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继承家传
陇吉县的黄土墙, 记录了新中国的变迁。从随处可见的白底红字的毛 主席语录,到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再到改革开放,先富带后富,摸 着石头过河,以及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各类标语。如今,依山傍水的村 庄里建起了白墙青瓦的四合院,农户人家门前照壁上醒目地写上了遒劲大字:耕读传家躬行久,读书继世雅韵长。
陇山人骨子里认为“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 自古士农工商,读 书取士第一,大善为政,造福社会。务农其次,工第三,经商为下品。十 年寒窗苦读书,金榜题名天下知。读书才是人间正道,才能跳出农门。正 是受这种正统思想的影响,赵家大房头遭受族中其他房头的侮辱、诋毁和 打压。
赵志福中考落榜后, 觉得种田收成低, 出门打工又非常辛苦, 于是决 定学门技术,靠手艺养家。之所以不直接从商,是因为他认为商人追名逐 利,赚的是昧心钱,有损德行。他对赵志强说:“你好好上学,哥哥挣钱 供你,你给咱家争气考学。”虽然靠手艺挣钱比不上吃公家饭为人民服务 光荣,也比不上唯利是图的商人挣得多,但是只要能下苦,家里的穷日子 能过得去,总得有人挑起家庭重担吧!
赵志强似懂非懂, 记住了三哥的叮嘱, 赵志福也开始了他的拜师学艺 之路。
爷爷赵作鹏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裁缝, 带出了好多徒弟, 已成名的几个 已在街上开了门面,生意红火,还骑上了摩托车,是乡里第一批购买摩托 车的人。赵作鹏的生意也被徒弟抢走了不少,加之他上了年纪,嫌兼营面 料批发麻烦,死守着店面挣些微薄的手工费,又没得力帮手,渐渐在街上 开不下去店了,只好走村串户上门给人缝衣服。
赵作鹏的两个儿子被妻子娇惯得没学下知识, 解放后赶上阶级斗争, 彻底错失了读书时机,长大后只会下一把苦,以种田为生。赵作鹏不指望 儿子给他当帮手,就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希望孙子辈里既有能考上学 的,又有能学手艺的。如果能考上学就吃公家饭,考不上学就跟他学裁缝 手艺。
解放时, 陇吉县会裁缝手艺的只有赵作鹏一人。政策一放开, 他再次 开店创业。县广播站还以人物专访的形式对赵作鹏进行了采访报道,在全 县广播后上门学艺的人很多,但大部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只选择 性地先后收了几个徒弟。徒弟学有所成之后,就在街上开了店,与师傅赵 作鹏抢生意,干得风生水起。
赵作鹏很无奈, 他从心里特别想培养自己家的孩子。 一九七八年, 大 孙子赵志龙初三考学时, 因家庭成分问题未能升学,他让跟上自己学手艺, 心想就凭裁缝这门手艺,发家致富不成问题。为了让大孙子好好学手艺, 他还给买了当时最流行的“上海牌”机械表和“永久牌”自行车,赵志龙 成为陇川村第一个戴手表和骑自行车的人,成了乡里的新潮人。 一时间, 赵志龙成为乡里女孩子争嫁的对象。赵志龙正值青春, 一笑露出洁白的牙 齿,他常穿一件的确良花上衣、喇叭裤,配上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儿,整个儿是陇吉县最打眼的青年。
