花扇》里借老赞礼之口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阳如血,映照着秦淮河畔坍圮的雕栏,将晚明的哀歌染成永恒的红。
四、今咏:永恒的凝视
此刻我伫立武汉长江大桥。余晖泼洒江面,晚霞如舞动红纱巾的少女,在波心摇曳奔跑。货轮犁开金涛,汽笛惊起白鸥,现代文明的交响中,李白见过的白鹭洲已隐入霓虹深处。三峡大坝蓄起平湖,昔日的险滩化作“烟波浩渺如洒黄金”的镜面,折射的奇迹却依然如故——那是光与水的古老契约。
千年文脉在江流中涌动。淡墨文竹的《满江红》随浪花翻卷而来:“立堤边、沉醉夕阳奇,心潮激。金陵梦,思绪积...千古兴亡如水逝,一江风月仍今昔”。词句抚过钢筋桥墩,与杨慎的渔樵问答交织成复调。江风穿过柳永的兰舟,拂动杜牧的鬓霜,最终停驻在我的肩头。这是诗与地理的永恒重逢。
暮色四合,江面浮起万家灯火。长河落日从王维的诗笺出发,途经李白樽中的月光,苏东坡赤壁的箫声,最终沉淀为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文化基因。当我在长江边见证了“落日一头醉入江里”的爱情,忽然彻悟:长江的永恒在于消逝,落日的壮美在于沉落。
它们以循环的死亡与重生,教会我们向流光致敬——毕竟青山几度夕阳红,而长河终将携带所有诗篇、血泪与月光,奔向星辰大海。
2025年9月10日于武汉诗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