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上觅忠魂
文/惠锋
晨光中的古城西安,车声如沸,人潮涌动得似浑浊的河水翻滚。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刺目的白光,明晃晃灼人双眼。我推开车门踏入热浪的一刹,呼吸里钻进的都是刺鼻的尾气与浮尘。城市是汹涌喧嚣的,而我的目的地,却蛰伏于西南莽莽莽莽的土塬之上——那尘埃深处沉默的白鹿原。我只觉得车厢里残留的冷气倏忽被抽干,皮肤上灼烫的阳光真实得令人窒息。回头望一眼都市的楼群森林,心中却压着一份沉重的目的:那塬上吹拂不息的风里,可还裹缠着一个土生土长于此、写下那片土地血脉精魂的作家——陈忠实的呼吸?
车子驶离环城高速,喧嚣渐次退潮般隐去。大地收尽了逼迫的高楼,坦荡地平铺开去,呈现出裸露的肌肤——黄土地沉默无语地横亘在远处天际线下。车轮碾过缓缓爬升的坡道,车身抖动着,如同驶入大地深沉的脉搏。终于,车子吃力地爬上塬顶,视野骤然无限辽阔。
我踏上了这厚土。
塬上风烈,裹挟着黄土的颗粒感,扑打在脸上,竟有些微疼。麦子早已收割,视野之内,是无边无际的黄褐色土地。麦茬短硬地刺向天空,犹如大地被剃过之后残留的倔强胡茬。风过处,浮土打着旋儿升起,迷蒙了远处的柿子树和孤独的电线杆。太阳悬在头顶,光芒如融化的铜汁倾倒下来,空气灼热蒸腾,寂静笼罩四野,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廓里奔流的声音。
沿着一条浮土深积的乡间土路前行,脚步沉重地踏下去,却踩碎了浮土之下不知何年埋下的半片碎陶,发出突兀的脆响,仿佛惊醒了沉睡千年的旧梦。这破碎声,竟成了这浩渺塬上唯一清晰的回音。
偶遇几位沉默的农人,他们黝黑面庞上深刻的皱纹如同黄土塬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无言地诉说着与这片土地相生相搏的漫长岁月。他们的背部微驼,脚上沾满了干涸的泥块,仿佛土地的根须已悄然扎入了血肉。擦肩而过时,一位老者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眼神空洞而辽远,仿佛穿透了我渺小的身体,投向塬下巨大而模糊的远方。他只冲我微微颔首,便又扛着锄头,拖着缓慢如犁的步伐,重新陷入广袤沉静的土色里,身影很快被升腾的热气和遥远的距离吞噬。这份沉默,厚重得如同塬上终年不散的黄尘,渗入我的肺腑,成为一种难以排遣的重量。
循着村人的指引,穿过几处零落的屋舍,一座古旧的祠堂终于出现在眼前。祠堂不高,青砖的墙体已覆满深褐色的苔痕与岁月烟熏火燎的印记。门楣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如同遗忘边缘的叹息。门虚掩着,内里光线幽暗。
祠堂内光线昏昧,空气里浮沉着旧木头腐朽的气息与悠远的香火味。正中的条案上,几柱残香兀自燃着,烟雾袅袅,丝丝缕缕,固执地向上攀爬、弥散。几缕天光从瓦缝间吝啬地泄露下来,恰好照亮了条案上供奉的牌位——黑亮的漆面反着幽光,上面刻着郑重而古老的姓氏。牌位静默无声,名字却如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心头:这暗沉沉的木牌之上,可曾寄寓过当年陈忠实笔下的白嘉轩、鹿子霖们供奉祖先时那沉重如山的敬畏与心机?
守祠的老人蜷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身影几乎融化在浓重的阴影里。他脸上的褶皱层层叠叠,饱含着黄土塬上的烈日与风尘。见我驻足良久,他浑浊的眼珠略微转动了一下,喉结蠕动,发出含混低哑的声音:“后生……找谁?”