赵志龙学了一阵子裁缝手艺后, 泄气地说: “整天如女人一样干针线 活,我压根不感兴趣,尤其是做羊皮大衣这活儿最苦、最脏。羊皮刚拿来 时,硬如铁板,皱皱巴巴,散发着羊膻味。我还要把这硬如铁板的羊皮进 行熟皮处理,让它变成软软的白羊皮,再缝制成皮衣。这活儿又脏又累又 臭,我宁愿下苦种地,也不学裁缝。”赵作鹏对此失望至极,他本想着把 这门手艺教给自己的后代,让孙子能养家糊口,成家立业,衣食无忧,哪 知大孙子却不感兴趣,于是就带二孙子学习。但二孙子赵志飞一天书没念, 画图、裁剪、算账都不会。赵作鹏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带着看。赵志飞干 针线活还可以,就是裁剪和画图、量尺寸学不会,也记不住。赵作鹏用尽 办法,甚至从头给教识字和算术,但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他万般 无奈,只好放弃幻想。
赵作鹏为了跟徒弟竞争, 又收了几个年轻徒弟, 扩大规模, 可是新收 的徒弟剪坏了别人的衣服,赵作鹏不仅得给客人赔钱,声誉也受了影响。 徒弟一多,便出现狼多肉少的情况。他们认为赵作鹏不断带新徒弟出来和 他们抢生意,将他看成仇人。赵作鹏遭到排挤,心灰意冷,不再招收新徒 弟了,也不想在同一条街上开店和徒弟为了生意变成仇人, 主动关了店门, 走村串户上门做衣服讨生活。
上门做生意, 手工费要得低, 因为人家管吃管喝。活儿也是有一单没 一单的,挣钱不稳定,常靠熟人介绍,干完活就得走人。而且挨家挨户敲 门打窗的,惹得鸡叫狗咬,招人讨厌。到了晚上,还得求人家留宿,实在 没地儿住,就得睡野外,有时还得给人家掏住宿费。虽然省了自己开店、 做饭等一堆麻烦事,但是活儿干得并不顺心,也挣不到钱,只是混日子。
有一次回家, 儿子赵万里说:“大, 我没啥本事, 就会下苦种庄稼,吃的粮食我想办法。家里的零花钱、娶孙媳妇的彩礼钱, 你老得想办法。” 赵作鹏知道儿子赵万里的本事,就满口答应了。再者农村人讲,八十老人门前站,不吃一日闲饭。他才七十岁,还年轻,要帮儿子挣钱。
五六年时间, 赵作鹏挣来了娶大孙媳妇、二孙媳妇的彩礼钱。但随着 年纪的增大,赵作鹏有些力不从心,连家里的油盐钱都供不起了,为此父 子俩开始吵架。有一次,赵作鹏急了,大骂儿子是逆子。赵万里在气头上, 二杆子劲上来了,还嘴道:“你生逆子干啥?你为啥生下我?”于是,就 真要当个大逆不道的逆子,拿起斧头要劈自己的父亲。事情是这样的。
赵作鹏年龄日渐增大, 本来挣钱就难, 挣的钱供不上家里的花销。于 是心情不好,骂儿子赵万里不会过日子,花钱从来不计划,还欠了外债, 不记老子的苦,是逆子一个。当“逆子”一词出口,缺少文化教育的赵万 里顿时火冒三丈,回骂道:“你一年四季在外面挣钱,从不在家里下苦, 连家里的茶水钱都供不起,要这样的老子能干啥?”
赵作鹏一听,气急了,连声骂儿子:“逆子!逆子!逆子!”
赵万里疯了一样跳下炕, 抓起一把砍柴的斧子, 照着父亲便砍。幸亏 大孙子赵志龙眼疾手快, 一把抓住斧子,却因着急手碰到了斧刃,被劈了 个大口子,大拇指处露出森森白骨,伤口如一个血盆大嘴,鲜血直喷。
赵作鹏吓得脸色惨白, 不敢吱声, 赵万里丢了斧子, 抱头蹲下缓气。 吴秀莲、赵志飞、赵志福等人忙找布给赵志龙包扎伤口。赵志强呆立一旁, 傻傻地看着众人忙碌。吴秀莲手忙脚乱地边找东西边哭:“天啊,你疯了吗?你现在把儿子的手砍了,你把娃娃废了。”
《陇山塬》小说与国版链签约,作者张少强与中作协副主席邱桦栋等合影留念
