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织布机
文/罗名君
前几日往乡野间去,在一家农家乐的墙角,竟撞见台老织布机。木架上的纹路由深到浅,像母亲脸上堆起的皱纹,梭子静卧在机杼旁,蒙着薄灰却仍泛着温润的光——那一秒,母亲佝偻着腰,在杂物堆里扒找织布机零件的模样,突然就撞进心口,像根浸了水的棉线,轻轻一拽,眼眶就酸了。
1991年拆老房盖新房,院里堆着满是尘土的旧家什,乱得让人心里发毛。母亲迈着七寸小脚,颤巍巍攥住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恳求:“君娃,织布机那套零件,你千万捆好,跟机架搁一块儿。”我正扛着木梁往院里走,满头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没好气地甩了手:“都啥年代了,烧火都嫌它占地方,留着干啥!”母亲的手猛地松了,嘴唇动了好几下,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我转身时,瞥见她花白的头发被风撩起,贴在皱巴巴的脸上,像株被霜打蔫的草。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母亲已八十出头,腿脚早不利索了。她趁我白天跑建材、夜里对着账本发愁,偷偷溜到杂物堆里翻找——“圣架”断了木榫,她找了块碎布,一圈圈缠得紧实;“绳框”上的棉线结了硬痂,她用指甲一点点抠,指尖渗了血也没停;还有那只梭子,木柄被磨得发亮,上面的纹路,全是她几十年握出来的温度。她把零件一件一件抱到后院墙角,用麻绳捆了又捆,又找了块洗得发白的塑料布盖上,边角压上石头,像护着怀里的娃,生怕风刮着、雨淋着。
新房盖好那天,我指挥着人把旧柜子、破桌子往灶房挪,打算全当柴烧。轮到织布机时,母亲突然扑过来,死死拽着机架,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不能烧!这机子不能烧!”她的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我不耐烦地啧了声:“留着能当饭吃?现在谁还穿自织的土布!”母亲的手慢慢松了,转过身去,用袖子偷偷抹脸。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缩着的肩膀,比院里那棵枯了枝的老槐树还单薄。那时我哪里懂,我嘴里“没用的旧东西”,是她用一辈子撑起这个家的命。
母亲总说,刚嫁过来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祖母眼瞎,父亲兄弟三个全靠卖力气糊口,我们几个孩子饿极了就哭,眼泪能把衣襟打湿。要穿衣,全得靠她坐在纺车前,一锭一线纺出来。夏天日头毒得能晒脱皮,她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手摇纺车“嗡嗡”转着,嘴里哼着没名儿的老曲儿,纺车声混着蝉鸣,一摇就是一下午。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棉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抬手擦把汗,接着摇;秋天连阴雨下个不停,她就坐在门槛上,纺车放在膝头,从天亮纺到天黑,手指被棉线勒出一道道裂口,渗出血珠,她裹块布条,还接着纺;冬天夜长,炕头的油灯芯子跳着微弱的光,她纺到后半夜,手冻得发僵,就往袖筒里揣个暖手的棉布包,直到天快亮,纺车声才歇。
可那时,家里连台织布机都没有。每次要织布,母亲总得提着自家腌的咸菜,挨家挨户去求。有时为了借机子,还得帮人家免费织几天布。有次等了半个月,才借到邻村王婶家的织布机。她怕耽误人家用,每天从天黑织到天亮,眼睛熬得通红,布满血丝,却笑着跟我们说:“快了,快了,娃们就能穿新布做的衣裳了。”父亲是个老实人,常年给人扛木头、出苦力,攒了点小钱。母亲咬着牙跟他说:“咱请个木匠,做台自己的织布机吧。”

父亲记着这话,推着独轮车,走了四十多里坑坑洼洼的土路,赶去马召十月初十的古会。他在集市上挑了又挑,选了截最结实的槐木。回来时,独轮车压得咯吱响,父亲走一步喘三口气,肩膀被车绳勒出一大块紫斑,渗着血印,也舍不得歇。木匠来了十天,母亲每天蒸白面馒头招待,自己却啃着干硬的红薯干。最后没钱付工钱,她掀开粮缸的盖子,从最底下舀出仅有的二斗麦子——那是我们一家人留着过冬的口粮啊。
1962年闹饥荒,地里长不出庄稼,家里的粮缸早见了底。母亲从箱底翻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几丈棉布,是她织了三年,舍不得给我们做衣裳的存货。她把布叠了又叠,叠得整整齐齐,塞给父亲:“拿去甘肃换点玉米,别让娃们饿肚子。”父亲背着布,扒着拉煤的敞篷火车去了甘肃,走了十天十夜。回来时,带回半袋玉米面,母亲把玉米面熬成稀粥,给我们每人盛一碗,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说到这儿时,母亲总用袖子擦眼睛,擦了又擦,声音发颤:“那机子织的布,救了咱一家人的命啊。”
如今母亲八十六岁了,瘫在炕上走不动路,却还总拉着我的手念叨:“楼上的织布机,你别糟蹋了……擦干净点,别让灰蒙了……”我常上柴楼看那台机子,梭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木柄上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母亲握着它的那一刻。金梭银梭转了一辈子,织出了我们身上的衣裳,织出了家里飘着的炊烟,也织完了母亲的一辈子。
原来有些东西,从来不是旧物件。它是母亲在纺车前熬的无数个夜,是父亲推车上磨出的层层老茧,是饥荒年里能救命的粗布,是我们一家人在苦日子里,紧紧攥在手里的念想。现在每次看见那台织布机,我总想起母亲说“机子不能烧”时红透的眼,想起她藏在棉线里的一辈子——那一刻才懂,母亲舍不得的哪里是织布机,是她用一生的时光,一梭一线织给我们的爱啊。
作者简介:罗名君,退休教师,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