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雨沧桑老县城
文/王军强
老县城距周至县城一百二十多公里,距古城西安约二百公里,她是离西安钟楼最远的村子。笔者有幸在此工作过四年。
老县城?秦岭大山丛中的老县城!第一次听到人会心里纳闷:过去周至的县太爷脾气真古怪,放着平原坦坦荡荡的地方不去骑马坐轿,却偏要越河爬坡几百里,钻到深山老林去办公。其不知,老县城不是周至县的故城,而是陕南汉中地区佛坪县废弃的县城,起初为清代佛坪厅的旧城。
老县城筑造在佛爷坪的地方,因这里最早有座佛爷庙,亦称佛坪,位于太白山东岭向东南缓延形成的坪坝上。东西长约五公里,南北宽约1.5公里,海拔1700多米。此地南北峰峦夹峙,东侧不远有三泉并涌四季不绝的流水,这是湑水河的源头。河自东向西再向南,穿峡出谷投入汉江。此地和其他山区比较,自然条件相对优越,早年人居集中,还修了一座佛爷庙。庙建于何年何月不得而知,享受山民香火的两尊汉白玉石佛像,也不知造于那朝那代。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墙坍庙毁,佛像还在荒地里躺卧着。

清嘉庆年间,在汉中府洋县和西安府盩厔县接壤之处,有一片广袤的山区,虽然山大沟深、森林茂密,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深山野岭,择水而居,这里生活着不少当地土著和从山外移来的农民,据说已达近万人。当然,也有山外其他地方作奸犯科逃避官方稽拿的流窜犯,也潜藏着土匪,时常滋生事端,给社会带来威胁。清政府面对这种“山高皇帝远”的现状,决定施政教化,划出盩洋两县相接的部分山区,设立“盩洋县丞”,县丞比当时的县低半格,具体操办政务的办公地设在盩厔通往汉中傥骆道上的袁家庄,隶属西安府。过了没多久,县丞施政显得不力。为了进一步招抚流民,开发山区资源,废县丞为“厅制”,厅比县高半格。据说当时知县太爷年俸银四十五两,厅太爷年俸银六十两。厅署办公地选在佛爷坪(民间叫法),厅叫佛坪厅。
当时厅的最高行政长官叫“同知”,佛坪厅首任同知始于道光五年(1825),名叫景梁曾,浙江人,由凤县知县任上荣升。他带着佛坪厅的大印,同初步组成的厅署工作班子,由傥骆道的南端启程,途经袁家庄驿站,坐骑改成花杆轿,由众人族拥着,拐向西北爬山涉水二百多里山道,到佛爷坪开创他的事业。
景梁曾到任后,佛爷坪昔日大山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世外桃源再也不平静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了店铺,有了商贸市场,有板号纸厂和铁厂,一时繁华,不久人口达到七八千人。任职期内他大刀阔斧,筑城建署,招民垦荒,人称有用之才。民众称其为佛坪最早的开拓者。值得一提的是,道光二十三年(1833)川人黎保泰署任内,清政府为化夷为安,由贵州遵义迁来苗族移民近二万人于此,有李、吴、熊、马、王、陈六姓。散居佛坪县多处。苗裔至此,性格古朴,男女躬耕,自食其力,无争兢事。后来有人感慨作词:“苗民还是好良民”。
移民的迁入,当地生产力大大增强,加上原有的居民,总人口已超过三万,可谓佛坪历史上的辉煌时期。到了民国二年(1913),佛坪厅废厅改县为佛坪县。这时,自建城以来老百姓经过八十多年的休养生息,虽说清廷已更迭为民国,时有军伐混战的利益争夺,但县城毕竟处于偏远山区,相对安定,生产发展改善了人们生活,富裕人家也有了一定的财产积累。但由于平原地区的社会动乱,周围县的土匪和地痞流氓,就瞄准了佛坪这个目标,不顾山大沟深,抢窃活动十分猖獗。民国十四年(1925)直接袭击了县城,居民逃走,伤害惨重,元气大伤。更让老百姓惊心动魄的是,第二年春天,前任知事车正轨任职期满,继任新知县张治刚刚报到,当晚两人同宿县署二堂客室,商议第二天交接事宜时,突如其来的土匪破门而入,拉走二人,在城外随即砍了两位知事的脑袋。第二天县署人员在财神庙后坡上找到了两具尸体,人头滚到了沟底。此时,省政府又鉴于清咸丰、同治年间二次贼匪陷城,造成两位同知失踪的教训,决定派一名强硬的知事来收拾残局,治理佛坪。这就是吴其昌,安徽人,之前任城固县知事。