见赵万里要砍他大, 吴秀莲更坚定地认为赵万里不是赵作鹏的亲生儿 子。这父子俩的性格差别太大了。吴秀莲当童养媳时,就听奶奶说她婆婆 不贞,当时吴秀莲还不信婆婆会做出那种丑事。吴秀莲想起年轻时,赵万里经常打她,心狠手辣,而公公赵作鹏虽然风流,却从来没见打过女人。 赵作鹏年轻时,有堂兄弟打他,他就如长了飞毛腿一样,跑到堡子里躲了 起来。没亲眼见过赵作鹏和他的堂兄弟打架,只见到赵作鹏为了跑得快, 在两条腿上各绑三块大青砖,每天要靠着腹力平举腿三百下。有一次婆婆 把公公的腿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往下流血时,公公都没有把婆婆打一顿, 甚至拿手指头戳一下,这是多么善良的一个男人。
儿子把赵作鹏吓住了, 他内心深处涌起阵阵悲凉, 自己年轻时风流, 浪费了大把时光,没操心孩子,家庭教育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他也 没把心放到妻子身上,没有陪伴她、呵护她,让夫妻和睦,子女恭顺。他 年轻时觉得妻子比他大,两人属包办婚姻,没有感情,妻子只是个生娃工 具,所以他在私生活上基本上是信马由缰,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
正是这样的穷苦日子, 给赵家兄弟几个留下了深深的心灵创伤。穷人 家的孩子早当家,赵志福在上学时,就有跟着爷爷学手艺的打算。但赵作 鹏爱以貌取人,赵志福小时候长得丑,眯眯眼,在几个孙子中形象最差,赵作鹏从来没有抱过, 还给他起了个绰号“三响子”。因为家里生活清苦, 缺吃少穿,赵志福穿的鞋没有后跟,走起路来趿拉着鞋吧嗒吧嗒地响,绰 号就此得来,也因而落下病根, 一到雨天腿就疼。
赵作鹏本没有计划教“三响子”,但苦于大孙子不想学,二孙子学不会, 传承手艺的事只好落到三孙子赵志福的头上。赵志福从小就知道爷爷不喜 欢自己,为了讨爷爷欢心,真是下了一番苦功。
学裁剪, 没有心眼那是万万不行的。为了学到一门终身受益的技术, 赵志福每天第一个起床,给爷爷倒尿盆、端洗脸水、洗衣服,凡是有关爷 爷的脏活、重活、累活他都干,还投其所好地带爷爷去看戏。赵作鹏是戏 迷,也爱唱戏,最擅长旦角,扮过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皇姑、国太等。所以哪里唱戏,赵志福总会抽空带爷爷去,就是跑十多里路,他也不 怕苦。
夏天,天热得像个闷罐子, 汗如长了脚往出蹦。黄土路上, 赵志福用 自行车驮着爷爷走村串户上门做衣服。最让赵志福难受的是敲门找活。农 村人家家养狗, 一听到叫门声,狗就狂叫起来。有时候人出来得快,有没 有活儿立马便告诉你;有的人家敲半天门才出来个人,出来后还嫌烦,骂 骂咧咧地。有活儿的人家一般很客气,会把你请到家中,但对于手工费还 要和你砍价。大方的人家,答应得痛快,还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你,很尊重 师傅。小气些的,对手工费是一砍再砍,并想着法子让你答应。如果活儿 实在少,只要有人管吃管住,即使手工费少也能勉强答应,上门求人不容 易。十家中总有一家会管你,不至于晚上睡到荒郊野外。
虽然人家愿意接待, 但总觉得欠着人情。赵志福觉得上门找活儿就如 同上门乞讨。有一次敲门问活,这家的狗挣脱铁链追着他们咬,跑了几道 沟坎,还摔倒沾了满身灰, 衣服也破了。爷爷的腿被狗咬烂了, 直流黑血。赵志福哭着帮爷爷处理伤口,赵作鹏皱着眉头,直冒冷汗,却故作平静地 说:“瓜孙子,不要哭,上门讨生活,常会被狗咬的。你看我衣兜里常备 着红蒜,把红蒜嚼碎,涂在被狗咬的伤口上,就可消毒杀菌。听说被狗咬 后,如不及时给伤口消毒,人可能会中毒甚至发疯。”
