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道难》
唐·李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侧身西望长咨嗟!
盛唐气象的恢弘与个体生命的困顿,在李白笔下凝结成一首《蜀道难》。这首以蜀道为载体的乐府诗,既非单纯的山水写景,亦非简单的送别寄情,而是通过时空的多维交织与精神的多重突围,构建起一座文学与哲学的双重高峰。诗中,地理空间的险峻、历史时间的纵深与精神空间的困顿相互碰撞,最终熔铸成一首超越时代的生命之歌。
"噫吁嚱,危乎高哉"的惊呼,将读者抛入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地理空间。"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通过垂直维度的夸张对比,构建出天地之间的巨大张力。这种空间解构并非简单的地理描写,而是对人类存在境遇的哲学隐喻——当黄鹤"尚不得过"、猿猱"愁攀援"时,人类的攀登行为本身就成为对存在极限的挑战。"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盘旋山路,与"扪参历井仰胁息"的星宿定位形成微妙呼应,前者是横向的空间迂回,后者是纵向的宇宙定位,二者共同构成一个三维的生存坐标系。李白在此揭示的不仅是蜀道的物理特性,更是人类在浩瀚宇宙中的位置焦虑。当诗人"以手抚膺坐长叹"时,我们听到的不仅是对自然险阻的畏惧,更是对存在困境的哲学叩问。这种空间重构在"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中达到极致,山峰与天空的接近,枯松与绝壁的倒悬,彻底颠覆了常规的空间认知,暗示着人类生存状态的颠倒与异化,在追求"上青天"的过程中,人类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生存困境。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的历史追溯,将时间维度拉回至古蜀国的朦胧起源。这种时间折叠并非简单的历史回顾,而是通过神话原型构建起一个集体记忆的场域。"地崩山摧壮士死"的五丁开山传说,既是地理空间的开辟史,更是人类突破自然限制的精神史诗。李白在此暗示:蜀道的每一次开拓,都是人类对存在困境的一次突围。当时间轴转向"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的漫长隔离,历史时间被拉伸至极限,既是对蜀地地理封闭性的艺术表达,更是对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隐喻,每个文明的突破,都需要经历漫长的"不与通人烟"的孤独探索。而"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的现实忧虑,则将历史时间压缩为当下时刻,使时间维度在瞬间完成从远古到现实的跳跃。这种时间折叠在"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的循环结构中达到高潮,日与夜的交替,不再是简单的时间流逝,而是人类生存困境的永恒轮回。李白通过这种时间处理,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无论历史如何演进,人类始终在"避虎"与"避蛇"的生存焦虑中挣扎。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三重叠唱,构成了全诗的精神主旋律。这种反复咏叹,既是空间难度的强调,更是精神困境的宣泄。当李白将地理之险升华为"难于上青天"的生命体验时,蜀道就成为人类精神突围的象征性场域。诗中"问君西游何时还"的诘问,表面是对友人的关切,实则是对所有精神行者的灵魂叩问。"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劝诫,暴露了李白精神世界的深层矛盾:一方面,他对"锦城"所代表的世俗成功充满向往;另一方面,又清醒地认识到这种成功的虚幻性。这种矛盾在"侧身西望长咨嗟"的姿态中达到顶峰——身体向西,目光却向东,精神在进退之间陷入永恒的徘徊。最富启示性的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意象群,这些原本用于描绘猛兽的词语,被李白巧妙地移植到人类社会,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真正的"蜀道之难",不在于自然界的猛虎长蛇,而在于人类社会本身制造的精神困境。当李白将自然之险与社会之险并置时,就完成了一次深刻的精神突围——他不再局限于对自然障碍的超越,而是转向对人类存在本质的思考。
《蜀道难》在艺术形式上的突破,首先体现在句式的自由奔放上。"噫吁嚱"的惊叹短句与"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的长句交织,形成一种跌宕起伏的节奏感。这种句式安排,既是对蜀道崎岖地势的模仿,更是对诗人内心激情的直接投射。当长短句错落交织时,我们听到的不仅是语言的音乐美,更是诗人情感的澎湃潮声。神话传说的创造性运用,是本诗的另一大艺术特色。"五丁开山"的传说与"子规夜啼"的典故,被李白重新编码为具有现代意义的精神符号。特别是"地崩山摧壮士死"的描写,将神话转化为对人类开拓精神的颂歌。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既增加了诗歌的历史厚重感,又为现实批判提供了文化依据。韵律安排上的创新同样值得关注,仄韵与平韵的交替使用,配合"扪参历井"等密集动词的排列,营造出一种险峻急促的声韵效果。这种韵律设计,不仅是对蜀道险峻的听觉模拟,更是对诗人内心紧张感的艺术传达。当读者吟诵此诗时,会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心跳加速的阅读体验,这正是李白韵律创新的成功之处。
《蜀道难》自问世以来,就逐渐从一个具体的地理描写演变为一个文化原型。"难于上青天"的表述,早已超越了蜀道的物理界限,成为人类面对困境时的通用隐喻。在当代教育领域,它被用来鼓励学生直面学习难题;在科技领域,它成为突破技术瓶颈的精神象征;在文化认同层面,它强化了公众对蜀地历史人文的认知。这种文化原型的生成,与李白对蜀道的多重解读密不可分。他将自然之险、历史之重、精神之困熔铸为一炉,创造出一个具有普世意义的文化符号。当2023年三星堆文物外展引用此句诠释古蜀文明的地理隔离性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诗句的当代运用,更是一个文化原型在新的历史语境中的重生。最富启示性的是"蜀道"从具体道路到精神图腾的演变过程,在李白的笔下,蜀道既是实指的入川通道,又是虚指的人生困境;既是地理的空间存在,又是精神的时间历程。这种虚实相生的处理方式,使《蜀道难》超越了具体的时代背景,成为人类永恒的精神史诗。
《蜀道难》通过一个具体的地理空间,构建起一个关于人类存在困境的哲学场域。李白以惊人的艺术创造力,将自然之险、历史之重、精神之困熔铸为一首震撼人心的生命之歌。在这首诗中,读者看到的不仅是一个诗人的天才创作,更是整个人类文明对存在困境的永恒叩问。重读再评《蜀道难》,发现那些关于"难于上青天"的咏叹,依然在敲打着人们的心灵。因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始终在精神的"蜀道"上攀登,这条道路没有终点,只有永恒的突围与追寻。这是李白留给后世最宝贵的精神遗产。(本诗评独家首发,选自史传统《再评唐诗三百首》第三辑:七言乐府。本书稿寻求合作出版商)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