“陈忠实先生……”我迟疑开口。
“噢……写书的……”老人的声音像从一口淤塞多年的深井中艰难地汲上来,带着浓浊的土音,“……走了……早走咧……”他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指向祠堂后面模糊的方向。话语落处,只余下香灰无声飘落的微响,如同时光碎屑的悄然堆积。他口中的“走”,轻飘得如同香炉里逸散的一缕青烟,消散在这幽暗的空间里,却在我心头砸下闷钝的回响。
祠堂内香火的微光与朽木气息,连同老人那句淡薄的“走了”,如同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我继续前行。
穿过几道曲折的窄巷,几经询问,终于来到一处宁静院落前。木门微敞,推开时发出悠长滞涩的“吱呀”声,像是岁月关节松动的呻吟。眼前豁然开朗,一方不大的院落,地面铺着青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细小的青草。角落一棵老柿子树虬枝盘错,绿荫沉沉地投下,筛碎了灼热的日光。
正对着院门,就是先生的书房。门扉紧闭着,窗户灰扑扑的玻璃模糊不清。
一位远房的堂侄正在院内打扫落叶。他停下手中的竹扫帚,默默注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得知来意后,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沉默地走到书房门前,从一串叮当作响的旧钥匙中摸索出一把,熟练地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尘埃和隐约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重地钻入肺腑。屋内极其简朴,甚至可说空荡。靠窗摆放着一张厚重的木质书桌,桌面宽阔,覆着一层薄薄的尘灰,在窗格透进的光束下清晰可见。桌面中央孤零零地躺着一支老式的黑色钢笔,笔帽随意地搁在一旁,笔尖凝滞,仿佛主人刚刚起身离开,墨痕却早已干透成久远的遗迹。
我的目光被门槛上一道深深的凹痕攫住。那凹陷光滑油润,在木头本色上格外刺眼。堂侄瞥见我的目光,低声解释:“这些年,来瞧先生的人……太多了。”他们的鞋底,怀着各自的念想与追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将坚硬的门槛磨出了这道深沟。这凹痕,宛如一道无声的伤口,记录着无数追寻的脚步,也记录着那个已然永逝的背影留下的永恒空缺。
书房里寂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柱中浮游的声音。书桌巨大而空荡,那支孤独的钢笔静躺着,墨痕分明是干涸已久的。唯有门槛上那道被无数后来者脚步磨出的光滑深凹,如同大地无法闭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灵魂离去后,人们跋涉而来却只能触摸虚无的怅惘——原来寻觅的姿态本身,恰恰是确认一场永诀的漫长仪式。
辞别故居,脚步沉重地挪向村口。
夕阳正沉沉地向塬下坠去,将巨大的余晖泼洒在白鹿原上,无边的麦茬地被染成一片温暖而苍老的橘红。远远地,一阵嘶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声响随着风飘了过来,断断续续,紧紧攥住了我的耳朵。
循声而去,村口一小片空地被几棵高大的老槐树荫蔽着。槐树下,一个黄土夯成的简陋老戏台,如同从历史深处刨出的化石。台上站着一位老艺人,身形瘦削却脊背挺直如倔强的古松。他仰着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如虬结的老藤,对着空旷的原野,对着亘古的苍穹,正用尽全力吼着秦腔!
那声音沙哑粗粝,仿佛不是出自喉咙,而是用整个胸腔、整个生命在摩擦、在撕裂!唱词具体是什么,早已被风吹得模糊不清,但那腔调本身的蛮荒与悲怆,如同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劈砍着黄昏的空气!每一次拖长的尾音,都带着原始的颤抖和难以化解的悲凉,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要把这片黄土地的千年积郁统统吼给天地听!风猛烈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浮尘扑打着他的裤脚,却丝毫不能撼动他如扎根般的身姿和那决绝的嘶喊。台下,稀稀落落坐着几位白发稀疏的老人。他们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茫地望着台上,又似乎穿透了戏台,投向更渺远的地方。只是在老艺人唱到某个极其惨烈高昂的拖腔时,其中一个老人干瘪的眼窝里,才无声无息地滚落下两颗浑浊的泪珠。那泪珠顺着他深刻的皱纹往下蜿蜒,在夕阳的余烬里,反射出微弱却惊心动魄的光。
我僵立在戏台不远处,尘土被风吹进眼里,又涩又痛,却不敢眨眼。台上那撕心裂肺的吼唱,台下那无声滚落的浊泪,像两块沉重的磨盘,碾压着我的神经。粗砺的声浪如黄河奔腾的浊水迎面扑来,裹挟着泥沙俱下的历史咽音,瞬间将我冲撞得站立不稳。我想起陈忠实的文字深处,那些同样挣扎在黄土皱褶里的生命——白嘉轩的腰杆,鹿三的倔强,田小娥的冤屈……他们的骨血与魂魄,原来从未沉寂,一直在这片塬上,以秦腔的形式,以泪水的形式,在风里呜咽,在血脉深处奔流不息。这哪里是唱戏?分明是黄土熬干了血肉,骨头在风里发出的铮铮悲鸣!