赵志福含着泪说:“爷爷, 你太可怜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给家里 挣钱的。爷爷我一定学好手艺,开个门面,不再让你受这种苦了,等你老 了,我给你养老送终。”赵作鹏嘴角微动,声音沙哑地说:“好孙子,咱 们家就靠你了。爷爷老了,教会了好些徒弟,但都是别人家的人,现在见 面客客气气,实际上如仇人一样。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来家里看过我。 你要明白,他们现在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你如果学会了,千万别和他们硬碰硬,因为他们干了多年,积累了好多人脉,你刚出道,竞争不过人家。 你将来不能多带徒弟,这个地方就这么大,干这活儿的人多了,你就挣不 上钱了,人多手稠,狼多肉少,自古一理。当然,社会在变,不知会变成 个啥样子,你自己要学会变通。”
俗话说: 吃一堑长一智。赵作鹏解放前是方圆百里的大富汉, 经见的 事多,该是“老狐狸”才对。 一九四九年,解放工作队来到陇堡乡后,说 是要打土豪分田地。那时候的有钱人家,心里有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如坐针毡。
民国时,清朝的大辫子剪了没有啥, 长袍马褂不穿了, 换上中山装, 好像更精神了。但土地归属没有变,富人的日子没有变,照吃照喝。突然 让他们交出土地,平均分配,钱粮也要分给平时下苦的穷人,有些富人想 不通,于是拒绝配合,想对着干。
在赵作鹏家堡子对面山顶上,有一个韩姓大地主,人送外号“韩扒皮”, 非常顽固。解放军来了, 地主老财便把吊桥拉起来, 堡子四周有护城壕沟, 又深又宽。解放军进不去,就在堡子外面拿着大喇叭对着堡子里的韩扒皮喊话, 给他讲国家政策。但韩扒皮越听越来气: “想分我的家产,做你的 春秋大梦去吧! ”他仗着自己人多,有钱有粮有枪,见解放军人数不多, 便与解放军对打起来。
韩扒皮要钱不要命, 瞄准喊话的解放军战士就是一枪,但打偏了。解 放军见势就与韩扒皮打起来。由于堡墙高,又有护城壕沟,解放军冲了多 次,都没有冲过护城壕沟。韩扒皮站得高,看得清楚,又有受过训练的家丁,打死了好几位解放军战士。解放军有手榴弹, 但是堡墙高,投不上去, 没多大杀伤力。双方激战了四个多小时。解放军经过多年的解放战争,哪 个不是一等一的英雄,却被这个小小的地主家的堡子阻隔住了,还导致一
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伤亡。
作者参加上海召开的第三届全国读书节圆桌会议
韩扒皮见解放军一时近不得身, 更是嚣张, 喊道:“有本事抢走, 老 子就服。”这个堡子建在山顶, 险恶陡峭,又有护城壕沟,一时围攻不下, 韩家的狗腿子就牛上了天。
解放军又组织了几次进攻, 终因堡墙厚手榴弹炸不开豁口, 又没有重 火力支持,全靠步枪,让地主老财占尽先机。眼看战友们死伤过半, 一个 战士自告奋勇,要了两把盒子枪,带了两把匕首,借助战友的火力掩护, 乘天色渐暗,越过护城壕沟,将两把匕首扎在堡墙上,快速地爬上堡墙, 一跃而入,用盒子枪快速地击倒护院,放下吊桥,跳下城墙打开堡门,战 士们攻进堡子。
韩扒皮一看大势已去, 心想解放军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于是就从口袋 里掏出一块金子吞到肚子里,从靠悬崖的堡墙上跳下去, 一直滚到沟底, 金子把肠子都坠断了,人摔得血肉模糊,一身黑袍长褂被柴草划成破棉絮,子惨不忍睹。