谁知吴知事到任屁股把椅子没暖热,土匪就把他的弟弟绑了票,给他当头一棒。但吴知事终归是吴知事,说他强硬倒也是。恰在这时,随吴知事上任时布防在都督门把守交通要塞的官兵,在钓鱼台的林子里,捉住了两个正在吸鸦片的土匪头子。枪毙后,尸体抛下山沟,任野狗饿狼撕啃,以示威慑……吴知事算是为两位前任出了一口恶气,但县署公差更加提心吊胆,担心土匪的暗算和反扑。吴知事听了面无惧色,沉着应对。可谁也没有想到,他没组织百姓去剿匪,而是采取了退一步的措施,心一狠,迁!第二年开始,陆续把县署连同县城近二万多居民迁到了傥骆道上的袁家庄。迁走的人有些随后也将先人的祖坟迁走,他们彻底向佛爷坪告别了。这是佛爷坪史上一个大转折。县城从此便失去了往日的显耀,热闹繁华的山城终被淹没在老林幽谷之中,与世隔绝。
然而,迁归迁,但老县城却有四五户居民坚持死守,他们不忍丢弃这里的大片土地,这里广产药材山货,又出汉白玉石料;这里还有珍禽异兽。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世代而居的山民觉得此地山青水秀,适宜居住,便故土难离,不忍搬迁。
建国后周至县、佛坪两县最后一次勘界,政府征求佛爷坪村民意见,大家都愿意归属周至,这里往来交通毕竟方便,缴纳公粮到厚畛子乡,才走五十多里山路。以前遗留的几户居民加上后来又从山外迁移进来的山外人,当时发展成了三十多户一百五十多口人的村庄。
1962年7月,厚畛子老县城划归周至,而袁家庄作为佛坪新县城已几十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代佛坪县有人说,当年吴知事带领他们的先人创造了文明,讥笑现在在此居住的老县城人不该责怪吴知事把大印背到袁家庄,他们是远离现代文明成为佛爷坪的最后一批守望者。这话传到老县城人的耳朵,心里很不服气。老县城的人却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特别是2002年6月,湑水河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冲毁了佛坪县城,人畜伤亡惨重,经济损失近六个亿,惊动了国务院总理来查看灾情。面对惨痛的局面,老县城人庆幸他们的老祖宗英明,多亏没随吴知事迁移,才免去了这场灭顶灾难。也有人说当年的吴知事,根本就不懂国计民生,县城选址不看风水,偏偏建在龙王爷的口边。说吴知事缺乏文物意识,搬县署只顾逃命,不带走碑石文物。特别是那两尊佛像没请去供奉,致使佛头丢失,给后代带来不吉……这些带有时代印记的话语,我们无法考证,也不想探究本源,但废弃后的老县城和她很少涉足山外的子民,在悠悠的云雾深处度过了八十多载的风风雨雨,显得苍痕斑斑。

一晃,到了1997年,记得有一天,忽然有人发现躺在地里的佛像被人砍了头……村上的文保员报告乡政府,消息传到县文化局,引起县上特别关注。有县政协委员写提案,建议县政府在此设立文保机构,于是次年成立了“佛坪厅旧城文物管理所”,人们按习惯称为“老县城文管所”。文管所的成立,给老县城一百七十四年的沧桑岁月,续添了一个新的符号。
古人叹曰:“南登秦岭头,回首始堪忧”。工作地在秦岭梁偏南,从县城乘车八十公里到厚畛子乡后,过河爬坡,步行最快也得五个小时,更别说天气变化时风时雨、野兽出没带来的安全问题了。当时的工作环境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山道常滑坡,通讯靠捎话,冬雪封山日,围火百姓家。照明靠国家前些年投资修的小型水力发电站,晚上100瓦灯泡不如一支蜡烛亮,办公和生活用房借用学校和民房。吃饭自己不动手就要饿肚子,别说柴米油盐怎么来。 通过文物普查,老城历史遗存,大至颓垣残壁,小至瓦砾只字,如同秋林散落的片片红叶。当年景同知不光造了城墙,小小一个深山县城,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署衙、守备署、营房、司狱、义仓、学署、书院、社稷坛、先农坛、接官亭、演武场及城隍庙、文庙、关帝庙、佛爷庙等十多处庙宇。有的保存较好,有的破败,有的遗址留存。所有碑石基本无缺。