台上的嘶吼仍在继续,像是永不停歇的风掠过白鹿原千年孤寂的脊梁。我悄然抬手,腕上的电子表清晰地指向了傍晚六点零七分。然而就在这清晰的数字跳入眼帘的刹那,表盘上的数字突然凝固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摁住,秒针停止了跳动,时间在此刻彻底断绝。
这突兀的静止并非故障带来的恐慌,反而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顿悟的澄明。时间凝固的表盘之下,那老艺人撕裂天际的吼唱,那老人脸上浑浊的泪光,交织成一幅更宏大的图景。我猛然惊觉:在这片沉默的厚土之上,时间确曾为忠魂而停滞——陈忠实的肉体虽隐入历史的尘埃,但他笔下那惊心动魄的秦腔之魂,早已挣脱了时间的桎梏,融入了白鹿原亘古不变的风沙与血脉。此刻台上台下滚烫的吼声与泪水,正是那忠魂的不灭回声,在黄土深处,在夕阳的熔炉里,被反复锻打着,发出金石般的铮鸣。
手表停滞于这一刻,而魂灵已然超脱了时间之河的冲刷,奔涌进大地更深沉不朽的脉动。那声腔里挣扎的血泪,那皱纹里风干的盐粒,比任何冰冷的碑石更能标示忠魂寄存的坐标——不在别处,就在这黄土酿制的每一滴悲怆里,在每一次仰天而啸时绷紧的脖颈青筋上,在塬上每一粒不肯安息的浮尘之中。
夕阳终于沉入塬下,暮色四合,如巨大的墨汁瓶被打翻在天际线上。风更烈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贴着地面横飞乱舞,发出呜呜的声响,犹如大地的哀鸣与咏叹。
我独自站在渐次浓稠的暮色里。
风扑打着我的衣衫,卷起的尘沙扑打着我的脸,隐隐生疼。腕上的表盘依然固执地停滞在那个黄昏的时刻,冰凉的玻璃表面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我低头凝视着那静止的刻度,心头却一片奇异的澄澈。
那秦腔艺人撕裂般的吼唱,老人浑浊泪滴里映出的夕阳,祠堂里香火余烬的气息,故居门槛上磨出的光滑凹痕……所有这些纷杂的意象,并非零散的碎片。它们被塬上不息的风裹挟着,最终都汇聚奔流向同一个名字——陈忠实。他从来不是史册里一个孤悬的名字符号。他的精魂早已深深犁入这片生养他又被他反复书写的厚土,如同塬上盘错的根系渗入大地深处,无声地滋养着每一茎麦苗,每一粒尘埃,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仰天而歌或俯首劳作的生命。
在这片土地上,生与死、沉默与呐喊,血肉与文字,早已完成了它们最深沉的交融。作家陈忠实的身形或许已隐入黄土,但他的“忠魂”却早已超越了肉身的归墟,彻底融入了白鹿原的脉搏。那脉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黄土的沉厚、麦子的韧劲和秦腔的苍凉回响。
我在暮风中转身离去,脚步踏在塬上坚实的土地上。手表依旧停滞在六点零七分,时间在此凝固,而灵魂的震颤却永恒不息。我知道,忠魂无需寻觅,它就在这亘古的风沙里,在每一颗被麦芒刺痛的心尖上,在每一次对着黄土的嘶声呼唤中。
回望暮色中渐渐模糊的村落轮廓,温暖与苍凉同时攥紧了心脏——这片土地沉默着,却已把答案刻进了每一个寻找者的骨髓之中。
2025年9月5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