解放军进堡子后, 放过了韩扒皮的家人, 只是根据政策划分了地主成 分,对从犯予以从轻发落, 打发回家。对于那些反动顽固分子, 坚决枪毙。 对于枪战中死去的护堡人员,安排人员掩埋。牺牲的解放军战士,归葬到烈士陵园。
这场惨烈的土堡攻防战, 让赵作鹏彻底看清了形势, 了解到了共产党 爱民如子的宽大政策。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解放军是不可战胜的。富汉 的粮食是靠土地多,长工们一起干,大家苦下的。赵作鹏家两代单传,命比啥都重要,只要不要命,他啥都舍得。多坚固的堡子、多高的城墙、多 宽的护城壕沟,都挡不住解放军前进的步伐。就连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 都被解放军打败了,何况一个地主老财。但他这个人有些奇怪,他和村里的富人恰恰相反,不仅没有藏起钱财,把土地便宜卖了,反而谁家便宜卖 地,他照收不误。最后他一个人几乎把村里富汉家的地全收了。 一道弯, 一架川,都是他赵作鹏的土地了。地真的是多了,可是家里的银圆买地都 快花光了,母亲看儿子这样花钱收地,生怕儿子把家里的银圆败光,就私 藏了些。本来他家里已是“十对牛”的光阴了,这一折腾,他一下子需要 更多的长工、更多的牛,好把这么多的土地耕种起来。
赵作鹏认为只要把土地和粮食交给解放工作组, 一定会给他宽大政策 的。解放工作组到来之后,宣讲了政策,成分按现时家庭情况划分。所以 赵作鹏虽主动交出土地,但还是地主,只不过给了一个开明地主的名头, 而那些解放工作组来之前变穷的富人,就按贫下中农算。
赵作鹏有些后悔, 早知道政策如此, 还不如早早败光家产, 当个贫下 中农多自在,根正苗红啊!这么多的家产、银圆,任他挥霍,能潇洒好一 阵子,还能评个贫下中农呢。但赵作鹏又一想,解放工作组没有给他治罪,还发了一张开明地主的证书,这不就是个大奖状嘛!这个开明地主证书就 是护身符啊!
赵作鹏又给自己打气,父母自小教育他不能浪费粮食、随意挥霍财产, 他把这么多的家产捐给了贫下中农,捐给了政府。如他早早地败光了,这 全村不就没粮食可分,变得赤贫了吗?他看着抽屉里的开明地主证书,心里不慌了。
可世事难料。不管你想得多好、初衷是什么, 总会有人为自己的利益 拿你开刀。
以前和赵作鹏一起吃喝玩乐的那一帮富人, 现在成了政策下的红人, 他却是典型的地主分子,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家顺风顺水,他 成了大会小会批斗的恶霸地主。
作为开明地主, 本来国家政策上是可以宽大对待的, 但由于陇川村的 地主极少,找不出一个典型,为了响应政策,便把赵作鹏拉出来作为典型 进行批斗。再者,陇川村一些外姓人和不服他的赵姓本家,借着政策,以 权谋私,对他变本加厉地整治。和赵作鹏一起被批斗的还有同村的几家富 农,其中一个胆子小,看到村上的当权者如此下死手整人, 吓得寻了短见。 赵作鹏毕竟经的事多,从之前执行政策的解放工作组成员身上看出国家政 策会越来越好,村上、乡上这些心术不正的当权者终将会退出历史的舞台。 所以他咬牙坚持下来,因为好日子还在后头。心中一有不快,他便走到无 人处,唱一段戏安慰自己。
实际上, 赵作鹏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民国时陇吉县共有保长一百多人,他和一个叫代月虎的邻乡保长交好, 曾私下议论,国民政府要是完了, 到底是把家产败光好,还是继续富着,给新社会做贡献好?