文物工作者自城里城外荒坡田野及群众家中,车运肩扛手抬,先后收集碑石就有三十多通,有汉白玉柱础、雕花石鼓门礅、汉白玉雕像、汉白玉三龙戏珠神道、楼阁式焚纸炉、汉白玉建筑构件等文物二百多件,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妥善保管,部分供游人参观。一座由汉白玉构件砌筑的石塔,“文革”中被红卫兵推倒,现在也被修复起来。当然被盗走佛头的佛像也在收藏之列,只见雕刻工艺刀法线条生动流畅,确属精美之物,从艺术风格来看应为唐代遗物,有待进一步考证和研究。
老县城山水自然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不必说,第一眼看见的那座周长约一千三百多米,高七米,顶宽四米以石砌筑的城墙,加上三洞城门,砌筑用的厚重的大青砖,每块城砖上都有“道光五年造,佛坪厅城砖”的铭记,让人惊叹!地平以上城墙根基部位齐刷刷砌着三层汉白玉大石条,再加上东南西三个门洞上分别镌刻“景阳”“延薰”“丰乐”的大字,更是令人望而敬畏。
青山绿水映衬着一个古老的大城堡,格外壮观。她有一种古朴的残缺美,又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美。文物传递的历史讯息,使人发古之悠思,一下子拉近了人们与当年景梁曾同知时空隔越的距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景同知的政绩至今依存,人们对他崇敬有加……这里有块碑,上书“清官第一”四个大字,是民国十二年山乡四众送给父母官孙培经的。据说他爱民如子,廉洁奉公,很得人心,这是政声的凝结……
在二十多年前,西安美院有位名叫万鼎的教授,在老县城外买了块地,建起了创作基地,房子修得别致典雅,院内树立着几十块从山外拉来的石头——系马桩。万教授最怕山上的羚牛半夜偷袭跳进他的石头围墙,于是在大门口拴着两条大狼狗。他经常带学生来写生,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老县城的自然风景原始古朴,林间有放牧的牛羊,随处可选角度写生入画,文物与艺术,一根藤上两个瓜。

老县城四山环抱、一水中流,树木葱茂、空气清新,不愧是“北方的香格里拉”,特别是叶广芩《老县城》一书的出版发行,使其知名度与日剧增。老县城的历史文物价值得到了弘扬,山外人没想到深山区还藏着这么多宝贝,老县城开始名声远播。节假日特别是三伏天,西安城里人开车到老县城,在这里消夏避暑。有的要过夜,担心游人多住不进“农家乐”,来时随车带了帐篷。星夜的场院坡头河边,轻风不时送来人们的欢声笑语,有的还在月光下扭起了“迪斯科”……老县城热闹了,土鸡鲜蛋,山果野菜,五谷杂粮,土生土长没污染,现采现做现卖,大城市五星级饭店也很难吃上。游客不怕花钱,给老百姓也带来经济收益。
随着“引湑济黑”引水工程的竣工,老县城水泥路通了,电通了,电话也通了,手机不再是城里人的奢移品……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和厚畛子省级旅游名镇的建设,老县城已成为科学考察、凭吊历史、休闲度假、旅游观光者心目中的绝佳之地,更是人们户外徒步、寻幽探险者的天堂。
省市领导来,外省和京城的客人也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也来了……老县城南门洞上两个大字应验了,“延薰”,“延”者,延长展缓之谓,“薰”者,香草芳气醉人也。
作者简介:王军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理事、文艺两新联合会会员,周至县作家协会主席、延安精神研究会理事、李二曲关学思想研究会副会长,《家在盩山厔水间》《周至文苑》主编。