两人商定继续发展经济, 过富日子, 给地方做贡献。代月虎拿出家里 的银圆,为乡上建学校、做公益。这些做法,恰好符合社会发展。新中国 成立之后,代月虎也被划定为开明地主。村里、乡上的人都对代月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虽是地主成分,但大部分人念着他的好。在新社会,代月 虎成为知名人士,后来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但赵作鹏再清楚不过了,代 月虎是个狠人,身上还背着命案。如果翻案了,估计会被政府枪毙。代月虎聪明的是用手里的权和钱不断地给自己镀金,一白遮百丑。
和代月虎相比, 赵作鹏不那么受老百姓爱戴。同朝为官,代月虎为大 家做了一些好事。而赵作鹏的一系列操作看起来似乎只为了个人,帮助了 那些故意败家的富人,还增加了仇恨, 一点不记他的好。赵作鹏打错了算盘,没法后悔,路是自己选的,又能怎么样,人生有时候就是一场豪赌。
人不必以暂时的成败论英雄, 在社会上行走还得看胸怀、胆量、气度。
赵作鹏听了父母的话,践行着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代月虎虽然风光,但心 里有负罪感,没有赵作鹏活得磊落。
赵作鹏是一个乐观的人, 虽然路走错了, 方法也用错了, 但他自信掌 握了一门堪称百里挑一的好手艺,这门手艺就是张师傅送给他的铁饭碗, 他坚信自己肯定有翻身的机会。
那些年日子苦, 吃大灶,人们常常饿得受不了。赵作鹏会裁缝手艺, 有些干部家里条件好,需要做衣服,还会给赵作鹏一个好脸色。外村人也 知道赵作鹏的手艺,私底下叫他去做衣服,混碗汤喝,不至于饿死。但是 本村的一些积极分子不知从哪听说赵作鹏私下外出做活,就半夜里闯入其 家,手持棍棒往赵作鹏身上招呼,直到再搜不出值钱的东西,才肯罢手。
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陇山市跟上全国形势开展经济建设。 一些农民开始私下养几只鸡,或者种些菜到集市上去卖。赵作鹏认为机会 来了,便到党岔街上租了一个门面,开了裁缝店。由于做衣服的人多,有 些积蓄了,赵作鹏便临街建了三间带玻璃门窗的大瓦房,这一举动轰动一 时。几年后,割“资本主义尾巴”,陇吉县最先富起来的赵作鹏一时成为 压榨人民血汗的典型,性质恶劣,成为“反水地主”,被罚没全部财产,判刑四年,送入监狱教育改造。
进了监狱, 狱长知道赵作鹏手艺好, 就让他在狱里给干部做中山装、 军大衣等。相比其他犯人,赵作鹏自由些,没有下过重苦。赵作鹏裁剪布 料时常落下布头, 一个狱警的老婆爱贪点小便宜,总来赵作鹏这儿偷拿布头,一次两次还可以,时间一长,赵作鹏担心出事,不得不制止。狱警老 婆为了贪便宜,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表现得很暧昧。风月场上的高 手赵作鹏哪有不明白的, 一来二去,两人干柴烈火。这段关系一直维持到 赵作鹏刑满释放,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两人的风流事被这个狱警察觉,又不好把事情弄大,怕丢面子,就等赵作鹏刑满释放当天修理他。
出狱当天,狱警来检查赵作鹏的包裹, 倒没有翻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这个狱警发现赵作鹏用裁衣服剩下的布头拼了一个装工具的包裹,包着 裁皮衣的刀具。偷公家布料性质很严重,赵作鹏又被加判了三年刑,发配 到陇北县劳改农场进行教育改造。赵作鹏非常懊悔,又得苦熬三年,不能 和家人团聚,都是风流惹的祸。这监狱里的日子很是艰难,为了偷腥,又 加判三年,还不如在家陪老婆,过平淡日子。当然干任何违规的事都是有 代价的,不是自己的拿了用了,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别人的女人, 更不能碰。
在陇北县劳改农场, 赵作鹏又被安排到服装组, 每天除了思想汇报, 就是做衣服。赵作鹏的手艺好,很受劳改农场干部的尊重。苦熬三年刑满 要释放时,狱长和服装组领导找赵作鹏谈话,讲党的政策好,等他刑满恢 复自由身,可安排他到国营服装厂工作,吃公家饭,将来还有机会成为国 家干部。
这么好的差事, 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不但能改变他的政治背景, 还能实现父亲的遗愿。可是七年的监狱生活,让他特别思念妻儿,他就拒 绝了这份好差事,与公家人身份失之交臂。
出狱回乡后, 赵作鹏发现村里人的思想非常陈旧、顽固, 他这个坐过 大狱的人,回来之后被当成害群之马,饱受冷眼,处处受到打击。虽然刑 满释放了,但县里、乡上、村里没把“政治犯”的帽子给他抹掉, 一直让 他戴着,干啥事都要早请示晚汇报,处处被监督着。干部们把他当犯人一 样看管,隔三差五进行批斗教育,生怕他投机倒把。所以赵作鹏的回乡创 业梦迟迟得不到实现,又丢了去陇北县国营服装厂工作的机会,真是肠子 都悔青了。
更可悲的是, 劳改回家后, 妻子再不愿与他同房。这七年, 妻子张桂 梅在孤单寂寞之时,把对赵作鹏的仇恨当作排解寂寞的麻醉剂,当赵作鹏 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时无法从这种精神依赖中走出来。即使两人同睡一 间房,她也不愿和丈夫同床,两人矛盾重重,赵作鹏失望透顶。当张桂梅 不开心时,对赵作鹏又打又骂,总嫌他脏,说他年轻时和别的女人有不清 不白的关系,在狱里又因为男女关系,被多判了三年。年轻时风流,对她 不好,中年时犯了罪还这样,让一家人受牵连。她守了多年活寡,心里积 怨太深,说有男人,如没男人一样。两人的夫妻关系实在没法维持下去, 便分居了。赵万里、赵万全两兄弟根据母亲的意愿,让父亲到赵万里家生 活,母亲则去赵万全家生活。赵作鹏夫妻二人自此形同陌路,后半辈子再 没说过话,夫妻俩痛苦地过完余生。
自此,赵万里因家中有会挣钱的父亲, 再不愁零花钱, 日子越过越好。 而赵万全的日子平平淡淡,没有起色。赵万全私下向赵作鹏要过钱,赵万 里知道后,心里不太乐意,拐弯抹角地说:“老二你平时对大不好,要钱 时便想起大。”之后赵万全再没有张过口,实在是遇到困难了,才会厚着 脸皮向父亲借些。但赵万全的妻子就此恨上了老公公,到处捣是非,说赵 万里的媳妇吴秀莲和老公公不清不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给她老公公好 日子过,也不给赵万里一家好日子过。希望赵万里把父亲赶出家门,这样 赵万全就可以把父亲接过来,让自己家有一个赚钱的老人。赵万全的媳妇 还告到大队部,工作组一次又一次地找赵万里夫妇谈话,赵万里自然也恨 赵万全两口子。
农村就这样, 老人分到谁家, 谁就得照顾吃喝拉撒、养老送终, 当然 老人挣的钱,就是谁家的,别的兄弟是沾不上的。赵万全只有暗暗伤心的 份,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原谅父亲,如果父母能在一起,他现在的日子不就过到人前头了嘛,怎会因为没钱而发愁。每次看到赵万里两口子花钱 爽利,夫妻俩就打心里不舒服,于是兄弟俩的关系时好时坏。
有时候赵万全的日子过不去了, 向村里人家借了钱, 一时还不上, 村 里人要得急,赵万全就犯了驴脾气,和借钱给他的人吵架,这一吵名声更 坏了。三乡四邻的人都知道, 赵万全这人人品不行, 不讲诚信,借钱不还, 还耍无赖。兄弟俩在村子里名声一个好, 一个坏。 一个娘养的,因为生活 等原因,发生了变化。
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之后, 一部分冤假错案被平反。赵作鹏也 写了申请材料,希望能给他平反,摘掉“反水地主”的帽子。连着写了多 次,写的都是希望能返还他被没收的临街裁缝店和解放时给留下来的榨油 磨坊,所以平反材料一直没有批复,政治帽子一直戴着。 一九七八年后, 全国各地搞起了改革开放,赵作鹏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但是坐过两次牢, 他的政治帽子一直没有摘掉,让他再不敢为人先了。 一直等到国家打破计 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之后,政策明朗了,他才又开店做起了生意。直到 此时,他头上还顶着“反水地主”劳改犯的帽子。后来他又去县里找相关 部门反映,也没人给他摘掉政治帽子。此时赵作鹏已是六十四岁的人了, 他再不敢像年轻时那样张扬,有收入就行。
三孙子赵志福出师后, 为了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 决定到街面上开店 创业。他让爷爷在家里待着养老。赵作鹏也七十多岁了,该金盆洗手,退 出裁缝行业了,他乖乖听三孙子赵志福的话,待在家里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